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風后回到二世子府邸時,看到了離朱馬車離開的情景。
這位國師再次登門造訪,他躲在一邊,待馬車完全脫離了視線,才進到府門。
按照初定計劃,他現在本來應該是在去神農蒲阪的路上,但他既然知道了五天師寧封子的存在,就不能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他必須要先與寧封子見了面,他才能安心去到蒲阪,不然,他會一直記念着。
該算是好消息吧,寧封子沒有正面回答他,但他相信着,如今寧封子的意願已經在漸漸向姬邦卉靠齊。
他原本也有打算等姬邦卉坐上軒轅王的位置後,就去不周山上親自請他的五師兄出山,沒想到省了他一事。
堂屋裡,昏暗無光,風后剛一拉開門,只看見姬邦卉蹲在地上,背對着他。
他正要開口叫他,不想眼睛逐漸適應黑暗,發現姬邦卉的前方有一人平躺在擔架上,緩緩移了兩步,近一看,竟是藍兒的屍身。
沒錯,他不會傻得認爲是藍兒睡着了,那烏到發黑的脣,加上蒼白泛青的臉,藍兒死了。
他沒感到一絲絲的震驚,說他冷酷也好,無情也罷,他似乎早就猜到了,寧封子給人帶來的驚喜,總是這麼震撼人心。
“剛纔離朱親自把藍兒送回來的,他說藍兒以身作毒,試圖毒害雨師屏翳。”
姬邦卉的聲音平靜地不真實,卻是沒回頭看風后一眼。
站在他的身後,風后說:“離朱是否在懷疑你?”
“他沒說,只說這件事屏翳不打算繼續追究。”
“是嗎,不過我那四師兄並不是不記仇的人。”
“我不明白藍兒爲什麼要這麼做,他沒跟我提過與雨師有着任何淵源,如果我之前稍有了解,絕對不會讓他去做這麼危險的事。”
“是以至此,根本怪不得你,你勿需自責的。”
姬邦卉就跟沒聽到風后的話,繼續說:“離朱還叫我最好不要碰他的屍體,說他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有可能還帶着毒性。藍兒還未及弱冠,平時偶爾會耍點小手段,卻不足以想出這麼殘忍的方法,到底是誰讓他這麼做的,是誰會做出這麼沒人性的事。”
就跟叱責一樣的話語,語氣卻是毫無起伏,這樣的姬邦卉,是真的在生氣,使得風后一時間不知該不該說出寧封子的事。
“風后,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是誰幹的?”
沉默,風后沒有說話,姬邦卉這時纔回過頭仰望他,從門口透來的淡淡月光,令得他能看清風后靜默中的猶豫。
他,竟然真的知道。
“你不想告訴我?”
風后輕嘆口氣,“我本來是有個好消息要帶給你的,但我現在不確定你是否想聽。”
“說吧。”
“你記不記得我以前跟你提過,我曾想過要去請我的五師兄下山。五師兄他從來都是攻心有術,算無遺策,得他相助的話,任何事都會事半功倍。”
“然後呢。”
“我推遲去蒲阪的日子,就是發現了五師兄的行蹤,他目前尚在逐鹿。剛剛我則與他見了面。原來姬本能當上太子都是他一手策劃。”
姬邦卉依舊蹲在地上沒起身,“意思就是說他是向着我大哥的?”
“並不是,他從沒心繫任何一方。”
說完,他頓了頓,考慮半晌後,道:“還有件事我得告訴你,藍兒這事是他所指使。”
話落,姬邦卉的眉心深深皺起,語氣依然平靜,“你是說藍兒是他的人?他爲何這樣做?”
“我想理由有很多,從結果來看,一,藍兒是離朱從你那兒帶走的,離朱必會懷疑你。二,藍兒是離朱帶給屏翳的,屏翳也會懷疑離朱。三,毒害雨師屏翳,挑撥軒轅氏和青州的關係。”
“我沒聽出他意在何處?”
“他大概只是想製造軒轅氏的混亂而已,不讓任何一方得到好處。”
姬邦卉深深呼吸,不去管藍兒身上的毒性,緊緊握住那隻早已僵硬的手,“因爲這樣,他就白白犧牲一條性命?”
“也是與雨師屏翳有關,他最主要的目的是針對屏翳,他與屏翳有些個人恩怨。”
“是嗎,有什麼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倒說不上,只是他們兩個間比較愛鬥。”
“那他把藍兒當成什麼?”
“藍兒既然願意爲他獻身,也肯定有自身的理由。”
姬邦卉輕輕撩開擋在藍兒額間的髮絲,泛青的臉並沒讓人感到屍體帶來的怕意,反倒對這張還沒長硬挺的少年臉龐起了深深憐憫。
姬邦卉說:“風后,你真會爲你的五師兄狡辯,從藍兒這件事上我看到的只是一個心術不正的瘋子。”
風后被他這一說詫住了,一時間講不出半句話,姬邦卉從沒有用這麼冰冷地語氣與他交談過,而且說寧封子心術不正,他並不贊同。
“五師兄他只是目前還沒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路,可是今日我與他交談後,我明顯能感覺到他已經偏向於你,難道你不想得到玄女門天師嗎?”
“我無法認同他的所作所爲,只是一時興起就犧牲無辜者,並且躲在暗處興風作浪,將別人的痛苦當樂子的人,我不認爲能對我以後有所幫助,相反,只會帶來麻煩,我也會懷疑他的忠誠。”
風后知道他因爲藍兒的事很傷心,可是,他爲何看不到寧封子在這件事中的本事,而只是感情用事呢。
他說:“我承認五師兄他做事偶爾偏激了點,可你不能否定他對於你今後的意義。好,就算你覺得他對你沒幫助,但你至少不能讓他有機會成爲你的敵人,否則會成爲你最大的絆腳石。”
“不讓他成爲敵人的方式還有很多種。這樣好了,那就殺了他吧。”
姬邦卉的一個殺字,靜如止水,風后卻是被他激怒,猛一甩袖。
“荒唐!”
“呵,你覺得我荒唐是嗎?你難道不認爲你今天所做之事更加荒唐。你延後去蒲阪的時間,就是爲了去會這樣一個卑劣之徒,並且不提前給我任何交代就擅自作決定,有時你是否也該分清誰主誰次!”
比逐鹿的夜空更加深黑的眸子此刻冰冷得刺骨,剛纔的風后一心只想着告訴他好消息,孰料,在他心裡這只是他擅作主張的荒唐之事。
一口鬱結憋在心裡,他所做的一切是爲了什麼,還不是爲了姬邦卉,爲了他的兄長能早日登上王位。
他還以爲姬邦卉肯定是百分百信任他,至少會無條件贊同他所做的決定纔對,真是好心沒好報,本來寧封子之事是一個驚喜,卻變成了他自作多情。
風后想不到姬邦卉的反應會如此之大,是因爲藍兒嗎?
不,不是。
誰主誰次,姬邦卉就像在提醒他,這裡不是姓風的,不該由他拿主意,做任何事之前不管怎樣他也該先說給姓姬的聽。
原來,在姬邦卉心裡,他只是一介臣僕……
三秒的對視,就像時間頃刻停住,風后就在這時彎腰拱手,“那今天就不打擾二殿下了,我當下立刻起身去蒲阪。只不過在這之前,我想提醒殿下,你不打算接受五師兄不要緊,但如果你剛纔所說並非氣話,你若真想對五師兄不利,我會第一時間用盡一切方法阻止你,我只是答應父母替他們還債,卻不是非要對你惟命是從不可。”
話音一落,姬邦卉看着眼前的他,搖頭道:“你的嘴還是這麼不饒人啊,你明知道我不是在針對你,只是不贊同你五師兄的做法而已。”
“呵呵,我不知道,二殿下乃倉頡師叔口中的天生帝王相,你的想什麼怎麼是我能夠高攀的。”
姬邦卉呼出一口冷氣,突然有些後悔剛纔一時語快,有些事真不該與風后計較的。
“好了,今天已經夠煩了,我不想與你逞口舌之快,你要怎樣都隨你,要去蒲阪就去罷。”
從頭至尾,姬邦卉的手都沒放開過藍兒,風后想他今天最大的失誤,便是看輕了姬邦卉對藍兒的感情。
爲何連姬邦卉都是這樣,對身邊每個人都這樣好,但卻與風清不盡相同,那位一天師只對有利用價值的人好。
反正到頭來扮黑臉的永遠是他,他沒有姬邦卉那樣的善惡觀,畢竟,他與姬邦卉不同,他需要的是結果,過程中的卑劣與否他並不在意。
但姬邦卉以後是要治理天下的人,分清大是大非極爲重要。
不過這樣的理性,在亂世中卻不會得到最佳的回報,偶爾,善於詭道,更能加快步上終點的速度。
臉上掛着一抹無奈的笑,風后剛剛的一時怒氣煙消雲散,他退了出門,輕輕合上了堂屋大門。
好吧,他扮演的角色本來就只是姬邦卉的一份助力而已,有些事姬邦卉不能做,不能想,那就他來做好了,被當成卑鄙的小人也無所謂。
剛纔話是那麼說,但他打心裡還是沒有放棄他的五師兄,總有一天,姬邦卉會知道五師兄對他來講只有利沒有弊。
而且,只要讓姬邦卉成爲寧封子的天,那就不用去懷疑寧封子的忠心,這一切的一切,只有靠時間去證明。
纔到逐鹿城幾個月而已,他似乎沒了以往那般我行我素,卻是開始從姬邦卉的角度想事。
擡頭仰望那隱約可見的北斗七星,想起在那雲端深處遙遠的不周山,想起那羣不平凡的師兄弟。
曾經不周山上的七年,他一直認爲是煎熬,一心只是爲了風清而留在那裡。
現在對比自己呆過的幾處地方,說到底還是在風家生活最爲愉悅,那時,感覺所有的一切都是屬於他,而如今,彷彿所有東西都在離他而去。
他能夠理解姬邦卉,所以他現在真的沒生他的氣,只是不知道爲什麼,長夜漫漫,他竟突覺一陣欲哭無淚的心酸。
他現在要一走了之的話,姬邦卉又能耐他何?
換成以前的他,恐怕真的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了,就跟當初在玄女門時一走了之那樣。
風清說,他根本沒有愛過他,自私如風后,最愛的終究還是自己。
可是現在,風后不再意氣用事,或許是因爲經歷了那麼多事後成熟了,更或許,他真的找到的自己的那份期待。
愛一個人是這樣的嗎?可以找到無數地理由去原諒他,可以變得不再像是自己。
在姬邦卉面前,他竟會心甘情願成爲弱勢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