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沒騙她,當他帶着她落在最高處的屋頂上時,幾壇封泥完好的酒落入她的眼底。
“哪來的?”
他懶懶的望屋頂上一躺,“地窖偷的。”
就知道從他嘴裡聽不到正常的答案。她伸手,拍開一罈酒,濃烈的香氣迎面撲來。
烈酒,最少封了十年以上的烈酒,罈子裡都只剩大半壇了,盪漾在空氣中的酒氣,就足以將人薰醉了。
入口,那衝向喉嚨的,是燒燙的溫度。
“我拿的是地窖裡最烈的酒,封釀時間最長的。”他仰望着天空,平靜的話語彷彿是對知己說的。
烈酒,容易醉。
她要的,不正是一場醉嗎?
人生,獨醉一場說是瀟灑,無人相陪卻是悲壯了,至少現在的她還有人陪。
“陪我?”她揚起酒罈,仰首。
沒有漂亮的姿勢,沒有瀟灑的姿態,只有那衝喉的烈,燒疼了胸腔,燒疼了胃,也燒疼了心。
酒,從臉頰兩邊劃過,溼溼的,打溼了她的衣衫,打溼了她的發。
他沒有說話,抱着酒罈,沒有了往日的豪邁飲盡,卻是慢悠悠的舉起自己的酒葫蘆,喝了口,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
“他,是你的丈夫?”他的聲音不大,足以讓她聽見。
被酒水嗆了口,她放下酒罈,狼狽的咳嗽着,髮絲後的目光,兇惡的瞪着他。
“你們的對話我聽到了一些。”他笑的張揚,肆意,“你始終沒叫過他的名字,他也沒有叫過你的名字,世界上,即使是父母也會有尊稱,兄弟姐妹就算沒有禮儀至少會呼其名,唯有一種關係,是不需要名字的。”
因爲太過熟悉,因爲太過親密,所以一個眼神就足矣,何須呼名喚姓。
她笑笑,好不容易止住了瘋狂的咳嗽,甩了甩手指,那酒液侵上肌膚的傷口,更加疼了。
屋頂上的視野很好,好的可以將整個山莊收入眼中,遠遠的,她還可以看到“坎”字房的門打開,輕紗軟轎在小婢的手中擡着,踏出山莊的大門。
三日的拍賣結束,所有人可以自由離去了。
“他是我哥哥。”她目送着那轎子遠離視線,黃昏的時候,視野很不好,轎子很快的淡出視線,上了馬車,馬蹄聲聲飛快的去了。可她的目光,依然停滯在那個點,虛無縹緲的點上,“親哥哥。”
或許是沒想到這樣的答案,風琅琊愣了下,默默的舉起酒罈,無聲的飲着。
單鳳翩,是她的夫,更是她的哥哥,她一直敬仰着,依賴着的哥哥,自小到大唯有他給了她溫暖,給了她溺寵。
單家未來的家主,必須要有最理智的決策,必須要在任何時刻都能冷靜,必須要懂得權衡取捨。他們不能感情用事,不能有依賴,所以自小的教育,就是無情無慾無動於衷。
是他,給了她十餘年的親近,也是他親手毀了所有。
一罈酒就這麼空了,她隨手拍開另外一罈,長長吐出一口氣,“他一直比我強,可是家中規矩,如果有一個人選擇入江湖,另外一個人就必要在家中主事,成爲前者的後盾,沒有元老和前家主的命令,永世不得出家門一步。”
三年前,當家主的選定開始進行的時候,單鳳翩親自選擇了下嫁於她,以維護單家高貴的血統,同時也心甘成爲她家中的主事者。他,才應該是那個遊歷江湖的人,他,才應該是那個飄身在外,感受天高雲闊的男子。
那襲高貴的紅衣,在他身上是諷刺,而那個身份,更是譏笑。
三年前,當這個決定落下的那一刻,他疏遠了她,淡漠了一切,他的臉上再也看不到昔日溫暖的色澤,她求過,問過,可是永遠沒有答案。
她一直覺得,鳳翩是恨她的。
這種恨,寧可是報復,寧可是怒目以對,而不是疏離,不是將她看做陌生人。
每一次纏綿,那黑暗的房間裡,她從未看過他,因爲他們的心早已經遠離了對方,她不要這樣的親近,她只想要當初的單鳳翩。
她是家主,是平靜面對一切的家主,她不可以傷悲,不可以質問,不可以爆發一切,她只能喝酒。
“喂,你哭過嗎?”他的聲音沉厚,帶着些許溫暖。
哭?這種表現,在單家是絕對不允許的。
所以,她笑了,笑着搖頭。
“我想知道你我之間誰的武功更高,要不要試試手?”他指尖微彈,一縷指風射向她。
袖角飄飄,指風沒入袖底,沒了聲息。
“你想讓我發泄是嗎?”她揚起了脣角,眼中掠過一抹感激,隨即又黯淡了,“我不需要發泄,你陪我喝酒就行。”
他呵呵笑着,“其實我不介意讓你發泄的,如果換個地方換種方式的話。”
迎接他的,是她抖手打出的酒罈。
酒罈飛舞,朝着他的方向旋轉飛去,帶着剛猛的力道,撲向房頂上的他。
他眉頭一擡,大掌打向那酒罈,口中嘖嘖有聲,“這力道,你是不是有點瞧不起我?”
話音才落,他的力道將那酒罈碎裂成無數片,在他眼前崩開。但他沒想到的是,酒罈中還有大半壇殘酒,嘩啦啦的酒兜頭澆下,將躺着他澆了個透心涼。
“你真浪費。”他搖搖腦袋,抖落一頭的酒,像極了落水狗。
心情忽然大好,她肆意的笑着,狂烈的笑聲在風中不斷遠揚,還沒等她笑聲落,他手中的酒罈也飛了出來,她抱着酒罈,在屋頂上旋身轉過,“這是不是傳說中的溼身於我呢?”
縱然僞裝,也掩蓋不了翩躚時的姣美姿態,那夜色中幻化的精靈,飛舞着長髮,睥睨笑着。
腳尖才落,又是一個酒罈飛來,卻是沒開封的。
她伸手,將那酒罈撈入懷中,“你才浪費。”
一雙手,從背後探來,她感受到了那力道,想要躲,唯有向前。
可是前方,已是屋檐的盡頭。
手,從身後擁上了她的肩頭,炙熱的胸膛靠着她,帶着滿滿的酒氣,“要溼身,也該一起,對不對?”
一起,就一起吧。
屋頂上,兩個人,她靠着他的肩頭,“多謝。”
有時候,有個肩膀可以暫時的依靠下也是一種幸福,不是愛人,不是情人,只爲了那片刻的體溫,告訴自己不是一個人。
這種被人護衛着的感覺,很久遠很久遠了,久遠到她快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久遠到他擁上自己的瞬間,她捨不得掙開。
“被人這麼圈着,很奇怪。”她輕笑着,吐着酒氣,“我不是個需要被保護的人。”
“什麼時候都有第一次,我也沒這麼抱過人,大家一起習慣習慣。”他的聲音也有些不自在,完全不似平日裡的豪放不羈。
“你也和我一樣吧?”她遙望着夜色下被籠罩着的“賞鑑山莊”層層屋檐錯落着,偌大的前院裡燈火通明,江湖豪俠門還在飲宴着,猜拳聲敬酒聲夾雜在一起,熱鬧不已。
結實風琅琊至今,他的浪蕩性格,他的隨行散漫,還有他偶爾的調戲不羈的語言,無論如何與她的隱忍掛不上半點勾,但是她就能感覺到,那豪邁的表象下,和她骨子裡一樣的孤寂。
不需要回頭看,她知道,因爲那靈魂深處的感應;因爲那雙比星子還亮卻從來看不到底的眼瞳。
“我也有一個龐大的家族。”他雙臂圈上她的雙臂,兩個人身上酒意濃重,“也經歷過不能行差踏錯一步說錯一句話的生活,過着被人衆星拱月卻沒有自由沒有溫暖的日子,甚至,不可以親近自己的爹孃,遠遠看到也只能恭敬的行禮。”
他的聲音低低的,極有磁性,柔柔的訴說中,是看透,也是認命,在她耳邊飄開的,卻是酒氣中的悲涼。
“沒有人關心你過的如何,也沒有人值得你牽掛。”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腮邊,“你比我幸運,至少你還有一個思念的人。”
她回首,望盡那雙眼中,只看到星子閃亮,沒有半分醉意。
“喝酒的時候,什麼最痛苦?”她揚起了笑容。
“喝不醉腦子,卻喝撐了肚子,找不到茅房的時候最痛苦。”他呵呵一笑,恢復了不羈的浪子之態。
“那我們比一次,看誰先醉。”她指着身前一罈罈的烈酒。
他咧開嘴,“這是你第一次主動和我賭。”
“女人麼,一個月總有幾天不正常。”她淡定的開口,“敢不敢賭?”
“賭注呢?”
“輸了我跳舞給你看。”
那鬍子拉碴下的脣,漸漸向兩邊拉伸,他拈着鬍子,“真的?”
“你輸了,把鬍子颳了給我看。”
他擡了擡眉頭,然後重重的點頭,“賭了。”
雙掌空中一拍,他一隻手環着她一隻手拎着酒罈,她抱着酒罈子靠着他的肩頭,豪邁而飲。
也不知是不是酒意泛起,她竟然發現他邋遢的表象下,面容的俊美。
或許說,再是隨便髒污的裝扮,是不可能掩蓋輪廓的,只是她一直沒有留意過而已。
他的輪廓俊挺有型,斜飛的眉宇,挺直的鼻樑,尤其是那雙明亮的眼睛,通透世情,看穿了俗世的超然。
“你不是齙牙厚脣歪下巴吧?”她沒來由的一句話,震住了身後的人。
“想知道嗎?”他的臉低下,近的讓她能感覺到那鬍子刮在臉頰上的瘙癢,“喝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