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大軍離開濟南城,這一日趕到了山東禹城。
這座城在德州和濟南中間,早就在朱棣的控制之中,大軍到了禹城,城門洞開,直接穿城而入。他的主力大軍撤退,是不用擔心平安和陳暉揮軍夾擊的,平安和陳暉聯合其他各駐軍將領在兵力上倒是不遜於他,但是有將無帥,難以衆軍如一。
至於濟南城中的盛庸和鐵鉉,或許會跟在他的屁股後面一路接收城池,美其名曰“收復“吧,說不定還要說圍城三個月,燕軍如何的焦頭爛額、困頓不堪,紙樣文章而已,嘴長在別人身上,他也奈何不得。
“禹城駐軍,與本王一同撤退,這裡不必留守了。”
朱棣站在城門口,對禹城守軍將領吩咐一聲,又回望一眼,嘆道:“那些殘兵敗將,不待本王走遠了,城門是不敢開的,恐怕文軒一時半晌是追不上來了。”
朱高煦對夏潯也甚有好感,不只是因爲夏潯把他從金陵解救出來,還因爲之後夏潯屢施妙計,對他父子靖難大業立下許多功勞,在朱高煦眼中,夏潯的功勞、本領可是絲毫不遜於領兵掛帥正面作戰的張玉、朱能、邱福諸位叔叔的,聞言便道:“爹爹不必掛懷,咱們退了兵,楊旭那裡自然就安全了。等他脫了身,自會趕來與爹爹相會。”
朱棣點了點頭,一提馬繮道:“走,先進城,歇息一個時辰,大軍再繼續趕路。”
禹城早在朱棣控制之中,此刻城中又擠滿了兵,百姓們大多都緊閉門戶,怕招惹了麻煩,有那在街頭行走的百姓,也都跟黃花魚兒似的,溜着街邊行走。好在,朱棣以臣犯君,道義上本就不佔先手,被許多儒生文士罵的狗血噴頭,爲了爭取民心,對軍紀約束極嚴,唯恐再挨老百姓的罵,所以軍隊雖多,倒也彼此無涉。
朱棣策馬入城,正想尋個去處歇息一下吃頓午飯,路旁行人中突然竄出一個人來,一把揪住了他的馬繮繩。燕王身邊的侍衛也是大意了,萬沒想到滿街望去不見頭尾俱是燕王兵馬,這些平民百姓又是畏懼膽怯慣了的,忽然竟跑出一個傻大膽兒來。
他們只道此人是個刺客,一個個驚得亡魂直冒,待他們抽出佩刀圍上來,已是一身冷汗。朱棣一驚之來,也是陡然握緊了腰刀,只是那人接下來的舉動,卻制止了朱棣及其侍衛們的動作。
只見這人一俟抓住了馬繮繩,制止了馬匹前進,立即順勢跪了下去,高聲道:“臨邑諸生紀綱,願追隨殿下,清君側、誅奸佞,鞍前馬後,效力大王,還請殿下收納!”
四下侍衛們本來刀槍並舉,眼看就要在這人身上戳十幾個透明窟窿,一聽這話登時停下。朱棣聞言,有些錯愕,看看跪下的這個身材魁梧的山東儒生,訝然道:“你……,欲投本王?”
難怪朱棣驚訝,他起兵靖難以來,罵他最狠的就是讀書人,他們不管朱允炆是怎麼對諸叔父的,只管講那是君,你是臣,君要臣死,不該死也得死,你以臣犯君,就是十惡不赦,就是罪大惡極,這雙重標準把個朱棣鬱悶的不行。
自他起兵至今,主動歸附的多是武將,文官大多是兵臨城下這才歸降。有功名的讀書人,在他前程未卜之際主動來投靠的,此前只有一個楊旭,紀綱是第二個,這對迫切需要掌握着天下根本、掌握着喉舌語言的讀書人承認的朱棣來說,實在是太難得了。
朱棣用人,一向是但來歸附,必量才施用,委以重任。可是紀綱出奇冒泡,以有功名的讀書人身份,聞名而來歸附,此前實在是太少了,以致於剛剛經過鐵鉉詐降的朱棣一時之間又喜又憂,患得患失,竟然怕他是個前來行間的奸細。
所以,得到紀綱的確認,並再次慷慨陳辭一番之後,朱棣並未輕信,只是說道:“你既說自幼習武,騎射俱精,本王軍中,如今最缺悍勇之士,你可願做本王一馬前卒,爲本王牽馬墜鐙?”
紀綱聽了便是一怔,他的性格是不甘寂寞的,可若是循正途,以他一個被府學開除的學生身份是很難有所發展了,因此他才下定決心想在亂世之中豪賭一把,把一生前程的賭注押在燕王身上,本來他自料允文允武,又聽說燕王求才若渴,凡有投效,莫不重用,所以自忖至不濟也能馬上弄個小官兒噹噹,想不到燕王竟要他做馬伕。
但是紀綱這人性格陰鷙,認準了的事情也是十分果斷的,微感失望之後,馬上意識到能在燕王身邊,這就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只要他真有本事,必有受到提拔重用的一天,於是欣然答應下來,叩首稱是。
朱棣微微一笑,此人敢冒死闖駕,敢棄朝廷而投奔自己,眼光、膽略可是不凡,如果證明他確實不是奸細的話,倒是可以大用的。只是這份心思,眼下他自然是不會說與紀綱聽的,便淡淡地道:“既然如此,從此刻起,你便是本王軍中一員了,走吧!”
“是!”
紀綱答應一聲,將長袍撩起往腰帶裡一掖,挽
起袖子做了一身短打扮,牽起馬繮繩,竟然真就高高興興做起了馬伕,毫無羞怒之色……
濟南城。
在燕王率軍離開幾天後,當初逃難離城的百姓陸續成羣結隊地趕回來了。
房屋建築鄰近城邊的百姓最倒黴,爲了守城,他們的房屋、院落已被拆成平地,見到那廢墟般的故居,他們禁不住號淘大哭有的百姓回到了自己的家,家徒四壁,物非人也非,想起那些餓死的並沒有撐到這一天的親人,禁不住也是傷心落淚又有那在城下尋找被留下守城的親人,得到的只有死訊,連屍骨都不曾留下的,當場伏地大哭還有的找到了倖存的親人,哪怕他已經成了缺胳膊少腿的殘廢,也禁不住相擁在一起,喜極而泣。
喜也哭、悲也哭,濟南城中一片哭聲。
可是不管怎麼說,災難,總算是過去了。
駐軍單家橋的平安,是第一個率兵進的濟南城,此來,他還帶來了大批的軍需輜重、糧草酒食,一進城,看到那些瘋瘋顛顛的骷髏兵,平安連忙就地施放了幾十車的糧米,這纔去見盛庸和鐵鉉。不久,同樣對燕軍動向監視最嚴密的陳暉也得到了消息,立即率軍趕來,與他們會合。
大明湖,天心亭,連着兩旁曲橋上,都擺滿了酒宴。
盛庸、鐵鉉、高庸等人喜氣洋洋,燕王朱棣鎩羽而歸,濟南城終於守住,大家都是彈冠相慶。在場衆人之中,只有按擦使曹大人因爲獨生兒子的慘死,始終悶悶不樂。
“聖旨到……”
衆官員正杯籌交錯,喜氣洋洋的時候,朱允炆的聖旨也以八百里加急的快馬送到了濟南。自李景隆回京,自述兵敗罪狀的時候,朝廷就加緊了對山東局面的偵緝,這邊一有消息,立即以軍驛快報呈遞京師,來回不過數日功夫,聽到燕王退兵的消息,朱允炆欣喜若狂。
因爲李景隆的事弄得灰頭土臉的幾位大人也大大地鬆了口氣。
不要以爲同一陣營的人就是鐵板一塊,蕭何如何?張良如何?在那些刻畫簡單的小說裡面,似乎給人一種文官武將莫不信服愛戴的味道,可人心豈是那麼簡單的,劉邦開國,這兩位得以封侯,武將們跟炸了鍋似的,激烈反對,逼得劉邦不得不一次次出來解釋甚至彈壓。
再說近的,我們開國授勳的時候,爲了誰高誰低,戰功赫赫的武將們之間,何嘗不是一樣各有各的打算。方黃等人是一步登天,爬到衆人頭上去的,本來就有許多人不服。朝廷吃了這樣的大敗仗,不管是勳戚武將還是朝中的文官,對他們的激烈指責都不在少數,如今總算因爲燕王退兵,濟南得保,他們的政治危機算是解決了。
於是,在他們推波助瀾之下,建文帝這道聖旨,就在最短的時間內得以頒佈到了濟南。
朝廷,真的需要一場大捷來鼓舞軍心士氣了。
不管燕王是主動退兵還是被趕出山東,不管保住了濟南城是不是就算大捷,它就是大捷。
衆官員趕緊放下酒杯,整整衣衫上前接旨,傳旨太監展開聖旨,高聲宣道:“……都督盛庸、參政鐵鉉暨濟南軍民堅守孤軍逾三個月,將士用命,上下齊心……,着即,封都督盛庸爲平燕將軍,授歷城侯,總領討逆大軍,參政鐵鉉擢升爲山東布政使,加兵部尚書銜,贊理軍機……”
“謝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濟南城中現在亂糟糟的,梓祺就算找來,想找到咱們也是大海撈針,想快點與她取得聯繫,咱們唯一的去處,只有青州。梓祺如果進城來找咱們,找不到咱們下落,她一定會想到你一旦出城,唯一的去處只有青州,我們在那兒等她。”
“嗯!相公,梓祺姐姐當時……不會爲了找我,也進了濟南城吧?這三個月的饑荒,濟南如人間地獄一般,我擔心……”
“你放心,梓祺的家族黑白兩道都有關係,而且這丫頭可不是個寧肯餓死也放着一身高來高去的本領不用的人,如果她真在城裡,斷然不會缺糧餓死。”
“嗯!那咱們該往章丘方向走呀,怎麼去歷城?”
“只是拐個小彎,歷城有我設下的一處信息站,我得了解一下入城前安排的事情進展怎樣了,燕王那邊我縱不能脫身去見他,也得捎個消息過去才行。”
謝雨霏偷偷瞄了夏潯一眼,紅着臉蛋,吞吞吐吐地又道:“嗯!嗯……相公……”
“嗯?”
謝雨霏慌忙又搖頭:“沒……沒甚麼了……”
“嗯!”
“你嗯什麼?”
夏潯笑得有點兒壞:“嗯就是嗯,你說還能有什麼?”
謝雨霏期期地道:“嗯……嗯……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