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層佛塔,黑色尖聳,塔檐下掛墜着的塔鈴在風中清脆的飄遠。
人影落在塔檐,女子的聲音低低,“這裡風大,冷嗎?”
手,握上男子的掌心,暖意張開。
衣袂在風中揚起,他溫柔淺笑,隨意的在瓦片上坐下,“你如此體貼,小心我愛上你。”
她貼着他身邊坐着,手臂攏着他的臂膀,不羈的揚起脣角,“你伺候我吃穿伺候牀第,我若對你不好一點,明天你跑了我可沒有金主了。”
他吃吃的笑聲比風鈴更脆,手在懷中摸摸索索,不多時掏出一包炒熟的玉米粒,咔咔的咬了起來,像一隻蹲在塔樓上的小耗子。
她單手撐着臉側,靜靜的欣賞着他的姿態,看着他悠然自得高高拋起玉米粒,輕巧的接住,然後就是咔咔的咀嚼聲,偶爾一兩粒掉了,他不捨的目光還會追隨而下,惋惜一嘆。
看他,遠比看腳下那些明晃晃的火把,密密麻麻各色人羣來的養眼的多。
“我還以爲,能看到一堆打的頭破血流,刀光劍影的熱鬧呢。”樓傾岄惋惜嘆氣,“都這麼傻呆呆的站着,沒勁、真沒勁。”
可那眼神裡,分明流動着看好戲的神采。
他沒說錯,下面影影綽綽的怕不有好幾百號人,各種聲音夾雜着,猶如鬧市菜場般嘈雜,間或幾句咒罵,粗厚的問候爹孃祖宗的嚷嚷,但是卻不見任何動手。
“你以爲他們是傻子?”看他吃的香,她忍不住伸手拈了一撮,慢慢咬着,“先動手的消耗體力,然後就等着被後來人砍,誰不想等到後面揀便宜啊。混江湖的是拿命混的,玩掉了可沒有第二次。”
“所以大家都傻傻的站着?比誰站的更久麼?”他細細的笑出聲,手中的玉米粒撒落青衫上,“原來混江湖,就是比罰站。”
“只怕是有大人物在,不然你想看的熱鬧早看到了。”她目光遠眺,將視線平靜的投射在人羣中。
人羣擁堵,層層疊疊的圍着一個宅子,有裝束井然獨樹教派特色的,也有布衣草鞋猶如市井無賴混混的,當真是三教九流齊聚一堂。
就是這樣的混雜中,偏又有種無形的力量牽制着他們,讓他們忌憚着,倒是有一點,就是無論素雅整潔,還是鶉衣百結,大多是紫色,有些就算不是紫色衣衫的人,在腰間圍了條紫色的腰帶,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是一個門派大聚會。
“果真,好多紫色。”她好笑的捂上臉,搖頭。
“是因爲‘紫衣侯’嗎?”樓傾岄眨了眨眼睛,“據說此人一出江湖,當時就把‘天機子’弄的三年說不了話。不知道快了多少人心,剎那成了江湖的偶像。”
“這你也知道?”
他拋着玉米粒,“當然,也不看我身處什麼地方。那老傢伙又是排榜,又是揭短,天怒人怨的,這一次閉嘴,私下多少人叫好。”
他手指處,正是人羣包圍的中央,“那就是‘驚雷’‘雪魄’?”月上中天,火把隱隱,直將這個宅子照的猶如白晝般,高處看去,任何角落清晰可見。宅子正中,兩柄劍直插青磚,劍身映襯着光芒,一柄黑沉如墨,一柄薄透似冰,吸引着所有人的視線。
隱隱的華光流轉,勾引着人心底的覬覦的**,白劍鋒銳的劍身,透骨的寒氣,更是讓人忍不住的退開兩步,避其鋒芒。
單解衣的眼神在月色下跳動着流光,“看到沒,‘少林’‘武當’‘崆峒’各大派都有人到,誰敢動手搶?”
“那黑道的不是很吃虧?”他似乎吃飽了,停下了動作,順着她目光的指引瞧去,“據說黑道中人都喜獨來獨往,相比起來和名門大派搶很吃虧喲。”
“不會。”她淡淡搖頭,“黑道有黑道的規矩,有些教派的教義甚至超越名門大派,對弟子的挑選更是苛刻,只不過武功路數不爲白道承認而已。這樣反而讓他們更團結,更鄙夷名門的滿口仁義道德,有帳關起門算,該對外的時候可是義氣的很。”
“你似乎更崇尚黑道的行事風格。”他側臉,眼神望着她的雙瞳,有些探索。
“如果我仁義道德,昨夜就不會上青樓,更不會……”手指勾着他的下巴,欺身上前,彼此間的距離小到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她脣上的熱氣撒在自己臉上的溫暖。
“那我沒有成就感了。”他撅起脣,脣瓣如蝶翅輕展,刷過她的脣瓣,“讓一個禁慾太久的人爲我動欲,絕對比不上讓一個閱盡千帆的人動性讓我滿足。”
這小子,太自信了。
“你信不信我敢在這裡要你?”她咬了下他的脣瓣,殘留着甜甜的玉米香,混雜着他身上的檀香,很是勾魂。
“你敢要,我敢叫。”他一副引頸就戮聽之任之的表情,表情卻是躍躍欲試。
這哪是剛開、苞的青樓小倌,分明是風月老手臉皮厚。
她眼中的危險氣息漸濃,他脣角的笑意漸大。
“衆位武林同道,因爲‘定州城’一個傳言,召集如此多的人物前來,未免江湖廝殺,老叫化子暫爲主持這場事,協調雙劍重入江湖事宜,不知可有人反對?”蒼老的聲音打斷了場中所有人的叫囂,也打斷了塔檐上兩個人無聲的暗戰。
丐幫,天下第一大幫,不屬於黑道,亦不算是白道,此刻丐幫出面倒是最爲合適不過。
他的話語剛落,人羣最前方已有人開口,“吳幫主,這‘驚雷’‘雪魄’可是我們‘排教’最先看到的,按照江湖規矩,無主之物誰先揀誰先得,是不是該歸我們‘排教’呢?”
單解衣的耳邊癢癢,有人靠在她的耳邊,懶懶的問,“什麼是‘排教’?”
“就是以放舟渡排爲生,久了就結成教派,偶爾也做些湖中打劫的營生,看對象而已。”她冷靜的看着場中,手已捏上了腰間某人緩緩移動的掌心。
“胡說!”一個聲音猛跳了起來,“明明是我們‘天山’派先進的院子,是你們仗着人多,動了手。”
一時間,喝罵聲起,再次雜亂成一團。兵刃出鞘,在火把的映襯中霍霍閃亮。
“慢着。”鶉衣老者緩緩舉起手中的青竹杖,那昭顯幫主身份的杖子無形中爲他增添了幾分威嚴,“吳半中以全丐幫的名譽起誓,此事絕不偏袒任何人、任何幫派。”
中氣十足的話,再一次將場中一觸即發的狀況壓制了下去,雙方互瞪着對方,刀入鞘。
“‘驚雷’‘雪魄’是當年‘琴劍雙絕’名動江湖的武器,吳某作出如下安排,各位看是否有異議。”他緩緩的開口,“第一,先驗證雙劍是否就是傳說中的‘驚雷’‘雪魄’。”
一句話,又讓不少眼紅的人低下了頭。
如今真假都不知,就出手搶奪,太傻了。
“找誰驗?”有人在人羣中小聲的咕噥着,“萬一是真的,被說成假的,那豈不是便宜了驗劍的人?”
吳半中朝着人羣中某個位置拱了拱手,“谷先生,還麻煩您了。”
一襲書生袍,半卷破爛書在手,四十開外的男子在人羣中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可惹不起這事,看看熱鬧就行了,書生不會拒絕人,但要早知道是這個事,得罪人也不來。”
“呀。”他這形象,驚動了不少人詫異的低呼,“‘六全書生’谷南暄。”
此刻,單解衣耳邊也傳來一聲長長鼻音,“哦?他啊……”
“他在江湖中武功二流,名聲卻是一流,號稱書畫詩酒茶劍六全,不過老好人一個,無論黑白兩道登門請求,能做到的事絕不推辭,最好風月雅緻,莫非你……”單解衣看看被他解下的腰間絲絛在他指間繞轉把玩,眼神挑向他。
“我不賣菊花。”毫不掩飾的嗤了聲,“這聲音我聽過,昨夜。”
單解衣也忽然想起,昨日兩人情繾時,那個煞風景的嗓子。
“若是谷先生,我們信得過。”有人開口,隨即就是一片的附和聲,書生白皙的臉上有些爲難。
“論品劍,當世天下除您外,再無第二人。”吳半中再度拱手,“爲江湖不起無謂爭端,吳某懇求您驗劍。”
谷南暄嘆了口氣,小心的收起掌中的書,酸儒之氣盡顯,這才慢慢的走向兩劍之中。
手揚起,“驚雷”如手,指間彈向劍脊,劍身顫動嗡鳴頓起,三尺青峰在衆人眼底晃動着鋒銳,讓不少人情不自禁的嚥了咽口水。
他眉頭皺了皺,放下“驚雷”,擡腕抽出了“雪魄”。冰清劍身,反射着持劍人嚴肅的表情。
這一次,他的手指擦過劍身,留下一道紅色的血痕。
“哎呀……”有人忍不住的叫出聲。
塔檐上的單解衣看着他的動作,嘆息,“若是他把研究這些書畫茶劍的精神放在武學上,怕不早是江湖中的頂尖高手。”
血滴在劍身上,凝而不散,更顯劍身冰雪,血跡豔麗。
想也不想,他再度抽起“驚雷”朝着“雪魄”狠狠的砍去,雙劍上寒芒微吐,透出他灌注內力的全心一擊。
雙劍交擊,內力互搏,刺耳的嗡鳴聲迴盪在宅內,有人忍不住的皺起了眉頭,內力低的已捂上了耳朵,更有人叫出聲,“莫要打壞了。”
谷南暄手一鬆,兩把劍重新落回地上,斜斜插着,而他只是平平靜靜的吐出兩個字,“假的。”
“怎麼會?”有人喊出了聲,“谷先生,這雙劍如此鋒利,怎麼會是假的。”
谷南暄捋捋衣衫,整整袖子,又是那個書生酸腐的狀態,這才慢慢開口,“傳說中‘驚雷’無鋒厚重,而此劍太過鋒利,不似傳說中的古拙。‘雪魄’沾血即吸,更有‘血魄’一說,這柄劍卻凝血不散。而‘驚雷’‘雪魄’雙劍據說互相吸引,若是雙擊必然是纏綿嗡鳴的低吟,而不是這種刺耳的交擊聲,這雙劍雖然算是上乘之物,絕不是‘驚雷’‘雪魄’。”
定論下,各種失落聲起,不僅僅是哀嘆雙劍爲假,更哀嘆的是“琴劍雙絕”武功沒有了妄想。
吳半中再度拱手,“既然如此,那吳某就做主將這兩柄劍先行帶回,調查是誰人假傳消息,引起武林風雲。”
大部分人都沒有了興致,人羣三三兩兩開始朝着大宅外面走去。
“沒熱鬧了,我們也回吧。”他眼神散發着明白的誘惑,聲音低低的,身體的重量全然的覆在她的身上。
她狠狠的吮上他的脣,手指擰上他的腰身,“你食髓知味了是吧?”
腰身蛇般的扭了下,玉米粒稀里嘩啦散了,從他膝上掉下。
此刻的某人早管不了什麼玉米粒,只是勾着溫柔,“我只是想繼續我們的晚飯,你餓着我了。”
到底餓的是哪,她清楚的很。
正待起身,一陣噼啪的聲音讓她忍不住的擡頭,而同時,正準備離去的武林中人也被這聲音驚動,停下了腳步。
詭異的綠色,在天空中飄動,伴隨着哇哇的啼叫,朝着大宅的方向落下。不,應該說,朝着那兩柄劍的方向落下。
幽幽的綠色,詭異的啼叫,半天才讓衆人分辨出,這熒熒的顏色下,是烏鴉的啼叫。
世上有熒綠色的烏鴉嗎?
沒有
世上有夜晚活動的烏鴉嗎?
不知道
但是在夜色下,這碧綠顏色的烏鴉,彷彿從地獄鬼界中逃出的生靈,散發着慘慘的色澤,天空中飄落幾根羽毛,也是慘碧慘碧。
烏鴉彷彿被無形的線牽着,齊整整的落在衆人面前,完全不畏懼人羣的喧鬧,靜靜的停留在兩劍邊。
高處看去,一個慘綠色的字映入眼簾,讓單解衣微蹙了下眉頭。
那是一個仇字,報仇雪恨的仇字。
黑夜,綠鴉,仇
不僅僅是詭異,甚至還有些血腥味在蔓延飄蕩,那些烏鴉拍打着翅膀,地上就多出一道血痕,越拍打,血腥氣越濃。
場中,不知何時寂靜無聲,顯然大家也看出了那個字。
吳半中臉色凝重,朝着烏鴉的方向踏出一步。
一步,翅膀再拍,卻是突然的起飛,所有的烏鴉剎那間飛的高高,遠遠的在夜空下排成綠色的線,眨眼不見了蹤跡。
所有的人,都被這突然出現的事情驚到了,若不是滿地的血跡猶存,有人甚至懷疑自己剛纔看到的烏鴉是不是錯眼。
“吳幫主,那是什麼?”有人驚呼。
那道道血痕中,一本書靜靜的躺着,彷彿憑空出世,無聲的等待着人翻閱。
月光,火把,血色,書頁在風中被悄悄的翻開,勾勒着他人看不懂的字眼,跳躍着古怪的線條。
頁首上,幾個古篆大字清晰,谷南暄最先驚詫的吸了口氣,“桃花流水。”
知道“驚雷”“雪魄”的人,又怎麼可能不知道“桃花琴”?因爲他們同屬於“琴劍雙絕”的武器,雙劍藏於琴,雙劍是殺人利器,“桃花琴”同樣也是,而“桃花琴”據說一曲出散魂震魄取人性命的精髓,就在於它的曲子——“桃花流水”。
單解衣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這一下,只怕真的看到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