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想所未敢想的奇事。”徐穆塵大爲激動,道:“北直隸這裡,不是靠河的水田,畝產想有兩石都是千難萬難,正常年景,不過一石到一石半,豐年能到兩石至三石,不過也是少有的了。不象江南,平常就兩三石的均產,豐年到四五石,甚至我聽說,松江府有達到畝產八石的。不知道大人這裡,畝產怎麼會如此之高?”
“高?”張佳木長聲笑道:“我可沒覺得高,你瞧吧,畝產要到四石以上,我才覺得差不離夠了,現在這樣,還差的遠呢。”
“怎麼弄呢?”
“不外乎是精耕細作,”張佳木一邊走,一邊看,向着徐穆塵道:“一整套的法子,說是說不清楚,不過,你多瞧瞧就知道了。”
其實說穿了,一點也不復雜。
土地是一樣的土地,京郊一帶,現在已經被權貴勳戚,包括皇家在內瓜分一空,大家都坐擁良田享樂無度,各家的田地有多有少,權勢越高的,土地也就多些,但張佳木的土地並不是最多,收成卻是各家最高,不少人以爲是了不起的秘密,派人來看了,張佳木也從不瞞騙欺隱,反而交待下來,各莊的莊頭執事,只要有人來打聽是怎麼肥的田,種的地,包括與佃農是怎麼分成,小租、雞、豬、菜地等等怎麼細分,各莊頭執事佔多少股子,都叫人一五一十的傳授了去。
別的事,還猶可保密,種地的事,怎麼種,怎麼弄的好,張佳木卻是巴不得人人都知道纔好,恨不得用佈告而廣而告之,有人來上門學,對他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
而且,事實也簡單的很。
不外乎是選種,深耕,頭前這兩步要做好了。再後是挖井、引水渠等水利工作要做到位,做好了。
再然後,則就是積肥,可以用養豬、雞、鴨等辦法,當然,要圈養。還有,要緊的是大量挖砌魚塘,積攢魚泥。
江南的地高產,就是因爲挖出塘泥來就是上佳的天然肥料,再加上水利充足,人再不懶,肥料足,哪有不高產的道理?
事實上,中國人就是天生的農耕民族,有一塊地就想着要種點兒什麼,哪怕就是後世物質極爲豐富的時代,也是如此。有一塊地,再有水,有肥,想教中國人不種地,不種好地,也是一件極爲爲難的事了。
陝北和代北那裡,就是因爲高原缺水,又沒有河泥,所以畝產只是江南的十分之一,有時候連十分之一也不到,人真是苦極了。
用張佳木的法子來積肥,引水,雖然不能徹底改變一地的生態環境,但大約能做到增產增收,這還是有把握的。
這些話,要是沒有實績在前,說出來人不當回事。事實上,中國單戶的農民如果是有自己的耕地,侍弄起來極爲精心。如果種的是官田,或是給人當佃工的話,那可就沒準了。而且,田主不發話,底下人也不能亂弄,張佳木這裡能成事,是因爲農莊制度,所有的地是他的,人也是他的,他可以搞集團化工業流程式的種地法,節省成本,高產高效。
至於那些權貴勳戚們來尋高產增長的辦法,張佳木自然樂意傳授。
他們的收入增加,也就是這個龐大帝國的實力增加。況且,勳戚貴人們的收入增多了,也能待出力的佃戶們好些,這樣,這個帝國統治的基石,也就能更牢靠一些兒了。
“大人胸襟廣闊,”徐穆塵聽到這兒,敬服道:“其實文人總覺得武人只求富貴,只有讀書人才胸懷天下,救世濟民。其實,這是無知的自負,愚蠢之極。也因爲這種偏見,生了多少意氣出來。其實,盛唐之時的制度最好,邊將成功者則能入朝爲相,朝中宰相也可出爲節度大帥,允文允武,文武並重而不分,這才最好。”
明明說的是種地,他卻扯到文武之分上來,但張佳木極爲讚賞的看一眼徐穆塵,誇道:“你確實說對了,我的意思就是,武夫一樣能做經世致用之學,並不是文官才能在這種事上出風頭。”
“還有,”他緊接着道:“我做生意,總有人說我與民爭利,說東說西的,很多不好聽的廢話。倒是這裡,任是再挑剔的人也不能說我種地種的好也有錯?坦白說,我現在還算年輕,將來也不知道能做多少事。但如果能在直隸、山東、河南、山西、陝西這幾個省推廣開我種地的法子,叫畝產能上得去,百姓日子好過一些,我這一生,也算真真切切做成了一件事,將來閉眼之時,也不枉來這裡走一遭了。”
他激動之時,說話頗爲不妥,不是“來世上”而是說“來這裡”,好在,徐穆塵也是滿腹心事,並沒有注意到詞語音意思的不同,他只是向着張佳木憂心忡忡的道:“大人,收成再高,怕百姓也未必能過好日子。”
“怎麼說?”
“宦官,貪官、豪強、劣紳。”
“倒沒有這麼絕望罷?”
“大人”徐穆塵加強語調,冷然道:“從天順元年到現在,各地起義數百起,過萬人以上的就有數起。陝西的王斌,燒了棧道,盤踞關中,調集了三萬多官兵,馬步並用,這才把他給彈壓下去。我去查過他起義的原因,川中富庶的很,但田租叫田主收到八成左右,有的甚至是九成,少收的也有五六成,百姓一年辛苦,全是給他人效力,自己家裡只能是小春時多賣些力氣,做雜活,砍柴,打短工,種些菜去賣,換得雜糧,比如小米之類,平時吃飯,用米糠和野菜充飢,就算這樣,官府催科,徵發,百姓造反,是着實活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張佳木頗爲煩燥,只道:“這些容我去查,爲害地方的官兒,我一個也不會放過的。”
“那麼,圈地的權貴呢?這其中,有宮中的大官,有大人的好友勳戚,請問,大人如何料他們呢?”
“我一併奏上,誰多圈地,我就彈劾誰”
“那麼,要是皇太子,皇上也圈地呢?”
“……”
“大人?”
“別說了”張佳木大爲憤怒,喝道:“你出來是和我吵嘴來的?”
“不是。”徐穆塵面色平靜,搖頭道:“學生在外歷練這一年,見識了太多在京中見識不到的東西。大人,恕學生多嘴,您在京中久了,很多事情只在紙上瞧着不成,得親眼看看,才能切中要害。現在國朝已經直往下坡走,當然,說一時半會就亡國倒也不會,再拖百來年才病入膏肓,到那時,藥石難救,不過捱日子罷了。”
張佳木默算一下自己大約記得的明朝衰敗滅亡的時間,倒是和眼前這書生所猜度的差不了多少,他心中暗歎,臉上也回過顏色,拍了拍身邊田埂,向着徐穆塵溫言道:“坐下細細說吧。”
“是,大人。”
雖然是坐在田埂地頭,徐穆塵仍然禮數充足。謝坐之後,這纔在張佳木身邊坐下來,然後才語氣沉痛地道:“大人,學生遊歷幹辦大事也不短時日了,冷眼看來,大明現在已經是由盛轉衰的關鍵,有三大亡國隱憂,已經到了危及大廈之時,不善加解決,則積重難返,以後想改亦不可能了。”
“你的意思是,趁着現在國力還強,人心也沒有徹底毀壞時來着手,比以後再來做這些事,要強的多。”
“是的,是的”徐穆塵大爲感佩,他道:“大人一語中的,學生就是這個意思了。”
“那麼,你來說說是哪三大隱憂。”
“是”
徐穆塵想了一想,便又亢聲道:“第一大隱憂,則是適才說起來的土地兼併。大人,遠處不說,京畿這裡你也曉得,兼併已經越演越烈了。石亨和曹吉祥門下幾千武官,各人都出來跑馬圈地,每人名下多則數萬畝,少也有幾百畝,阡陌成片,都已經盡落權貴之手。再有,皇家也開始圈地,大人幾次給皇太子獻地,皇上都很高興。試問:皇帝都是這樣,如何能抑制兼併?”
“這……”張佳木沉吟了一下,覺得也無法替朱祈鎮來解釋這一件事。他也算是局中人了,知道皇帝有時候也真的是手頭窘迫,內承運庫有時候也真沒錢。幾次三番的連在京武官的工資都開不出來,皇帝也是想多設法弄點私房錢。但這個理由也不能成其理由,所以想了一想,乾脆不解釋了
他又問道:“那麼,第二是什麼?”
“第二麼,就是邊防”
“邊防似乎還好?大同石彪雖然不是什麼良將,但防禦備邊還夠格。你大約還不知道,陳逵都督因爲在延綏擊敗保喇已經積功封爵,遼東一帶,兀良哈雖然入邊,但動靜連保喇也不如呢,我看,邊防這一條,不算什麼大患吧?”
“大人,”徐穆塵冷笑道:“我看大人見識也不至於看不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