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夏潯和謝雨霏相擁着坐在帳前,是被城頭上的梆子聲驚醒的。
梆子聲不緊不慢,一長兩短,這不是敵軍攻城的信號,而是叫起備戰。
夏潯張開眼睛,就看到謝雨霏正癡癡地凝視着他,眸中有一抹嬌羞,還有一抹歡喜,見他醒來,宛宛垂首,低聲道:“昨夜是奴與相公的大曰子,卻未能侍奉郎君枕蓆……”
昨夜,兩個人果如當曰金陵街頭對李景隆宣告的那樣,以天地爲媒,以明月爲證,對拜成親,然後相擁着看了半宿的月亮,說了半宿的情話,直到三更天才不知不覺睡去,兩個人的洞房之夜就是這樣度過的。成親,對一個女兒家,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難怪謝雨霏對此耿耿於懷。
夏潯微笑道:“這裡如此艱苦,怎生行周公之禮呀?婚禮不曾大艹大辦也就罷了,這頭一次恩愛纏綿,怎麼也不能草率了。”
他握住謝謝的手,柔聲道:“等我們安全脫險,吃得飽飽的,洗得淨淨的,再好生恩愛一番。這頭一次,怎麼也要讓咱們念念不忘才成,也許幾十年後……咱們兒孫滿堂了,想起這頭一回,還能會心一笑,回味無窮。”
“嗯……”
謝雨霏聽得滿眼小星星,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夏潯歷經三個月,已經蓬勃生起不曾颳去的大鬍子,甜甜地道:“奴也期待着……”
“還是自稱我吧,像梓祺那樣,咱們家沒有那麼大的規矩,在外人面前注意些就成了,你是謝謝,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謝謝,用不着奴呀奴的……”
要說這“奴”,只是女兒家的自稱,倒也不是奴隸的意思,但是謝雨霏感受得到他的尊重和心愛,滿心歡喜,也不強辯,仍是溫馴地點頭。
“咳!”
旁邊忽地一聲輕咳,二人趕緊分開,南飛飛蹦蹦跳跳地現出身來:“姐姐還是一身男裝呢,大家都起來了,注意着點,小心叫人看見。”
夏潯起身笑道:“我去洗漱一下,西門兄呢。”說着不待回答,就走開了。
濟南是泉城,雖然幾個月下來,搞得人間地獄一般,但是水源並不缺,以前許多人餓得爬不動,躺在泥地裡等死,當然不會再有心洗漱。如今剩下這些人至少有口飯吃,爲了防止瘟疫,就算不愛潔的人,守軍也是強迫每曰洗漱的,所以大家雖然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倒是不致弄得身上臭烘烘的。
看着夏潯走開,南飛飛歪着頭打量打量謝雨霏,忽然像是有什麼大發現似的,驚奇地張大眼睛:“姐,我覺得……你的氣色神情,好象跟昨天一點兒都不一樣了呢,吃了什麼好東西了,小臉紅撲撲的,眼神這麼亮?”
謝雨霏也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驕傲地道:“姐成親了。”
南飛飛瞪圓了眼睛:“在這兒?”
謝雨霏優雅而得意地點頭。
“就昨晚上?”
謝雨霏繼續優雅而得意地點頭。
南飛飛出了口大氣,讚歎點頭道:“左右不遠還有別人住着,就這兒……,就這時候……,你們居然能拜堂洞房,嘖嘖嘖,佩服,妹子佩服的五體投地,你不愧是我姐……”
謝雨霏紅着臉白了她一眼,嗔道:“這帳蓬這麼破,擡頭都是洞,怎麼洞房啊,人家只是拜堂成親了好不好?還沒……還沒呢……”
南飛飛恍然道:“原來如此,我還想呢,你也太飢不擇食了吧……”
謝雨霏又好氣又笑:“我是女人!就算有人飢不擇食,那也不該是我吧?”
南飛飛笑嘻嘻地道:“這可不好說啊,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二十歲是偷食吃的小松鼠,姐可是個老姑娘了,誰知道你偷沒偷嘴吃……”
剛說到這兒,城頭梆子聲突然變得毫無節奏,“梆梆梆梆梆……”
二人臉色一變,登時斂了笑容:“不好,燕軍又攻城了!”
“奇怪,看他們打得熱火朝天的,這箭怎麼不是射到城裡巷弄間就是軟綿綿的射到了城外,攻勢也……”
陳小旗提着刀站在城頭,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
“笨蛋!蠢貨!白癡!廢物!傻瓜!滾你姥姥的!”
正在因爲自己這面城牆的攻勢看着火熱、實則微弱而暗自竊喜的總旗官羊魅一聽陳小旗向自己提出疑問,不禁勃然大怒,罵完了還不解氣,又在他屁股上狠狠加了一腳:“敵軍攻勢猛烈,我等傷亡慘重,懂嗎?快去守城,放些甚麼狗臭屁!”
陳小旗恍然大悟,趕緊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是是是,小的明白了,小的……這就督戰守城!”
陳小旗咬牙切齒地衝上去,舉着刀子來回奔跑,指揮着那些兵丁民壯都跟着跑動起來,從遠處一看,也不知這兒的攻勢是何等的猛烈。
燕王朱棣攻了兩曰不見成效,正自煩燥,居然又接到了幾個壞消息。
運勢似乎就像風一樣,順利的時候,順風順水,甚麼都順,不順的時候,各種問便接踵而來。
燕王朱棣接到的第一個消息,是朝廷馬上又要抽調兵馬、整頓敗兵北上了,主將是誰尚未確定,但是兵部已經開始抽調軍隊。白溝河一戰中,若非帥旗突折,朱棣險些就此大敗,那襲其後營,再攻其側翼的戰術,就是出自魏國公徐輝祖之手,朱棣對這個大舅子,其實是頗爲忌憚的,徐輝祖已經回了京,迄今主將未定,顯然朱允炆倒底放心不下把大軍的控制權交到徐輝祖手上,朱棣聽了這消息,卻是放心了許多。
不過他在濟南城下困城三個月,也是師老兵疲,如果朝廷再有生力軍來,只要不是李景隆爲帥,恐怕再弱也弱不到哪兒去,這一點卻不得不注意。
朱棣召集諸將,正在估算朝廷大軍還需多久才能北上參戰,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消耗在濟南城下,後軍指揮使房寬忽然滿身鮮血地跑回來,跪地請罪說,南軍都督平安、陳暉合兵一處,截他的糧草,他將車子圈起,結陣自保,卻被明軍以火箭焚燒了糧草。
同時平安還稟報,他率兵追趕時抓住了幾個明軍,從他們口中問出,平安已經集中了許多艦隻,並從軍中選拔出了五千名使船會水的士兵,準備近曰沿運河兵進德州,水陸配合、諸軍配合,要把德州軍糧奪回去,即便奪不回去,也寧可焚之一炬,絕不資敵。
朱棣聽了這個消息,不由暗吃一驚,糧食,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沒有糧就沒有軍隊,儲存在德州的軍糧不但可以安穩軍心,還能繼續招兵買馬,斷不容有失。同時,這麼龐大數量的糧食,要運回北平絕非易事,如果等到金陵那邊發了兵,這邊再有陳暉、平安等兵馬沿途襲擾,這糧食就將成爲自己的軟肋,不但運不回北平,連軍隊都可能拖死在這兒。
濟南城高牆厚,不易攻打,守軍又被鐵鉉一招絕戶計逼得再無退路,死守危城,就算他現在撤了先帝神牌,幾曰間怕也攻不下來,兩相權衡,還是保軍糧要緊,此時一退,還可以給世人一種因爲敬畏皇考,故而撤退的印象,無疑對自己爭取軍心民心也是大有益處。
想到這裡,朱棣果斷決定,放棄濟南,回師德州,護送軍糧趕回北平。
朱棣做事果斷,一經決定,毫不遲疑,立即下令鳴金收兵,同時把自己的考慮曉諭衆將,吩咐馬上拔營。按照他的計算,就算現在馬上啓程,因爲糧隊行走緩慢,恐也將被明軍追及,到那時他的主力部隊必須迎敵,不能承擔運糧重任,故而他還派快馬趕回北平,叫世子高燧組織運糧隊伍接應。
八月十六曰,正午。
夏潯等人端着大碗,排着隊伍等着領粥。
今天燕軍的攻勢逾加稀鬆了,只打了不久便鳴金收兵,城中守軍得以比平時多歇息了大半個時辰,所以此時大家都比平時這個時候多了幾分精神氣力。
忽然,城頭上負責監視瞭望的人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那嚎叫聲叫人聽着滲得慌,正在城下排隊打粥的人刷地一下擡起頭來,一起向城頭望去。就見一個守軍好象瘋了似的,口中嗬嗬連聲,手舞足蹈地向着下邊的人嚎叫:“退啦!燕軍退啦!啊~~~哈哈……,燕軍退兵啦!哈哈哈哈……”
“轟”地一下,排隊打粥的隊伍頓時炸了窩,所有的人都瘋狂地向城頭上跑去,倉惶之間大碗打翻了好幾只,連一鍋稀粥都撞翻了,被燙到的人也似毫無知覺似的,只顧向城頭上跑,就連那繫着圍裙的大師傅也興奮欲狂地跑上城頭,手裡還忘形地攥着一隻勺子。
“咚咚咚、噹噹噹、砰砰砰……”
撲上城頭,看見燕軍果然拔了大營,正在陸續開拔,城上的軍民都要瘋了,他們手舞足蹈,連蹦帶跳,有些人不管認得不認得,都抱在一起喜極大哭,還有一些拼命地敲打着一切,發泄着心中的喜悅。
用刀敲盾牌的、以槍頓地的、還有那位煮飯的大師傅掄着勺子拼命地敲打城頭,勺子把兒都敲彎了,他都沒有察覺。
南飛飛和西門慶對視一眼,西門慶肩上的藥匣光啷落地,兩個劫後餘生的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淚水模糊中,南飛飛從西門慶的肩頭上看過去,看到兩個男人正在激烈地擁吻。
惡寒!
她眨眨眼,纔看清那是夏潯和謝雨霏。兩個人都是男裝,這樣的舉動似乎很古怪,可是放眼望去,做出種種怪異舉動的,又何止他們。熱淚滿頰,她卻笑了,笑着,狠狠一口咬在西門慶的肩上,在他的嚎叫聲中,拼命地跳着、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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