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正牌,天已是完全黑透了,素來冷清的皇華驛今兒個卻是比往日多了幾分的熱鬧,此無它,除了老早就住在此處的兩江總督巴錫之外,皇華驛裡又多了位重量級官員——曹寅,而這位曹老爺子秉承一向奢華的風格,愣是將百多位隨從也一併都帶到了皇華驛入住,登時便令向來冷清的皇華驛成了喧囂的所在,當然了,喧鬧的都是外院,兩位老爺子喝茶聊天的書房卻是安靜得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清。
曹寅與巴錫說起來是世交了,打父輩起便關係密切,又同在金陵爲官,平日裡往來不少,說是通家之好也不爲過,可此際書房裡的氣氛卻是詭異地沉悶着,兩位老爺子似乎在比賽着耐性,都在低頭默默地品着茶,看都不看對方一眼。
茶當然是好茶,御賜的特級雨前龍井,色香味俱全,可喝在曹寅的口中,卻顯然有些有些不是滋味,不爲別的,只因他今兒個入住皇華驛的根本目的到現在還是沒能達成——曹家乃是豪門世家,從祖輩起便是天家的包衣奴才,儘管眼下任上的虧空多達近六十萬兩之巨,可家業卻沒受太大的影響,即便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師也有着棟不小的大宅院,曹寅自是不想在條件很一般的皇華驛入宿,自打半個月前到了京師,他便一直住在了自家的宅院裡,今兒個之所以來此住宿,也非是心血來潮之故,而是想着從巴錫的口中探聽個準信,以搞清三爺那頭究竟爲巴錫謀劃了甚還虧空的法子,奈何巴錫口風甚緊,哪怕先前用膳時,曹寅已是多方試探了,卻愣是沒能從巴錫口中得到一星半點的消息,這叫曹寅心中自不免又急又氣。
此番接到進京清欠的詔令,曹寅本以爲是在劫難逃了的,並不敢奢望能全身而退,也就僅僅只是指望着康熙老爺子能顧念舊情,從旁搭一把手,稍稍減免些虧欠的額度,卻不曾想,他纔剛趕到京,還沒來得及去戶部報到呢,中秋夜宴上就來了個阿哥們鬥毆之鬧劇,風頭正急的清欠也就此停頓了下來,原以爲此番或許該是沒事了,卻又鬧出了三爺強勢駕臨戶部主持清欠一事,曹寅方纔鬆懈下來沒多久的心頓時又被生生吊在了半空上,正惶急難以應對之際,老爺子一道突如其來的召見口諭又將曹寅從苦海里暫時解脫了出來。
之所以說是暫時解脫,那是因老爺子儘管待其和煦,家長裡短地閒聊了大半天,卻始終不曾就曹家虧空一事給個恩旨,反倒是將其又塞給了三爺,饒是曹寅也算是城府極深之輩了,一樣被這麼反反覆覆的起落折騰個不輕,這纔不得不將主意打到了素來有深交的巴錫身上,倒也沒指望巴錫能全力相助,僅僅是想知道一下三爺那頭爲巴錫所謀劃出來的路子,也好爲自身找個借鑑,可惜就這麼個小小的用心都沒能達成,曹寅的心情自是可想而知有多糟糕了的。
“稟老爺,有客來訪,請老爺示下。”
就在曹寅琢磨着如何挑明來意之際,卻見其此番帶進京的管家匆匆從屏風後頭轉了出來,幾步搶到近前,面帶異色地稟報了一句道。
“嗯?”
今兒個爲了能從巴錫的口中探出詳情,曹寅可是一早便下令閉門謝客的,這會兒見管家居然還來通稟,而面色又是如此之古怪,曹寅的眉頭不由地便皺了起來,輕吭了一聲之後,滿臉爲難之色地望向了巴錫,苦笑着搖了搖頭道:“巴軍門海涵,下官本想與您好生閒聊上一回的,卻不料有不開眼的來了,得,還是去打發了爲好,就先告辭了,您請留步。”
“好走,不送了。”
對於曹寅的來意,巴錫其實心知肚明得很,奈何他卻有着不能說的理由在,倒不是弘晴不讓他說,而是他不好說出口來,不爲別的,只因弘晴告訴他的清欠法子可以做,卻是不能說,至少在成事前,須得保密,若不然,清欠辦不到不說,他巴錫指不定還得被捲入阿哥們的爭端中去,那後果可不是巴錫能承受得起的,正因爲此,縱使與曹寅關係素佳,巴錫也不想在其面前泄了底,對曹寅的多方試探,巴錫也就只能是裝着糊塗,可心裡頭卻是難受得緊了些,這一見曹寅要走,巴錫自是巴不得,又哪會多加挽留,也就只是客氣地端起了茶碗,爽快無比地便放行了事。
“何人來訪?”
曹寅心情不好,火氣自不免大了些,這纔剛出了書房,便即滿臉子不悅地吭了一聲。
“回老爺的話,是誠親王世子弘晴貝勒來了,說是有要事要與老爺相商,小的自不敢阻攔,特來請老爺明示。”
這一見曹寅聲氣不對,老管家自不敢輕忽了去,趕忙小聲地稟報道。
“嗯?他來作甚?”
一聽來的是弘晴,曹寅的臉色不由地便是一變,狐疑地站住了腳,眉頭緊鎖地呢喃了一句道。
“奴才不知,弘晴世子只說請老爺前去一敘,還交待奴才莫要驚動了旁人,老爺若是不想見,奴才這就去回了。”
曹家的地位極爲敏感,實是不甚適合與阿哥們有所瓜葛,老管家在曹家多年,倒是個曉事之輩,這一見曹寅有所顧忌,忙從旁建議了一句道。
“不必了,老夫這就看看去,吩咐下去,嚴加守禦,任何人不得私下亂議此事!”
曹寅心中始終掛念着虧空的事兒,儘管明知在此時與弘晴見面恐遭人非議,可到了底兒還是決定先去探探口風,這便一揮手,吩咐了一番,而後也沒管老管家是何等表情,大步流星地便向他自己入住的院子趕了去。
“下官江寧織造曹寅叩見小王爺!”
曹寅一路急行進了院子裡的書房,方纔轉過屏風,入眼便見弘晴正端坐在靠窗的太師椅上,忙不迭地便搶上前去,作勢便要大禮參拜不迭。
“曹大人客氣了,您且快快請起。”
前世那會兒,弘晴就久聞曹家的大名,只是所知並不算多,大體上也就是書裡看來的那一鱗半爪,並無太多直觀的認識,可自打起心要直上青雲以來,弘晴可是沒少注意收集這時代各色風雲人物的信息,對曹家自是比旁人要多了許多的瞭解,又怎會不知曹寅與老爺子之間的關係親密到了何種程度,豈敢真將其當奴才看,這一見曹寅要大禮參拜,自不好端架子真受了其的大禮,趕忙起了身,虛虛一扶,很是客氣地叫了起。
“謝小王爺隆恩!”
正如弘晴對曹寅有所忌憚一般,曹寅對近年來聲名鵲起的弘晴也有着濃濃的警惕之心,渾然不敢將弘晴當尋常小兒看,縱使弘晴已是叫了起,可曹寅還是堅持着行完了大禮,這才謝恩起了身。
“曹大人請坐,本貝勒今兒個不請自來,多有打攪了,還請海涵則個。”
弘晴雖久聞曹寅大名,可真說到交往麼,也就是這段時日上下朝時照過幾面而已,並不曾交談過,心裡頭對曹寅的品性還真不甚瞭解,這會兒說起話來,自也就客氣得很,雖談不上拒人千里之外的生分,可謹慎的小意卻是難免。
“不敢,不敢,小王爺能來,實下官之幸也,您請坐,來人,換香茶!”
曹寅雖隱隱猜到了弘晴的來意,可在弘晴沒有說破之前,他也不敢直接去問,也就只能是在待客的禮節上下功夫,恭恭敬敬地將弘晴讓到了上首坐定,又咋呼着下人們趕緊換上新沏好的香茶,好一通子忙碌之後,這才恭謙地坐在了弘晴的下首,爲示敬意故,還不敢坐實了,斜着只坐了半邊的屁股,擺足了下位者的姿態。
“不瞞曹大人,本貝勒今夜前來,只爲清欠一事,且不知曹大人對江寧織造虧空五十九萬七千八百兩銀子一事可有甚章程否?”
這一見曹寅如此謹慎小心,弘晴便已知其十有八九已猜知了自己的來意,也就懶得多加寒暄,這一開口便直奔了主題。
“這……”
曹寅歷官多年,在往來應酬上自是頗有一套,本以爲弘晴即使要談正事,總也得先迂迴寒暄上一番纔是,卻渾然沒想到弘晴會如此的直截了當,不由地便是一愣,一時間還真不知說啥纔好了的。
“曹大人不必擔心,本貝勒也就只是一問而已,曹大人有甚便說甚好了,就當是閒聊也罷。”
弘晴等了等,見曹寅沉吟了半晌,都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眉頭立馬便是一揚,笑吟吟地出言開解了一句道。
“唉……,下官慚愧,還請小王爺指點迷津。”
閒聊?這等生死大事,曹寅又怎敢以閒聊處之,奈何弘晴的話都已是挑明瞭的,他也不好再保持緘默,也就只能是作出一副爲此事所苦狀地搖了搖頭,長嘆了一聲,輕巧的一句話便又將問題反踢回了弘晴的腳下,顯然是打算先探探弘晴的底,而後再另作計較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