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落了一場新雨,天空清澄清澄的,嫩綠的葉子和草散發特有的乾淨味道,叫人心曠神怡。
但現任承劍堡的堡主,卻顯然沒有心曠神怡的感覺。
“鳳王……”承劍堡的大廳中,承劍堡主剛說了兩個字便接不下去了。還是站在他旁邊的副堡主忙笑着接口,“鳳王紆尊降貴來此,實在是承劍堡天大的榮耀,只是不知鳳王可有什麼差遣?只要做得到,承劍堡上下必百死不辭!”
自然沒有忽略那加了個先決的‘百死不辭’,姬容也懶得多說什麼,只直言:“本王既是私下前來,各位也不必太過拘束。至於事情……”
稍頓一下,姬容道:“本王聽聞,承劍堡藏了一顆涿珠?”
承劍堡主臉色灰敗,卻並無多少驚訝之情,明顯是早被人知會過了。
副堡主臉上的笑容有了一瞬的勉強,不過很快,他就回答:“不瞞鳳王,堡中確實是有此物,只是……”
略微沉吟,姬容道:“本王亦知道此事實屬強人所難,若是平常,本王也不至貪圖這個,只是此時卻……各位若有什麼要求,但提無妨。日後只要本王在朝一日,便定當護全承劍堡。”
聽完這一席話,承劍堡主臉色好了些,副堡主也似有所觸動:“鳳王客氣了……能爲朝廷做些事情,實是我等草民的福分。只是聖賢自古便教人忠孝,我等雖有心獻上涿珠,卻實不敢罔顧先人傳下的規矩。”
“不知副堡主的意思?”姬容開口。
“小人祖上在彌留之際曾囑託過:要把涿珠拿走或者送人都無妨,只是需要——”
“需要那人親自去拿。”這次接話的,是承劍堡的堡主。他肅然開口,聲音低沉有力,竟像是再沒有轉圜餘地。
始終沉默的慕容非終於開口:“鳳王乃千金之子,若是在裡面出了什麼意外,又當如何?”
“這個……”副堡主剛想說些什麼,承劍堡主就冷冷的接了口:“既然進去,那便是各安天命了。”
姬容微微皺了眉,慕容非卻依舊笑着,只是手指微動了動。只聽一聲輕鳴,一把樣式古拙,劍身透亮,粼粼若秋水的劍已被他握在手中。
副堡主神色有些焦急,但看着站在旁邊、神色陰沉的承劍堡主後,他也只長嘆一聲,道:“便是如此!鳳王,您……”
“既如此,本王便親自去一趟吧。”姬容淡淡接了口。
着實沒想到姬容竟然會如此說,副堡主當即便是一怔,就連承劍堡主,也是有了些驚訝。
而在姬容這邊,慕容非雖略皺了眉,卻還是立刻收起了劍,但另一個領着姬容來此的將領卻是大驚:“鳳王,您乃千金之軀,若是出了什麼意外,小人卻是萬死亦無法贖罪!不如由小人先和他們分辨一二,說不得到時他們便想通了。”
在說這段話的時候,那位將領根本沒有避開承劍堡那些人的意思——他本來也是說給他們聽的。
只見承劍堡主冷哼一聲,副堡主卻是越發無奈,但不管如何,他們卻終是無言——他們亦明白那位將領的意思,或者……
……最終也會按着他的意思做。
只不過,那句話的意思將領明白,承劍堡的人明白,姬容又如何會不明白?
站起身,姬容瞥了將領一眼,眼中帶着些不輕不重的警告。
平白一陣心悸,那將領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就見一旁的慕容非面上驟然浮起了笑容:“李驍騎,朝廷卻並非強盜,既然他們有意獻出涿珠,那我們也當尊重他們的規矩。”
聽見這再輕鬆不過的回答,李驍騎幾乎是在瞪慕容非了。而此時,姬容卻已經對承劍堡主說:“請堡主帶路吧。”
掃了李驍騎和慕容非一眼,承劍堡主點點頭,領着姬容向後面走去。
慕容非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李驍騎雖想追上去,但到底不敢忤逆姬容的意思,只得在躊躇之間眼睜睜的看着姬容和承劍堡主走出大廳。
看了焦躁不安的李驍騎一眼,慕容非一笑,索性自顧自的尋了一個位置坐下,開始閉目養神。
駱駝終於被最後一根乾草壓倒,李驍騎登時衝慕容非爆發:“慕容公子,若是鳳王在裡面出了什麼意外,別說是承劍堡的人,縱然是你我也絕難逃干係!”
“難逃干係?”慕容非喃喃了一句,隨即微笑,“李驍騎倒是說錯了。”
“哪裡錯了?”李驍騎冷笑。
“若是鳳王出了什麼事,我們可不是難逃干係,而是……”慕容非側了側頭,看着多少有了不安之意的副堡主,緩緩笑道:“而是,縱有一百個腦袋,也——斷、無、生、理。”
副堡主的面色有些發白。
掃了慕容非和副堡主一眼,李驍騎漸漸冷靜下來:“不知慕容公子有什麼打算?”
“打算麼……”慕容非看向副堡主,“不知副堡主可知道從進去直至拿到涿珠需要多長時間?”
“我卻不知……”副堡主剛回答一半,見了慕容非似笑非笑的模樣,便心中一寒,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片刻,他苦笑道,“我沒有進過那裡,卻又如何知道具體的?只能從先祖留下的隻言片語中推斷,大概……”
稍微猶豫一下,他道:“若一切順利,大概一日左右。”
“那麼,副堡主可知道入口?”慕容非臉上的笑容倒是依舊明朗,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承劍堡的副堡主實在是再提不起對他的半分好感。
略微踟躕,副堡主一時沒有回答。
慕容非嘆了一口氣,他的眼神似有些憐憫。他道:“副堡主便是不爲自己計算,也該爲自己的子嗣計量。”
此話一出,莫說承劍堡的副堡主,便是和慕容非一起的李驍騎,也是隻覺心中一陣冰涼。
臉色越發白了,在片刻的沉默過後,副堡主強笑道:“慕容公子放心,我卻是知道那地點的。”
含笑點頭,慕容非沒有再開口,而是閉上眼睛,靜靜休息。
沒有人再開口,偌大的廳中只有三個人,卻存在着三種不同的心思。
雨後的風吹入大廳,清新而涼爽,卻怎麼也吹不散廳中那儘管看不見,卻真實存在,並且正沉沉壓下的陰霾。
一日的時間不短,卻也並不太長。
當承劍堡的副堡主和李驍騎味同嚼蠟的扒着下人第三次送上的飯時,慕容非正胃口不錯的品嚐着桌上的每一道菜餚。
許是被慕容非滿意的模樣誘惑,李驍騎猶豫一下,終於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嘴裡,可不管他怎麼嚼,還是隻能吃出一嘴的苦味。擡起頭,他看了副堡主一眼,卻發現對方也正在看他,亦是……滿眼苦澀。
慕容非終於品完了飯後的茶,李驍騎和副堡主不約而同如釋重負的放下了筷子。
“一天的時間已到,不知慕容公子可有打算?”是李驍騎開口打破沉默。
副堡主跟着接口,此刻,他只求快點把眼前這惡神送走:“若是慕容公子想進去看看,我這便帶公子去那入口之處。”
“我自然是要去看的,只是還需要副堡主再找幾個承劍堡的人。”慕容非笑着。
“找人?”副堡主一怔。
“敢問一句,不知那裡頭是否一路機關?”慕容非道。
“自然……那是先人親手設立的。”副堡主點頭,心中不安的感覺卻越發重了。
慕容非微笑:“土木機關之術,在下卻不甚熟悉,因此只要請副堡主找一些熟識的人在前頭領路了。”
慕容非所謂的‘領路’雖說得漂亮,但承劍堡中,既然連副堡主都沒有進去過,卻又有什麼人那麼厲害能夠領路?不過是進去做慕容非探路的石頭!
猛然站起,副堡主臉色鐵青,就要大罵。但李驍騎卻已經跟着站起,走到慕容非身邊,一方面警告承劍堡的副堡主,一方面卻對慕容非說:“慕容公子,這未免也太過……不若由我調集士兵,和公子一起下去,如何?”
慕容非淡笑道:“承劍堡建在湖中小島之上,李驍騎要來回調集士兵,需要多久?”
怔了一怔,李驍騎慨然道:“既如此,就由我領着一半的士兵和慕容公子一起下去!剩下的一半想來能守住承劍堡!”
“可守得住裡頭的人?”慕容非道。
李驍騎無言,承劍堡的副堡主卻是氣得身子發顫:“你莫欺人太——”
“副堡主,”慕容非微笑,“若是副堡主同堡主一開始便明白道理,卻又如何會走到這等境地?可惜貴堡主和副堡主卻是不明白——鳳王縱是寬容又如何?帝主嫡子,現任儲君,一等親王……只要鳳王是在承劍堡裡出事,到時候別說是承劍堡,就是在下和李驍騎,甚至外頭什麼都不知道的士兵,也逃不過一個死字。到時候的承劍堡……”
這麼說着,慕容非環視了一眼大廳:“莫說會動的,只怕連一磚一瓦,都碾爲粉末了。”
站着的副堡主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他因怒氣而泛紅的臉龐漸漸變得灰敗。
慕容非不再多言,只含着笑容,眼帶嘲諷的等着對方做決定。
終於,副堡主舉起兀自輕顫的手,衝外頭守着的人道:“吩咐……”
“吩咐什麼?”
聲音是自後頭傳來,而此刻會從後頭進來的,只有——身子猛地一顫,副堡主回過頭,正好看見鳳王和承劍堡主一起走進。
如同在一片漆黑之中窺見一絲光亮,副堡主顫抖的喊了一聲‘大哥’,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同樣看見雖說不上是完好無損,但至少並無大礙的姬容,李驍騎也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心神放鬆之下甚至有些手腳發軟。
惟獨慕容非,從開頭到結尾始終如一,不見驚,不見喜。
出來了的姬容顯然沒有放鬆的打算,只見他進來先掃了一眼廳中的三人,隨即便對李驍騎說:“事情已經結束,驍騎可以領着人回去了。”
言罷,姬容又取下腰間的玉佩,遞給承劍堡主,道:“堡主日後若有事,不妨拿玉佩到帝都的鳳王府,只要做得到,本王必不推遲。”
猶豫一下,承劍堡主收起了玉佩。
不再停留,姬容向堡外走去。
承劍堡外,馬車自然已經替姬容準備好。出了承劍堡,姬容稍頓一下,帶身後的慕容非緊走兩步到了跟前後,他纔開口,聲音裡帶着些嚴厲:“日後把你的性子給本王收斂點!”
並不意外,慕容非微笑着點頭。
姬容也沒有多再說,只徑自上了馬車。
承劍堡所在的島嶼並不太大,一炷香之後,姬容和慕容非已經登上了泊在岸邊的船。
姬容所乘的船並不大,樣子也十分樸素,並不符合姬容的身份,但勝在速度——這次承劍堡之行,姬容是真正輕裝從簡,連身邊的人,也都只帶了慕容非一個。
天有些昏暗了,船上,慕容非捧着清水和傷藥敲響了姬容的房門。
“進來。”門內傳出的聲音似乎有些低啞。
慕容非推開了門。
房內,姬容正閉目靠在榻上休息,身上染了些血污的衣服並沒有換下。
“鳳王,小人先替你處理傷口?”放下清水,慕容非低聲開口。
看了慕容非一眼,姬容微微點頭,復又閉上。
剛剛靠近姬容身邊,慕容非就皺了眉——不爲其他,只因爲那濃烈了些的血腥味。半跪在榻邊,他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割開了姬容傷口處的衣服。
染血的衣衫一旦除去,傷口便也暴露在了空氣之中。
甫一看見傷口,慕容非眼皮便輕輕一跳——那是一道深深劃過肩頭的傷口,傷口處血肉模糊,明顯不是被利器所傷,而是被什麼鈍器至少來回切割了一次。
沒有吭聲,慕容非手腳利落的清理傷口,上藥包紮。不一會,便將姬容身上的幾個傷口都處理完了。
做完一切,慕容非看着靠在榻上休息的姬容,猶豫一會,還是輕輕執起對方的手。
姬容張開了眼,眼中似有凜冽的寒意。
慕容非沒有出聲,源源不絕的內力已經順着掌心傳到姬容體內。但立刻的,他便覺得掌心一麻,卻是被姬容用內力給震了開。
順勢跪倒在地,慕容非道:“鳳王恕罪。”
“下去吧。”冷淡的說完,姬容便不再看跪在眼前的慕容非。
沒有再出聲,慕容非行了禮,便端着已經變成淡紅色的血水退出了房間。
“慕容公子,不知鳳王如何了?”負責這艘船的將領上前,關心的問。
慕容非一時沒有回答。
將領臉色微變:“莫非是……”
“鳳王無事,只有些疲憊。”慕容非道。
頓時放下了心,將領本待離開,卻不知怎麼的多問了一句:“既然鳳王沒事,那慕容公子又爲何心煩?”
瞅了手中臉盆中淡紅色的血水一眼,慕容非面色略微古怪:“我本以爲鳳王已經沒了力氣……倒沒想到那段路上的機關竟是如此溫柔……”
沒有聽漏慕容非最後的話,將領啞口無言,只以爲自己是聽漏了什麼。
夜已深,多數的人都安穩的沉靜在了夢鄉之中。但這大多數人,卻絕對不包括胡太醫。
此刻,胡太醫正在鳳王府的書房中,面對着姬容——以及姬容帶回來的涿珠。
“鳳王……”面色古怪的看了涿珠一會,胡太醫道,“您是去承劍堡取來的?”
“有什麼問題麼?”姬容開口,也回答了胡太醫的問題。
“不,沒什麼,只是從帝都去承劍堡,單單來回便要五天……”而現在僅僅四天半……涿珠卻已經被取了回來?胡太醫的面色越發古怪了。
明顯沒有理會胡太醫心中好奇的意思,姬容只是道:“太醫說過,只要這珠子配在身邊,便能讓瑾王再無病痛?”
“確實如此。”胡太醫點了點頭。
“那若是研成粉喝下去呢?”姬容淡淡問。
一時之間,胡太醫張口結舌:“涿珠乃天地精華,便是找遍這世上,最多亦不過兩三顆,怎可……”
“太醫只需回答便好。”這次,是慕容非含笑着說到。
明顯有秫慕容非,胡太醫雖不捨,但還是道:“研成粉喝下去和佩戴並無差別。”
“既然如此,就麻煩胡太醫了。”姬容道,已經給這次的交談做了結語。
應了聲是,胡太醫拿了珠子,猶豫一會,還是問:“可要小人告訴瑾王這珠子……”
“若要告訴,本王自己不會說?”姬容微微皺眉。
徹底明白了姬容的意思,胡太醫再不多說什麼,行了禮便退下去。
夜雖深,可這一夜裡,無心睡眠的人顯然不止鳳王府中的幾個——就在距離鳳王府並不太遠的瑾王府中,瑾王姬輝白亦是清醒。
雖僅僅只過了五日,但若是姬容在此,便定然會發現姬輝白的狀態較之前更加不好了……雖然,在外表上,姬輝白並沒有什麼變化。
此刻,姬輝白所在的,卻並非瑾王府臥室或者書房,而是平日裡被列爲禁地的、專門供姬輝白修煉神力的神殿。
神殿之中並沒有太過華貴的裝飾——甚至可以說沒有太多的裝飾。
儘管被稱爲‘殿’,但神殿其實並不大,只有尋常人家的房間大小。神殿之中,一應傢俱全是石頭雕成:靠在角落的石牀,對着石牀的石案几,石案几旁邊的石箱子……
除了這些傢俱之外,殿內的其他東西也十分樸素。石牀之上只有一層薄薄的被子,石案几之前是一張蒲草編成的蒲團,牆上倒是掛着一張山水畫,但一來那畫雖漂亮,裱得卻不甚精細;二來,只消一看畫上的印章,便知是不過姬輝白自己畫的。
若真要說這神殿之中有什麼要注意的……那便只有兩件了。一件是被隨意扔在屋子角落,正幽幽放着冷光的夜明珠,另一件,則是石案几之上擺着的一根較最上好的白玉更爲剔透,其間纏繞絲絲紅色細紋的短杖了。
姬輝白坐到了蒲團之上。他執起石案几上的那根短杖,白玉似杖身有些冰涼。
微微閉眼,一絲一縷的神力自姬輝白的掌心流向杖身。
短杖徒然亮了起來,一開始只是微微的白光,淺淺的暈染姬輝白的掌心,讓那本來便如羊脂玉一般的皮膚更添光華。再而後,白光漸漸變大,直至壓下了屋角夜明珠的光華,驀的,白光突然盡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紅芒——姬輝白掌心中白色的短杖已經變紅,彷彿本來便是紅色。
這是靈力到了一定程度的體現。而這個一定程度……羽國的大祭司也纔在十年之前剛剛跨過。
姬輝白微笑起來,他的臉頰染了由短杖上泛起的淺淺緋紅,越見絕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