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百里外,‘平樂鎮’
夏日的夜晚,狂悶的雷聲後,密集的雨點黃豆般砸了下來,落在屋檐上噼裡啪啦的響。
雨點從窗框上滑下,形成長長的水線,沖刷過青石板的街道,地上的小窪裡集着水,被打亂,四濺。
這樣的大雨夜晚,街頭早沒有了人,就連街角賣面的小販,也早早的收拾了攤子,人去無蹤。
遠遠的,骨碌碌的車輪聲壓軋着,在雨中不甚清晰地傳來。
這樣的夜晚,還有誰會出行?
一隊人馬,從遠處現出了蹤跡,護送着馬車,身上的蓑衣滴滴答答淌着水,氈帽壓的低低,看不清容貌。
唯有馬車前一盞搖搖晃晃的油紙燈籠,在雨傘的遮擋下,散發出微弱的光芒,那馬車邊依稀豎着招牌,上面幾個金字在雨夜中透着迷糊的痕跡——安遠鏢局。
這,原來是隊護鏢的隊伍。
馬車邊的趟子手趙小多伸手狠狠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扯開了嗓門,“鏢頭,這麼大的雨,不如打尖吧,這樣就是走,也行不出兩三里路去。”
馬車前方的人在聲音中回頭,一張中年漢子的臉上透着幾分威嚴,“這是暴雨,一會就停,我們最好趕到下一個鎮子再打尖。”
“哦。”趙小多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多言。
倒是鏢頭身邊的二鏢頭開了口,“這裡離京師不過百里地了,沒有人敢在京師範圍內行兇,這雨太大,確實不好走,總鏢頭可以考慮在這裡打尖。”
漢子沉吟着,趙小多放下手中的刀,嘻嘻哈哈的往一旁跑去,“鏢頭您先考慮着,我去撒泡野尿。”
二鏢頭不耐的揮揮手,“吃的多拉的多,快去快去。”
“這是鎮中,人多眼雜,要休息我們也到鎮邊人少的地方。”總鏢頭終於開口,大夥的臉上路出了欣喜的表情。
一路的緊繃,終於可以放鬆下了。
馬車在繼續悠悠慢慢的行着,二鏢頭粗豪的嗓音咒罵着,“該死的鬼天氣,街頭鬼影子也看不到一個,要不是最近接二連三的下雨,老子早他媽的交鏢了,說不定此刻正大碗喝着酒摟着娘們快活呢。”
“二鏢頭,您最想的是娘們吧……”人羣裡,不知道誰打趣了一句,一夥人頓時笑開了花。
二鏢頭哈哈一笑,“那是,要個胸大腰細屁股翹的娘們,還他媽的要賊漂亮的。”
話語中,車已至街尾。
一點暈黃的光在街尾閃爍,晃晃悠悠的,看不真切。
是客棧的燈籠?還是酒家的燈籠?或者是街邊餛飩攤的燈籠?
都不是,那是一盞拎在手上的燈籠。
拎燈籠的手很細,很長,很白,尖尖玉指,蔥白段似的。
手漂亮,人更漂亮。
盈盈的眼眸似流轉着水波,朦朧着雨天的霧氣,手中一柄油紙傘輕輕的執着,上面畫着豔紅色的梅花。
如血一般豔紅的梅花。
雪白的衣服一襲到底,真真是胸大、腰細、屁股翹。
那雨水濺在她的腳邊,打溼了她的裙角,水汽沾染上她的鬢邊,一朵梅花斜斜插在她的耳邊。
梅花?
夏日裡哪來的梅花?
可是,那就是一朵梅花,還是開放正豔的紅梅花。
人羣裡,有人悉悉索索的說了句,“二鏢頭,娘們。”
“去!”二鏢頭狠狠的瞪了一眼那人,“咱們碰窯姐,可不碰好人家的姑娘,別見着女人就三魂不見了七魄。”
“嘿。”那人顯然不服氣,悶悶的哼了聲,“好人家的姑娘,誰大半夜的站在這?”
沒錯,好人家的姑娘,這個點早已吹燈歇下了,何況這裡已近鎮邊,哪還有什麼人家?
那姑娘,一盞燈籠,一襲長裙,一柄油紙傘,玲瓏可見的身體下,沒有任何武器凸顯的痕跡。
二鏢頭才提起的警惕又漸漸鬆懈了,當車馬逐漸靠近時,女人衝着他們嫣然一笑。
那一笑,豔麗無比,二鏢頭彷彿嗅到了女子身上濃烈的花香味,迎面陣陣撲來,頓時心搖神蕩。
車身,擦着女子身邊而過,女子執着傘,靜靜的矗立。
車過,二鏢頭忍不住的回身,扯起嗓子,“姑娘,大半夜的站在這裡幹什麼,還不趕緊回家?”
他的聲音引來了一陣鬨笑,也引來了女子的回首。
“我在等人。”女子終於開口了,聲音妖嬈,嚼咬着笑意。
這話,又是一陣鬨笑,有人忍不住的打趣,“等情郎呢。”
“不。”女子擡起手腕,燈籠裡的燭火簇簇的跳動,映着那張面容也詭異的閃爍扭曲,“等死人。”
雨夜,白衣,這森森的話讓衆人心頭一寒,竟沒有人再接話。
女子朝着他們的方向,緩緩的舉步,一步一步踏近,“我在等……一車死人。”
行走江湖的人,見慣了各種場景的總鏢頭,虎目中精光四射,抱拳拱手,“在下安遠鏢局總鏢師周仁遠,不過押送些不值錢的小玩意,民鏢價不過五千兩是道上的規矩,若是姑娘缺些錢花盡管開口,在下樂意交姑娘這個朋友,他日定當登門結識。”
一番話說的滴水不漏,既圓滑又世故,讓人找不到半點瑕疵。
“好。”女子嫣然一笑,周仁遠緊繃的臉上鬆了鬆,不自覺的吐出一口氣,“不知道姑娘需要多少盤纏?”
手指,伸向面前的人,“十二條命。”
十二條命,這車邊,正是十二個人。
周仁遠目光輕輕掃了下,所有的趟子手鏢師已經握緊了手中的刀,緊張的望着眼前的女子。
他揮手,十餘人想也不想的衝上去,再也顧不得什麼江湖規矩,劫鏢者死,這是道上的條例。
女子笑着,身體無聲飛起,一雙豔紅色的鞋子凌空從衆人眼前晃過,淡淡的花香從人羣眼前掠過。
不是梅花的香,是濃烈的香氣,濃的嗆人。
十把刀,全部落空。
雨聲更急,打在青瓦上脆生生的響,刀風呼呼,馬車前的燈籠一陣猛烈的亂晃,刀鋒烈烈,割破雨絲。
女子停在街邊,手指撫上髮梢,吃吃的笑着,明眸如水,嬌媚看着他們,手中的燈籠不知何時已插上了馬車前,燈籠上的梅花在風中搖曳,而屬於‘安遠鏢局’的那隻燈籠,已落了地,在雨水中熄滅。
“這鏢我要了。”她的手指點着面前的人,“你們的命,我也要了。”
周仁遠行走江湖二十年,從最小的趟子手做到今日,什麼風浪沒有見過,什麼劫鏢的沒看過,但是從來沒遇到過今日這樣詭異的情形。
他緊了緊手中的刀,心頭突突跳的厲害,“上。”
鏢師門似乎也感覺到了不對,一聲不吭的揮舞着手中的刀,誓要將這女子留下。
她摘下鬢邊的梅花,輕輕吹了口氣,那剛纔還鮮豔明媚的花,轉眼間就片片凋落,墜落在她的腳邊,落地時,豔紅的顏色已成了黑色。
女子輕笑,染着鮮紅蔻丹的手指甲也逐漸成了黑色,那笑聲中,她明豔的脣,黑了。
鏢師手中的刀落了地,雙手捂上自己的喉嚨,摳着,可是什麼也摳不出。
身體,慢慢倒地,在地上抽搐着。
周仁遠望着眼前的女子,鼻端只嗅到一縷濃香,然後只剩黑色,黑色,黑色……
最後一絲記憶,就是女子的輕笑,奪命的輕笑。
拼盡所有的力量,周仁遠狠狠打出一掌,卻不是對面的女子,而是——自己的胸口。
轟然,倒地。
街頭,馬車碌碌,慢慢消失在了街尾,只留下了地上十二具屍體。
大雨,依然嘩啦啦的下着,沖刷着地面。
夜色,再度冷清。
似乎,這只是一場普通的江湖劫鏢,劫的是普通鏢局的普通鏢,這樣的事,要不了幾日就會在江湖中上演。
沒有人關注,沒有人過多的談論,但是僅僅數日之後,這取自平安和樂的鎮子上,涌進了大批的官兵,開始了嚴密的搜查,不僅僅是“平樂鎮”,就連方圓百里之內所有的村鎮,都逃不過這樣的搜索,一直到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