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在校外走了很久,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把我的思緒都帶走,只要一停下來就會胡思亂想,就會一遍遍想着顧柏橋,我不喜歡這樣難以抑制的感覺。
等我溜達回學校的時候,已經是午餐時間了,學校大門敞開着,校園裡只剩三三兩兩結伴吃食堂的學生。我朝着禮堂走去,想着能否碰到許枳和李禾。
果然,禮堂裡空空如也。
我有點失落,正想轉身走出禮堂,卻聽到有人喚我:“蘇嘉琪?”
我回頭循聲望去,原來是駱姜行,他已經換了平常的衣服,手裡提着東西,剛剛從後臺走到舞臺上。
“你怎麼在這兒?”我倆幾乎又是同時問出口。
“我回來找我朋友一起吃飯,既然她們已經走了就算了。”
“別算了呀。”駱姜行伸手招呼我道:“過來,因爲下午也要在禮堂開會嘛,所以我就出去買了東西回來吃,一起吃吧?”
我走過去,和他一起坐在觀衆席的第一排,他抽出座位扶手裡的小板子,將食物放在板子上,是一個奶油蛋糕,這種蛋糕通常蛋糕坯子很小,奶油卻很厚很厚,但是做工精緻漂亮。還有一杯咖啡,白色的紙盒底部有些被浸溼了染上了黑色的水漬,塑料的蓋子露着小口,緩緩飄着絲絲縷縷的熱氣。
“你今天過生日?”
“啊?不是。”駱姜行笑起來:“我生日在中秋節呢,我只是很喜歡吃甜食而已。”
“你們學舞蹈的人不是對形體要求都很高麼?這一大塊奶油吃下去,要跑多少圈才能消耗掉?”
“沒關係的,我屬於那種幹吃不胖的。”駱姜行切下一塊蛋糕放在紙盤上遞給我道:“我從小就非常喜歡吃甜食,經常吃,你看這麼多年我也沒胖不是麼?”
“真令人羨慕。說實話,你有多高?”我抿了一口奶油,滑膩香甜,入口即化,回味清香,真是非常好吃,可我並不是幹吃不胖的類型,這一口下去滿滿都是負罪感。爲什麼很多令人快樂的東西都要以傷害身體爲代價呢?煙傷肺,酒傷肝,辣傷胃,還有糖令人長胖,也許還有其他…
“也不算很高,入學體檢時是190,我屬於提早發育的,應該也不會再長了。”
“你也不需要再長了!”
“也是。”我們相視一笑。
“這麼膩你吃得完麼?我吃這一塊就已經飽了。”
“有這個啊。”駱姜行晃了晃手裡的咖啡道:“黑咖和甜食是絕配。你嚐嚐。”
駱姜行將咖啡遞到我嘴邊,我不好意思拒絕便喝了一口。這是我第一次與男生共用一個杯子,難免有些曖昧和尷尬,但是當咖啡入口的一瞬間,這些感覺都沒有了,我強嚥下去道:“天吶?這是什麼?好像嚥下去了一口草木灰。”
“哈哈…”駱姜行被我逗得前仰後合:“黑咖啊,就是不加奶不加糖的咖啡。”
“不行,不行。這麼苦我非要加五袋砂糖才能喝下去!”
“入口是苦澀的,隨即你就會品嚐到酸,使兩腮微微縮緊,可嚥下去以後方纔回甘,味道香醇。最重要的是喝完比較精神。你再試一下。”
我又嘗試了一口,慢慢品嚐後才嚥下去:“雖然還是苦,但確實很香。”
“是吧,我一直覺得只有黑咖纔是真正的咖啡。”說話間駱姜行已經吃完了手裡的蛋糕。
“你父母爲什麼會給你起駱姜行這樣的名字,真的很難記哎。”
“因爲我爸爸姓駱,媽媽姓姜,他們希望這一生風雨同行,所以我叫駱姜行。”
“那你的名字好浪漫啊。”我有點驚訝他名字中的寓意。
“可是後來他們離婚了。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大人就是這麼奇怪,說好風雨同行,卻最終大路朝天各走兩邊。我的名字就是對他們魯莽的諷刺。”駱姜行苦笑了一下道:“我有時候會想,人生是不是就是很奇怪的,就像我生在中秋節,卻從來沒有團圓過。如果我以後結婚了,那我永遠也不要離婚,不過那應該是很遙遠的事了,畢竟我現在還沒成年呢。”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就算沒有得到完整的愛,我們也靠着自己的意志長大了不是嗎?只不過…”
“不過什麼?”
“只不過可能有的人偶爾性格上會有點病態。我是說我自己,你的話,我覺得你是個看起來單純善良的人,其實也很孤獨吧。”
駱姜行笑起來,眉宇間又浮現出他特有的那份狡黠,一雙杏眼顯得他那麼無辜又若即若離。
“我覺得你的名字倒很好呢。”駱姜行起身扔掉垃圾,又坐回來道“嘉琪,你父母希望他們的女兒是一塊美玉。”
“並不是這樣。”
“也或許沒你想的那麼糟糕呢。”
駱姜行的這句話突然觸動了我,我怔住很久。
是啊,或許沒有我想的那麼糟糕呢。
從上學起,就無數次學到過母愛是無私偉大的,父愛是厚重深沉的。哪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呢?這麼多年以來,是我一直在牴觸他們。或許沒我想的那麼糟糕呢?或許他們也是願意用生命來愛我的呢?只是我一直不肯接受,一直在怪他們罷了。
“謝謝你。”
駱姜行牽起脣角笑了一下道:“你可以不原諒任何人,但你要放過你自己。”
“那你放過自己了麼?”我望着駱姜行,想觀察他臉上細微的表情。
他也轉過頭來望着我,忽然我們都笑了。
我們都知道成長的這些年來,我們唯一學會的就是掩藏。原生家庭幸福的人可能永遠也不會懂這種患得患失,無數次期望又失望的感覺。
但駱姜行的話,使我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嘉琪!”李禾的聲音傳來,她和許枳走近道:“原來是和帥哥聊天呢,怪不得中午吃飯都沒回來。”
“我們去後面坐吧,一會兒又要開會了。”
我望了一眼駱姜行緩緩起身,示意他要跟着我的朋友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駱姜行點了點頭。
開過表彰大會後放了電影,我真沒想到原來駱姜行的成績能排在高一學年的前幾名,站在舞臺上代表優秀生髮言的他一本正經,眼神裡泛着光芒,和平時不太一樣。電影七點結束,比往常晚自習下課要早一些。
我回到家裡,掏出鑰匙開門,在打開門的一瞬間聽到主臥傳來嗯嗯啊啊的聲音,我隱約明白髮生了什麼,卻不知所措,進退兩難。
好在臥室裡的人也聽到了開門的響動,屋裡傳來了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過了好一會兒姑姑才走過來,她的臉頰有點紅,聲音也不太自然道:“嘉琪,今天怎麼放學這麼早?”
“嗯,今天校慶,放了電影,沒有上晚自習。”
“奧,那你吃飯了麼?”
“吃過了。”
“嘉琪,你姑父回來了,去打個招呼吧。”
我不想讓姑姑爲難,便起身走到主臥,臥室的牀鋪已經收拾整潔,姑夫穿着襯衫和西褲坐在沙發上看着一份合同。他還是老樣子,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穿着講究卻古板,笑起來總是帶着幾分猥瑣,儘可量的保養卻還是隱藏不住歲月的痕跡。
“姑夫,你回來了。”
“嗯。”姑夫擡頭看了我一眼應着。
完成任務的我如釋重負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間。
每次這個男人一回來我就感到無比的壓抑,因爲他纔是這裡的主人。這種人在屋檐下的窘迫感使我覺得沒有尊嚴。我又想起駱姜行的話,或許我應該再給我父母一次機會。
週末的時候,我去了親生父母的家。我站在門口猶豫了很久,那扇門對我來說熟悉又陌生。那是我最後一道防線,也是我對於親情最後一點希望。也許我一直不願意主動推開,並不是我不想原諒,而是我怕親手毀了自己的希望。
我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敲了敲門。
母親打開門顯得非常驚訝,雖然他們偶爾也會去姑姑家看我,但是我主動上門這還是第一次。
父親正和弟弟坐在沙發上一起下一盤棋,擡頭看見我道:“嘉琪來了,兒子和姐姐打招呼。”
蘇嘉良敷衍地回頭喊道:“姐姐。”隨即趕忙低下頭注視着棋盤。
母親把我讓進了屋裡道:“嘉良放暑假了,天天就愛和他爸下棋。也好也好,開發智力。比那些只知道天天鑽網吧的小孩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母親望着弟弟的眼裡滿是疼愛與滿意,而且她說弟弟每天都和他爸下棋,他的爸爸,只屬於他一個人的爸爸,我承認自己多疑又敏感,心裡像堵了一團棉花,好像眼淚已經含在了眼圈裡。
母親端來一盤切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看着我道:“嘉琪,你應該也放暑假了吧。在家沒事多幫姑姑乾點活,你也長大了。其實我們覺得你應該改口叫媽媽,而不是姑…”
“上個月高考結束後我們就是準高三了,不放暑假的。”我岔開母親的話,不想聽她說完。
“你已經高三了麼?”父親擡起頭有些驚訝地打量着我。
“我比蘇嘉良大三歲,算也應該算得出來吧。”我望着客廳牆上掛着的蘇嘉良的獎狀,還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
“這孩子說話口氣怎麼還這麼衝。”父親一邊下棋,眼睛都不擡地道:“你平時可不要這麼對你姑姑說話,她也不容易,她可是把你當親生女兒的,也不算委屈了你。”
我不禁感到震驚,我面前的這個男人竟然不會對他的親生女兒產生一絲一毫的愧疚,反而覺得理所應當。果然犯錯的人永遠不會自我反省,除非報應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
蘇嘉良適時笑着道:“姐,你不用生氣,我爸記不住你上高几也很正常,他上次自己私房錢藏哪都忘了,還是我幫他找到的。”
父親輕輕敲了下蘇嘉良的頭嗔怪道:“你小子!家醜不可外揚知道不?快好好下棋…”
他後面說的話我全都沒有聽到,因爲這句家醜不可外揚像一根針一樣扎進了我的心裡,對,他們是一個家,只有我是那個外,更或許他們並不認爲我有存在的意義。
母親站在弟弟的身邊爲他扇着扇子,他並沒覺得父親的話有任何不妥,還跟着笑起來說:“兒子,下回再發現爸爸藏私房錢可要上交給媽媽啊!媽媽給你做紅燒肉。”
“姐!把你手機借我一下,我要拍一下這盤棋。”蘇嘉良有些興奮地急着喚我。
“你的手機呢?”
“在屋裡充電呢,快點,我就拍一下,晚上你用彩信發給我。”蘇嘉良認真盯着棋盤,語氣焦急。
我把手機遞給他,他翻開手機蓋道:“怎麼還要密碼呀?你有什麼秘密呀?”
“密碼是0725”
“這是什麼密碼,你用這麼沒有規律的數記得住麼?”父親隨口搭着話,目光仍舊停留在棋盤上。
“是啊,老爸的密碼是1234,哈哈。”蘇嘉良快速地給棋盤照了一張照片後將手機還給我。
“我晚上還有課,先走了。”我接過手機往門口走去。
母親急忙招呼着:“嘉琪,吃完晚飯再走吧。”
“不了。”我推開門,走出去,在轉身合上門的一瞬間聽到母親嘟囔道:“這孩子脾氣越來越奇怪了。”
是啊,是奇怪。
我的密碼是0725,因爲7月25日是我的生日。
我走下樓道里的臺階,眼淚終於止不住地流淌下來,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用手胡亂抹了一把。我回頭去望着父母家的那扇門,眼淚更加洶涌地奪眶而出,我與我最後的希望告別,並且我發誓永遠不會再對這個家抱有任何希望。我彷彿看到幼兒園的自己,那時我和蘇嘉良在同一所幼兒園,父母下班後拎着一兜子零食和水果抱着弟弟從我眼前離開,路過我時只說了一句:“琪琪乖,姑姑一會兒就來接你了。”
我彷彿看到六歲的我眼裡的希望與光芒逐漸暗淡,枯萎,只剩一片荒蕪。
是不是大人永遠覺得每個孩子都可以自然生長爲一個品行優良的正常人,並且應該對他們賜予的生命感恩戴德,逆來順受。
每個孩子都是一顆種子,只不過不是每顆種子都能在陽光下發出綠芽。有的種子在泥土裡受盡潮溼和煎熬,沒能向上生長,卻也用自己的意志頑強活着,在地下開出一朵黑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