姬容最後還是去了瑾王府,當然不是因爲突然改變主意,而是因爲瑾王府那裡送來了姬輝白的邀請。
姬容到瑾王府的時候,姬輝白正在書房看着地圖,地圖之上,有羽國的所有佈防。
“皇兄。”聽見姬容進來的聲音,姬輝白擡起頭微微一笑。此刻,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中也藏着一絲不甚明顯的疲倦。
姬容並沒有再多觀察的想法,他只是直接開口:“不知皇弟找我來有什麼事?”
“只是之前收集到的一些東西,想給皇兄看看。”姬輝白道。
姬容不由皺眉,多年鍛煉出來的對事物的敏銳讓他漸有了些不好的想法:“什麼東西?”
姬輝白沒有回答,他自身後書架的密格中取出了幾張紙。
姬容接過。
紙的張數雖然不多,但上面卻用蠅頭小楷寫了密密麻麻的字,而這些字,無一例外的是表示——“喀嚓”一聲,姬容擰斷了身下椅子的木製把手。碎成幾塊的木頭夾雜着碎木屑,紛紛掉落在地。
姬容的臉色並不好,除了些微被氣出來的蒼白之外,便是隻有冰冷了。
微微閉眼,片刻,姬容道:“皇弟,此事當真?……他是羽國功臣,若最後查出是誣衊,不管皇弟你多受父皇寵愛,只怕也是不好交代。”
姬輝白沉默。須臾,他緩緩道:“若實屬誣衊……不論今日他受了什麼,來日臣弟一一承受便是,不知皇兄可滿意了?”
姬容的手微微顫抖一下。一時亦是無言,他停了一會,才帶着歉意說:“抱歉,我並不是……”
姬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他看着手上的紙張,竟不覺有了些恍惚:“鎮遠侯叛逆……”
若只是區區一個叛逆,姬容當然不至於如此。但鎮遠侯……鎮遠侯卻有一個女兒,一個在前世當了他十數年正妻的女兒。
誠然,姬容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東華,但卻並不表示他對她沒有愧疚——不論哪一個女子,被自己的丈夫忽視了十數年而不怨不怒,並且沒做出任何失儀之事,都是值得人愛惜尊重的。
姬輝白沒有說話,他只是在等姬容。
姬容並沒有讓他等候太久。對於姬容而言,在經歷過前世那一場宛如大夢的二十年後,他可以寬容很多事,卻絕對無法寬容————寬容背叛——對羽國一絲一毫的背叛!
姬容站起了身,方纔他面上的所有恍惚都已斂得乾乾淨淨,再不見一絲痕跡,剩下的,便只是結成了堅冰的森寒:“這件事皇弟可是希望由我去告訴父皇?”
姬輝白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臣弟確實是這個意思。”
沉吟片刻,姬容道:“東華既是你的正妃……此事還是由臣弟進宮,親自告訴父皇更好一些。”
“正是因爲東華是臣弟的正妃,臣弟纔不該親自進宮。”姬輝白道。
姬容沉默,片刻方纔開口,語氣卻是大爲溫和:“皇弟有心了。”
姬輝白搖搖頭,剛要說些什麼,卻突的皺起眉,以手掩脣,低咳了幾聲。
“皇弟?”姬容的語氣裡有了些關心。
放下手,讓寬大的袖子掩去了手掌,姬輝白道:“只是一些小毛病,皇兄不必掛懷。”
這一句話,不論姬輝白是在一炷香之前還是一炷香之後說,姬容也不會再多說半句。只因爲一炷香之前,姬容忘不了自己同姬輝白的心結;而一炷香之後,他亦會再記起這個心結。
然而,姬輝白說這一句話的時機,是現在,是在兩人最默契——對羽國的默契——的時候。
只見姬容皺起眉,問:“皇弟這個所謂的‘小毛病’,到底是病,還是傷?”
姬輝白微微一怔,似並沒有想到姬容會這麼問。但很快,他便微笑起來,也不矯飾,只道:“臣弟一時不慎……倒叫皇兄掛懷,實是罪過。”
姬容沒有說話,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來看姬輝白的情景。
那一次,他縱然有來,縱然之後也有詢問胡太醫,其實卻並不想知道太多太深。而姬輝白亦是看出,便也什麼都不說,只託詞風寒……
這一次,既是他主動開口詢問,姬輝白便再沒有諱言……
那麼……他想知道,他便說;他不想知道,他亦……不言麼?
一時分不出心中到底是什麼感覺,姬容收好手上那數張紙,站起身,準備離去。但在離去之前,他猶豫片刻,還是道:“皇弟既有傷,便該好好調養……記得把藥喝了。”
姬輝白淡淡一笑:“臣弟省得,多謝皇兄關心。”
點點頭,姬容沒有再說話,只轉身離開——在去面見皇帝之前,他還有一些佈置——一些關於鎮遠侯的佈置要做。
姬容離去之後,姬輝白便吩咐下人把今天的藥端上來。
很快,滿滿的一碗黑色藥汁便放到了姬輝白麪前。乍看上去,藥汁和之前的並沒有兩樣,但只要稍一碰觸,便能發覺不同——今日的藥汁是冰的。
作爲瑾王府的主人,姬輝白所需要的東西當然不可能有下人敢怠慢。而藥汁之所以會變冰的唯一理由,便只有裡面加了些同以往不一樣的東西。
姬輝白問端要上來的人:“胡太醫說了什麼沒有?”
“胡太醫……”下人剛剛回答,便被另一個聲音接了去:“胡太醫說,鳳王拿回來的涿珠全部磨成了粉放進去,實在是暴殄天物。”
手指在冰涼的碗沿摩擦,姬輝白眼中漸漸滲進了些溫柔,是那種只消一看,便讓人覺得柔軟到心底的溫柔。
擡起眼,示意下人退下去,姬輝白看着之前接了口的人,道:“怎麼過來了,青一?”
“小人進來的時候剛好看見胡太醫。他一看見小人,連問都不用問,就老老實實的交代了手中涿珠的來歷。“青一淡淡回道,“末了還讓小人轉告皇子,說是他得罪不起您和鳳王,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求兩位皇子放他一馬。”
姬輝白臉上有了些笑意:“本王和皇兄什麼時候不放過他了?”
“瑾王說得是。”青一點頭。
聽見這一句話,姬輝白倒是看了青一一眼:“有事的話,但說無妨。”
明白自己較平常不太一樣的表現讓姬輝白看了出,青一準備開口,但到底還是猶豫。
如果說方纔只是發現青一的不同往日,那現在姬輝白已經對對方的不同往日有了些興趣:“青一?”
看了姬輝白一眼,在確定對方此刻的心情不錯後,青一小心的開口:“是關於王妃——”
“王妃求見!”就在青一剛剛開口說了‘王妃’兩個字的時候,外面便傳來了小廝的高聲通報。
青一剎那住口。
姬輝白微皺了眉:“你先下去……讓王妃進來。”
最後一句,姬輝白略略提高了聲音。
單膝點地,青一行完了禮,便一晃身離開了書房。恰是此時,東華緩步走近書房。
“妾身見過王爺。”屈膝行了一禮,寧媛儀道。
姬輝白點點頭:“王妃來找本王,可是有什麼事要商量?”
“妾身聽說王爺最近身子不好,所以特地過來看看……國事固然重要,但王爺也當多注意身體纔是。”這一句話儘管普通,寧媛儀卻是說得情真意切,便是從來不肯多花一分功夫在寧媛儀身上的姬輝白聽了,也是沉默。
片刻,姬輝白稍放緩了聲音:“多謝王妃關心,本王明白。”
點了點頭,寧媛儀復又開口,說得有些猶豫:“還有一事……妾身想回孃家看看,不知王爺……”
“王妃想回去?……”喃喃了一句,姬輝白問,“王妃爲何突然想回去?”
“妾身只是覺得今日父親似乎有些奇怪,所以想回去看看。”寧媛儀道,眉心處有了憂慮的痕跡。
“原來如此。”斂下眼,姬輝白道。
“王爺……”寧媛儀剛剛開口,姬輝白便微笑着接道:“王妃想回去看看也在情理之間,本王當然不會不允。只是今日卻有些遲了,不如王妃明日再回去?”
當然不會拒絕,寧媛儀甚至感激的道了謝,又再次叮嚀姬輝白注意身體之後,才離開書房。
書房內,始終眷戀着不肯離開碗沿的手指終於擡起碗,將其間的藥汁送入自己主人的口中。
這是一個和往常一樣的夜。往常裡,入了夜的帝都內城安安靜靜,寬敞的道路上除了定時經過的更夫之外,便只有偶然的幾個行人。而今夜,本就不多的行人卻是基本不見,甚至連打更的更夫也不知怎麼的,竟然沒有出現。
漸漸的,寬敞道路的深處忽然傳來了細細的響動,叮叮噹噹的,像是鐵器碰撞的聲音。
忽然,一個身影從一團漆黑的道路盡頭晃了出來。緊接着,一個又一個的身影如最開頭的身影一樣出現,很快,就開頭的身影小跑得近了,是一個神情冷肅,穿戴齊整的士兵。而他身後的人,亦是個個如此。
倏然,這些士兵停在了一棟寬敞莊嚴的府邸面前,府邸的牌匾之上,寫着的是……
——鎮、遠、侯、府!
帝都中宮“這些……都查清楚了?”太和殿中,皇帝看着面前的東西,半晌找回聲音。
“都查清楚了。”只以爲自己的父皇是心寒有人背叛,姬容回答,復又安慰道,“兒臣查過,這次的事應該只是鎮遠侯一人所爲。”
“是麼……”慢慢的靠在椅背上,羽國皇帝喃喃着道。若是姬容的耳力再好一些,他必定能聽見皇帝那緊接着說的,只含在喉嚨裡的話:“查得還真是快啊……”
不過很可惜,姬容的耳力還差了那麼一些。於是,他微微皺起眉——爲可能被牽扯上的姬輝白——道:“這次的事,大半卻是二弟查到,兒臣只是再覈實了一些。”
聽見這句話,皇帝一愣,頓時精神了些:“你說,是輝白查出來的……恩,你沒有去查?”
雖覺得自己父皇的問話實在有些古怪,但姬容還是道:“兒臣剛剛自河洛回來,如何能那麼快察覺?——這些東西都是瑾王交給兒臣的。”
皇帝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他再次靠倒在椅背上,只是這次不論動作還是神態,都較之前輕鬆太多了。
這麼快查出來……我還當你真正是天生做皇帝的料,疑心病那麼重。在心中這麼嘀咕着,羽國皇帝問:“既然如此,容兒打算如何處置?”
“兒臣已經叫二弟過來了……兒臣覺得,這件事交由二弟處理比較好。”姬容回答。
羽國皇帝點頭:“輝白卻是已經來了,只是容兒你先到,我便讓輝白在外面等一下。”
這麼說着,羽國皇帝已經遣身邊的福全出去吧姬輝白叫進來。
接着,在等姬輝白進來的當口,羽國皇帝又問:“關於鎮遠侯,皇兒可是已經着手準備了?”
姬容神色不動,淡淡開口:“兒臣已經着人去封了鎮遠侯的家,現在人應該已經被綁到皇宮之外了。”
皇帝的神色倏然變得古怪。片刻,他道:“皇兒果然……手段利落。只是……我朝卻並未有擅自捉拿功臣的先例,這卻……”
“今日天牢丟了一個死囚,掌管帝都防衛的季大人爲保護內城安危,已經命士兵去各個大人的府邸中都走一趟了。”莫說表情,這一段話下來,姬容連眼神都沒有半分波動。
皇帝的神色越發古怪了,他緩緩點頭,喃喃着:“死囚?走丟?果然是個好理由……”
正是此時,姬輝白的聲音在殿外響起:“兒臣求見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