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梳着油光水滑的倭墮髻,斜斜插着幾隻金嵌珠流蘇步搖,雍容華貴。光線通過窗戶照進來,映得她面上神色更加淡薄沉鬱,雖然微笑着,眼神中卻藏着鋒銳。
葉氏,葉雪珍,姜荷、姜著之母,如今的寧國公夫人。
姜苗苗停了步子,葉氏也仍是聽到,慢慢擡起頭來,臉上笑容清淡親切:“宣昭來了。”
跪在蒲團上嚎啕大哭的姜荷聽見,立刻擡起頭來,臉上鼻涕眼淚糊成一團,她拿着手帕捂着鼻子,眼圈瞬間紅了,淚水嘩嘩的流,她高聲叫着:“母親!就是她,就是姜苗——”
“怎麼說的話!”葉氏轉頭不悅地訓斥她,“宣昭是你大姐姐,如何能由你這般沒大沒小的稱呼,你的規矩學到哪裡去了!”
姜荷呆了一呆,彷彿沒想到自己母親竟然會如此訓斥自己,上首老夫人採氏立刻心疼地叫道;“雪珍,別對荷姐兒這樣兇,乖乖荷姐兒,祖母疼你。”
採氏趕緊下來抱住姜荷,好言好語地哄,根本沒擡頭看姜苗苗一眼。
姜苗苗又看向上首另外坐着的兩位夫人,那應當就是安寧伯夫人和御史夫人了。
兩位貴婦人高坐客座,正在喝茶。
其中一位夫人,薄眉三角眼,大嘴瘦削臉,面相刻薄,舉動中總帶着幾分小家子氣。
她穿着棕紅短襖,藏青蝠紋馬面裙,簪花傾髻戴滿了小碎銀花。無論是衣裝還是髮飾,只是看着十分絢麗,實際並不是什麼真正值錢的好東西。
而另一人端着茶碗,正用碗蓋撥着茶梗。她濃眉長眼,儀容姿態端莊雅貴,簡簡單單的圓髻沒有多餘配飾,一件石青銀鼠褂裡面是條絳紫綢裙,暗色花紋,華貴非凡卻十分低調。
姜苗苗眼珠子一轉,前者一定是安寧伯夫人,而後者必是御史夫人。
屋裡並沒有丫鬟。按理說主人家應該有人伺候着端茶送水,而安寧伯夫人和御史夫人也有自己的貼身丫鬟,但是姜苗苗沒有看見任何一個。
旁邊遠處偏房裡她隱約能聽見細細的女孩子說話聲,大概是葉氏怕姜荷狼狽哭泣的樣子被人看了去,所以把人都打發下去了。
這樣正好。
她拿手在臉上一搓,裝出一副哀慼的表情,一頭扎進了正榮堂。
“伯母啊,二妹妹啊!”她嗷嗷喊着,大嗓門瞬間就把姜荷的哭聲壓了下去,腳步加快,就往葉氏懷裡死命一撲!
“宣昭——啊!”
嘭!
葉氏覺得自己像是被塊巨石直接砸中,她剛說了一半硬生生被砸了回去,胸口間一股氣橫着憋悶發疼,腳步一踉蹌就往後面倒去。
身邊的丫鬟婆子趕緊來扶,幾個人拽住姜苗苗的胳膊,幾個人扶着葉氏的背。
姜荷尖聲叫了起來:“姜苗苗你幹什麼!”她哭也不哭了,爬起來就拉姜苗苗的胳膊。
姜苗苗已經眼疾手快從葉氏懷裡爬了出來,狀似擔憂地拉住她胳膊,嗚嗚叫喚:“伯母,伯母你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纔怪!
她微微皺眉,輕輕吸了吸鼻子,聞到了一股奇怪的氣味。
葉氏撫胸順了兩口氣,氣息平穩了,纔對姜苗苗笑道:“我能有有什麼事,宣昭想多了,宣昭可有傷着?”
姜苗苗搖搖頭,葉氏這才道:“那我就安心了。”她扭頭對撲上來的姜荷低聲訓斥道,“你亂竄什麼,沒大沒小沒規矩,回去跪着!”
手一推,將姜荷推回去。
姜苗苗聞到那股氣味也跟着遠了。
葉氏又看向上首的安寧伯夫人和御史夫人,呵呵笑着:“讓你們見笑了,宣昭性格就是直率些。”
御史夫人端着茶,不發一句,只擺着端方的笑容輕輕點頭。
安寧伯夫人則高聲笑着叫道:“親親侄女的,你怎麼叫郡主封號,顯得這樣生疏?看着不是伯母侄女,倒像是你給郡主見禮了。”
葉氏笑道:“宣昭就是喜歡別人這麼叫她,我能有什麼委屈呢。”
安寧伯夫人誇張地搖頭嘆息:“雪珍,你對宣昭郡主可真是好呢。郡主啊,你將來可要好好孝敬你伯母。”
“講什麼要宣昭孝敬,那都是荷兒的麻煩,宣昭只要過得開心就好。”葉氏拍拍姜苗苗拉着她的手,輕笑着擔憂地問,“宣昭可是有什麼委屈,怎麼急匆匆跑過來,來,跟我說說,我爲你做主。”
姜苗苗正在冷眼看葉氏的表演,越看越心驚。
葉氏的笑容滿面和不動聲色,彰顯的是她的城府陰沉。
親女兒姜荷委屈哭泣,葉氏連緣由都不問,直接就讓姜荷向姜苗苗道歉,分明就是在御史夫人面前故意刻畫自己“蠻橫驕縱”的形象。
自己故意毛毛躁躁衝進屋子,險些把葉氏撞到,葉氏不但絲毫沒有生氣,還先關心她有沒有撞傷着,臉色慈愛的笑容一直未變。而姜荷擔憂母親,情急之下過來,葉氏斥責姜荷沒有規矩,那自己更加沒規矩,她怎麼就不說了?
若說是親生母女的溺愛都有失過分,葉氏怎麼可能對自己掏心掏肺的好?這些話一聽,真像是葉氏多麼照顧自己,可是往深裡一想,簡直句句誅心!
老夫人採氏哼唧了幾聲,嘟嘟囔囔:“苗苗這規矩也不行······”她和姜苗苗鬧翻了臉,表面上和煦不願再裝,但是御史夫人在這裡,她也沒法公然對姜苗苗甩臉色。
姜苗苗早已預料到這個事情,但仍舊心中發寒,她倒退了一步,不着痕跡離葉氏遠了些,垂下眸子,不讓對面的人看到自己眼中的冰涼冷漠。
姜荷知道母親“偏袒”姜苗苗其實是另有玄妙,忍住不生氣,腦子裡想到回來前陌雲裳教她的,趕緊拿着帕子捂住臉嗚嗚嗚哭了起來。
“娘,您爲我評評理呀,姐姐她打我!當時莊子裡那麼多人,姐姐她上來就打了我一巴掌,還、還拿着板子、花瓶砸我!”
安寧伯夫人哎呦一聲,大呼小叫起來:“郡主,您和荷姐兒可是親親姐妹,有矛盾說說就好了,怎麼能當着那麼多人面打她呢?郡主這就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