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轉眼間已是康熙四十五年五月,漕運改海運一事已是到了最關鍵的初航階段,十二艘已然竣工的大型貨船從廣州出發,歷經月餘的航行,順利抵達了杭州港,爲保證海運各環節的落實,四爺奉旨率新任戶部侍郎範時捷等一衆戶部官員早早便已趕往江南,以協調各方,弘晴則受命在京督辦所有核銷事宜,再算上虞衡清吏司的差使,當真就令弘晴忙得個腳不沾地,每日裡總是一下學就往工部奔,一直要忙到天擦黑方纔能得以脫身,着實是累得個夠嗆,這倒也就罷了,畢竟幹實事麼,總是得下些苦才成,然則俗話說得好,幹得越多,犯錯的機率就越大,這不,今兒個弘晴剛從軍需庫迴轉,方纔行進了自個兒的辦公室,屁股都尚未落座呢,李光地就派人來請了。
李光地相請,總沒好事兒——自打二月中旬接手了虞衡清吏司,李光地可是隔三差五便着人來喚弘晴,每每總是拿司裡的差錯問責,幾次三番下來,已是弄得弘晴心頭憋火不已,奈何差錯確實存在,儘管都是些小差錯,可事實俱在,卻也狡辯不得,再說了,弘晴也不屑去狡辯,也就每每任由李光地發揮個沒完,數年積累起來的威信已是有了搖搖欲墜之危險。
“李大人找本貝勒有事麼?”
儘管百般不想理會李光地的邀見,然則弘晴卻還是去了,這一轉過屏風,入眼便見高坐在文案後頭的李光地手捧着本黃絹蒙面的摺子,眉頭緊鎖地翻看着,臉上陰雲密佈,顯見沒啥好事情,弘晴見狀,眉頭不由地也是一皺,只是腳下卻並不慢,幾步走到了文案前,語調淡然地開了口。
“喲,晴貝勒來了,坐坐坐。”
李光地其實早就聽到了弘晴行將過來的腳步聲,卻估計裝作不知,直到弘晴開了口,他這纔像是剛醒過了神來一般,略帶一絲驚訝地擡起了頭來,眼光閃爍地看了弘晴一眼,而後展顏一笑,一派和藹狀地伸手一讓,笑呵呵地打了個招呼。
“李大人客氣了,您有甚指示且就說罷。”
弘晴並未跟李光地多客套,走到一旁的椅子前,一撩衣袍的下襬,就此端坐了下來,神情淡然地拱手說了一句道。
“呵呵,不急,不急,來人,上茶!”
每回見到弘晴,李光地一開始都是極爲的客氣,此番同樣不例外,但見其笑呵呵地一揮手,提高聲調斷喝了一聲,自有外頭侍候着的戈什哈匆匆而入,將新沏好的香茶奉上。
“近來工部事多,晴貝勒可是辛苦了,老朽可都是看在眼中的。”
弘晴是早就做好了被李光地再次數說一通的準備,自是懶得先開口,也就只是慢條斯理地品着茶,臉上的神情頗顯漠然,李光地見狀,眼中立馬有道精芒一閃而過,伸手一捋胸前的長鬚,笑呵呵地先誇了弘晴一把。
“李大人過譽了,本貝勒不過行本分事罷了,不值一提。”
這一見李光地又來先揚後抑那一套,弘晴的心裡頭當真歪膩得夠嗆,不過麼,倒也沒甚惡言,僅僅只是不鹹不淡地吭了一聲。
“嗯,能知本分者,明也,晴貝勒勇於任事,這一條就十足可取,只是行事須得有個講究,若是好心辦了壞事,那可就非朝廷之福了,想來以晴貝勒之明智,該是知曉的,老朽就不敷多言了,而今有樁事,老朽卻須得跟晴貝勒好生計議一番,這麼說罷,近來虞衡清吏司每多差錯,前些日子老朽念及晴貝勒初初接手,也就不好苛求,然,事可一不可再啊,今,有言官上本彈劾了晴貝勒,事情可就不好辦嘍。”
果然不出弘晴所料,李光地先是又讚許了弘晴的工作態度,而後話鋒一轉,已是狠下了一把弘晴的面子。
“哦?竟有此事?本貝勒倒是不知,就請李大人指點一下迷津罷。”
一聽到有人蔘了自個兒一把,弘晴心中暗自冷笑不已,可臉上卻是淡然依舊,眉頭一揚,不動聲色地追問道。
“嘍,晴貝勒若是不信,老朽此處正有份彈章,乃是陛下特意轉到了老朽處的,要老朽酌情處理,晴貝勒您看這……”
眼瞅着弘晴似乎並不爲所動,李光地嘴角邊已是露出了絲冷冷的笑意,手一伸,將文案上隔着的那本奏摺拿了起來,起身走到了弘晴邊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順勢將奏本遞給了弘晴。
尼瑪的,打人不打臉,你個老混球,惡事算是做盡了,也該到了老子反擊的時候了!
弘晴橫了李光地一眼,面帶冷笑地接過了奏本,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箇中內容已是盡皆瞭然於心,無非是將前些日子虞衡清吏司所發生的小紕漏全都累在了一塊罷了,並無甚新意可言,至於簽名處,則有一張黃紙封着,顯見老爺子將此摺子轉將下來的用意並非要死追這麼些小紕漏,僅僅只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意思罷了,顯見李光地這就是拿着雞毛當令箭來使了,既如此,弘晴也就沒打算再跟李光地多作無謂的周旋了,忍了如此之久,也該到了弘晴發動絕地反擊的時候了的!
“李大人有何打算,不妨說來聽聽,讓本貝勒也好長長見識。”
雖說已是打算跟李光地徹底決裂,不過麼,弘晴卻並不急於發飆,而是面色漠然地將摺子遞還給了李光地,不動聲色探問了一句道。
“晴貝勒客氣了,老朽也真談不上有甚高明的打算,不瞞晴貝勒,今兒個聖上還就此事問過老朽,老朽只言但凡做事者,難免有所差池,實非晴貝勒不用心,只是經驗恐有稍缺罷了,本心卻斷然是好的,此一條,老朽可是在聖上面前拍胸脯擔保了的,聖上對此,亦是深以爲然,便讓老朽想個解決的法子,唉,非是老朽故意要爲難晴貝勒,實是聖命難爲啊,若有得罪處,還請晴貝勒多多擔待則個,畢竟你我爲臣者,終歸須得爲朝廷社稷盡忠纔是,晴貝勒,您說呢?”
李光地就是一官場老油子,面對着身份地位均比其要高的弘晴,即便要批,也不會直統統地胡亂發飆,而是先擡出老爺子這尊大神來壓低弘晴的氣勢,而後又裝模作樣地幫着弘晴開脫上一番,末了呢,又不急着說出解決之道,反倒是要逼弘晴先行表態,這麼一套套地耍將下來,綿裡藏針,當真是老辣已極。
“請指教!”
李光地是老辣,弘晴也不是雛兒,壓根兒就不理會李光地的淳淳善誘,僅僅只是拱了拱手,言簡意賅地吐出了三個字來。
“不敢言甚指教,老朽只是有個拙見,唔,晴貝勒肯幹是實,然,到底經驗不足,獨掌一司,恐有礙難,拔苗助長實是不妥,這樣好了,老朽便斗膽做個主,爲晴貝勒找個保駕護航的,您看武求全、武郎中如何?”
李光地笑呵呵地一捋胸前的長鬚,一派懇切狀地提出了個人選,便打算就此將弘晴徹底架空了去。
武求全,九爺門下奴才,本是京兆府一通判,去歲五月時,八爺出手挖掉弘晴在都水清使司根基之時調入工部,眼下就在虞衡清吏司任郎中,管的是窯冶處,這一段時日以來,倒是沒出過甚差錯,當然了,並非真的就秋毫無差,而是被人上下勾結地掩蓋住了,這一點,弘晴其實心知肚明得很,只是那一處不過都是些造瓷器的所在,就算出岔子,也無甚了不得的,懶得加以理會罷了。
“恕難從命!”
面對着李光地的咄咄逼人,弘晴已是忍無可忍,也不想再忍,毫不客氣地便將此提議頂了回去。
“嗯?晴貝勒何出此言?須知朝廷自有法度,非可輕忽者,今,晴貝勒主持司務屢屢有差,又不肯虛心納諫,莫非真欲置朝廷大局於不顧麼?”
一見弘晴如此強硬,李光地的老臉也就此耷拉了下來,話也就說得愈發重了起來。
“李大人拿這麼頂大帽子壓人,本貝勒可是承受不起的,嘿,武求全何許人也,不過九叔門下一條狗罷了,主持個窯冶處已是小材大用了,還妄圖凌駕於本貝勒之上,依本貝勒看來,有人是渾然忘了上下尊卑了,真當本貝勒是好欺負的麼,李大人舉薦這等蠢貨到底是何居心,嗯?”
李光地這麼一翻臉,弘晴不單不怕,反倒是憤然而起,用力一拍茶几,高聲喝叱着,毫不容情地將李光地狠批了一把。
“晴貝勒休要無禮,本官不過只是奉旨與爾商量,爾安敢無禮若此!”
李光地自忖握有弘晴犯錯的把柄,說起話來,自也就不甚客氣,同樣霍然而起,瞪着昏黃的老眼,毫不示弱地反譏了一句道。
“奉旨?嘿,好一個奉旨!爾假詔行事,妄自歪曲聖意,舉薦武求全這等庸才,便是任人唯親,本貝勒又豈能容你,縱使鬧到皇瑪法面前,本貝勒也斷不與爾干休!”
弘晴本就打定了主意要將事情鬧大,自是不會怕了李光地的怒視,面色鐵青地便連給李光地扣上了幾個大帽子,
得,這一老一少兩大巨頭這麼一吵了開來,當即便驚得聽到響動的都水清使司大小官吏們全都亂了手腳,紛紛從辦公室裡行了出來,聚集在後院子裡,隨即,前中兩院的各司官吏們也全都趕了來,人越聚越大,整個工部衙門已是就此亂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