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壘與姬邦卉在城門外分道揚鑣,一開始本來還打算去三世子府邸與應龍他們幾人會合,沒想到與姬邦卉兜兜轉轉,就晃到了這個時辰。
晚風冷颼颼的,王城軍營軍規頗嚴,他現在還得想個藉口,讓他順利回到營地,他可不想沒入軍幾天,就被軍法處置。
離營地近了,他想到東邊某一柵門今日夜裡是顧三的在看守,同一伍的人,顧三身爲伍長也不會不對他們照應照應。
此時的營地點滿火炬,火光搖曳,照得四周樹木紅耀耀的。
他剛走到東門,卻見另有一人比他早了一步站在門口與顧三等幾個守門的士兵周旋,那人正是寧封子。
他走過去,本以爲要廢口舌的是自己,不料顧三就似看到救星一樣,猛地跳到他跟前說:“鬱少俠你來得正好,這不男不女的一身酒氣,我不好放他過去啊,你知道的,營地裡不許飲酒的。”
顧三對着鬱壘擠眉弄眼一陣,另幾個士兵似乎膽子更小,對着顧三馬首是瞻,也在猶豫要不要按軍規處置。
鬱壘嘆口氣,一把抓住寧封子的胳膊,那人臉上緋紅盪漾,雙眸迷離,但意識似乎甚爲清醒。
“老顧,這件事在下會直接跟薰池大將軍說的。”
顧三被這一嚇,緊張地踮起腳用手遮遮掩掩地想與鬱壘耳語,但卻是硬生生被鬱壘嫌惡地躲了開。
他把聲音壓得極小,“鬱少俠,不能因爲這寧封子就連累整個伍啊。”
“不說也行,我先帶他進去,後面就靠你去收拾了,讓這幾個傢伙不要到處亂說就罷了。”
話落,他偷偷塞了兩張銀票給顧三,瘦小中年會了他意,眼珠一轉,轉身就對着另幾個人打糊弄去了。
鬱壘抓着寧封子的胳膊順利進入營地,只聽旁邊酒氣熏天的人不但不將這事放在眼裡,還有心思調侃他說:“鬱壘,你這人個頭小小,對同伴還挺關照的。”
“誰說你是在下的同伴了。”
“嘻嘻,我可是把你們幾個當成同伴的哦。”
“你不是與應龍他們一起去接三殿下的嗎,怎麼獨自去飲了這麼多酒?還這麼晚纔回來。”
“你不也是跟那位黃公子糾纏到現在纔回來嗎?我本來還以爲你今晚肯定不會回來了。”
鬱壘沒吭聲,放了他的胳膊,這人比他想象中思考還要清晰,根本用不着他扶着。
只是,有一瞬間,鬱壘聞到那酒氣中似乎還摻雜了寧封子本身的氣味,那味道頗爲特殊,稍縱即逝,很快就被酒味所掩。
但已經足夠了,他突然想起,就是這個香味,那個與巨人一起的藍衣青年身的味道。難怪他會覺得他身上的香粉味雖不常見,卻甚感熟悉,沒錯,那味道與寧封子身上的一模一樣。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問道:“寧封子,你身上用的是什麼香粉,味道很特別。”
“呵呵,鬱壘你什麼時候也對這脂粉物感興趣了?”
“在下隨便問問,你不想說也無所謂。”
“這香粉中一半原料都只有我家鄉那裡纔有,乃我自己調出來的,天下間獨一無二,也難怪你會覺得特別。”
“說來還不知寧封子你是哪裡的人士,你的家鄉是在何處?”
寧封子這時突然停住步子,擡頭望着蒼穹。
今日天氣上佳,夜空中繁星點點,他伸出手臂,指着天上那時隱時現的北斗七星,說:“我的家鄉在那方的盡頭,很遠很遠。”
“你醉了。”
鬱壘再度去拉了拉他,剛纔還好好的,也不知他是真醉假醉。
“哈哈,鬱壘,我今天心情大好,你想聽我聊我的家鄉嗎。”
“你想說就說吧。”
寧封子藉着酒意胡亂轉了一圈,回眸對鬱壘說:“我的家鄉在那雲霧之間,它不向你敞開大門,你永遠都進不去。
那個地方說它荒涼,卻又有無數奇珍異獸,說它與世隔絕,卻又與天下各地緊緊相連。
那裡的人朝夕相見,卻又形同陌路。
不知多少人想在那裡生活,但在那裡生活的人卻又是爲了離開它的那天而奮鬥。
那裡的人在外界看來像是閒雲野鶴,但只要不身臨其境,終究無法體會到在那裡生活有多麼地累,多麼地不可理喻。
千萬不要相信那裡的人與你兄弟相稱,因爲你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人就會在背後捅你一刀。
千萬不要對那裡的人動情,因爲他們是天下間最自私的,他們想到的只有自己,你一輩子都不可能等來回應……”
寧封子越說越激動,鬱壘想他是真的醉了,他偶爾是有些陰陽怪氣,卻從沒這樣失態過。
“鬱壘,你是不是覺得我在信口開河,這個世上怎麼可能有這種奇怪之地?”
“好了,別說了,快點進帳內睡一覺吧。”
他們所屬的那小小的帳篷就快到了,依稀能夠看得見,寧封子的身體似乎越來越軟,剛纔還完全能自己行走,現在幾乎是所有力量都靠着鬱壘單臂在支撐。
“什麼聖地,禁地,在我寧封子眼中就是個荒蕪的牢獄,鬱壘,你有機會一定要去那裡看看,到時你就會明白我所說的話,你就會了解你所生活的地方是多麼地平和與幸福,你會深切體會到你身邊的人有多麼地像人。”
他的話停不下來了,濃濃的酒意令得他聲音比往時更加嘶啞。
“看來你似乎並不喜歡你的家鄉,其實在下也自小漂泊多處,也覺得至今這軍營算是最安穩的了。”
“對,沒錯,這怪人伍還挺招人喜歡的,嘻嘻嘻。”
寧封子的笑聲與他面上淡淡的無奈仿若聯繫不上,夜已深,軍營裡除了巡邏的來回踱步聲,靜悄悄的。
寧封子說他今日心情大好,可鬱壘能夠看出,平時總是神鬼不離口,愛爲他人指點迷津的神棍,此刻也開始有了迷茫。
他這一夜的酒,並非喝得平白無故,他的醉,看着就像是自身刻意的麻醉。
都說看透他人容易,要看透自己,只有等到死亡的瞬息。
信天之人,不一定非要順應天命,偶爾,就是會有人妄想與老天作對,告訴衆人,命運也有被扭轉的可能性。
往往平敞大道就在跟前,卻總會有人想要步上崎嶇泥濘。
其實置身度外該有多好,可以享受着事不關己的樂趣。
但有時這旁觀者當久了也會膩,人性的弊病,再與世無爭,也總在不知不覺中想要證實自身的存在與價值。
寧封子的七師弟風后,曾是商人,風后的理論,富從險中取,做亂世的生意,纔可取得無盡的回報,所以,奸商們期待着亂世。
而寧封子自身而言,他同樣在製造着混亂,他期待亂世卻只是爲了自身的樂趣。
但如今,風后用了老天來欺壓他,讓他本來空白的腦中,多了一份使命,九州大地太需要天生的帝王,而他也開始無限想象鳳凰折翼,臥龍昇天時的情景。
玄女門上的教導,順天而行。
但寧封子會常問,何爲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