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聖宮工房,刨花如花,朱由校怔怔地、有一搭無一搭地做着木工活……
劉公公輕輕走了過來:“陛下,楊天石到了。”
朱由校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輕輕點點頭。
門開處,楊天石走進來。
劉公公迎在門口,輕聲道:“楊大人,陛下很難過,請大人斟酌言辭。”
楊天石點點頭:“公公放心。”
劉公公退出去,關上了工房門。
朱由校仍是做着活計:“奉聖夫人爲何不願回宮?”
楊天石到了朱由校一側:“陛下心如明鏡。”
“你定要跟朕爭一個女人嗎?”
“陛下有言在先。”
“你可知朕爲何一定要殺那蕭雲天?”
“他殺了陛下的親孃。”
朱由校輕輕搖頭:“朕在襁褓中,還沒睜開眼睛,連親孃長什麼樣也不記得,談何情感。”
“孃親畢竟是孃親。”
“朕一直把奉聖夫人當做母后。”朱由校停下手中活計,“朕沒有奉聖夫人在身邊,朕這個皇帝做得也沒意思。”說着,他朝站立在一側的客印月木雕走去。
楊天石怔住了。
朱由校輕輕撫摸着木雕:“朕知道這是個病,可這個病只有奉聖夫人能治。”他忽然後退一步,癡迷地瞅着“客印月”,“這一年多來,朕知道陪在朕身邊的不是奉聖夫人……”
楊天石很是驚愕。
“可朕還是願意把她當做聖夫人。如今這個假的走了,帶着朕的皇兒走了。”朱由校猛然轉身,盯視着楊天石,“可真的還在,朕要你把她帶回來。”
“請恕臣斷難從命。”
朱由校深深地瞅着楊天石:“朕是奪嫡之君,這你是知道的。”
“是。臣剛剛得知。”
“朕是弒君弒父之君,這你也是知道的。”
“是。印月曾經告訴過臣。”
“朕敢弒君弒父,未必就不敢殺救命恩人。”
“是。可陛下就是殺了臣,奉聖夫人也不會再來奉聖。”
“她,她就這樣討厭朕嗎?”
“不是討厭,是害怕。”
“怕?她、她怕朕?”
“很怕。”
“朕,朕要親自去跟她談談……”說着,朝門口走去。
楊天石站立不動:“陛下,印月不在京師,她還在江南。”
朱由校站住了:“那,朕就到江南去。”
“陛下一國之君,京師重地,豈可擅離。”
“朕寧可不做這一國之君。”
楊天石一怔,竟是語塞。
“朕要是跟你說,朕弒君奪嫡,就是爲了能得到奉聖夫人,你恐怕不會相信。”
“是。臣決不相信。”
“你最好相信!”朱由校朝外喝道:“劉公公!”
門“”地開了,劉公公奔入:“陛下,不能,陛下不能啊……”
朱由校不由分說:“宣旨!江南民亂,餘波未平,朕要御駕親撫。欽此!”
“奴才承旨。可陛下,這是天大的事情,陛下要慎之又慎啊!”
“什麼天大的事情,朕不過要去散散心。”
“奴才知道,知道,可散心的地方京師有的是。”
“可京師沒有奉聖夫人。”
“奴才這就派人,把奉聖夫人接回來。”
“糊塗!你沒聽楊大人說嗎,奉聖夫人不願回京,那就只有朕去看她。宣旨,命信王在江南接駕,預備一切。欽此!”
“奴、奴才承旨。可陛下……楊大人,你就不能勸勸陛下?”
“放肆!”朱由校繼續宣道:“楊天石官復錦衣衛指揮使,護駕江南。欽此!”
劉公公昏頭昏腦:“奴才承、承旨……”
朱由校怒道:“用不着你再承旨。”他猛然轉身,面對楊天石,“楊天石,還不奉旨嗎?”
楊天石一動不動:“家父方死……”
朱由校一怔:“楊漣死了?”
“家父留有遺言……”
朱由校難過地說:“宣旨,楊漣忠心爲國,詔諡親王爵位,禮以厚葬。欽此!”
劉公公仍是:“奴才承旨。”
“家父的遺言是,楊家後代,永不再當官。”
朱由校深深地注視着楊天石:“君命不可違。朕要你當,你就得當!”
“臣要盡孝,請陛下允臣乞休,護送家父靈柩回籍。”
“國家非常之期,孝道盡可從權。奪情之事,歷朝皆然,乞休之事,朕不準。”
“請恕臣斷難從命!”
朱由校喝道:“魏忠賢!”
魏忠賢忽然出現在門口:“奴才在。”
“楊指揮使是你親家,你爲朕照看好他,起駕之日,朕要他率錦衣衛護駕。”
“奴才遵旨。來人!請楊指揮使到我東廠做客。”
幾個東廠太監在門外持梃呼道:“遵命!”
魏忠賢瞅着楊天石:“楊指揮使,請吧。”
楊天石朝門口走去,忽然站住,他揹着身:“陛下可知,什麼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朕知道,朕什麼都知道,可有楊指揮使護駕,朕就什麼都不怕了。”
東廠大牢的牢門鎖鏈響動,蕭雲天望去,只見楊天石大步而入,趙琪帶着數個太監端着板凳、桌案、酒菜走進來,擺放在牢房中央。
蕭雲天驚愕道:“哈哈,哈哈,這是做什麼?”
又有幾個太監抱着被褥走進來,鋪在牢房一側。
趙琪恭敬地對楊天石說:“楊指揮使,委屈你了。”一擺手,全都出去了。
門的鎖鏈再響,蕭雲天哈哈大笑:“楊指揮使?跟老子一起蹲大牢?”
楊天石坐到桌前倒酒:“你來不來?”
蕭雲天上前坐下:“嗯,錦衣衛指揮使蹲大牢,畢竟跟老子不一樣,怎麼回事?”
楊天石一飲而盡:“一言難盡。”
劉公公焦慮地來回踱步:“這可怎麼好,怎麼好啊……”
魏忠賢穩穩地坐着:“公公少安毋躁,陛下不過耍小孩子脾氣,過了今晚,一切照舊。”
“你可不知道,咱們這位陛下,不光是人小鬼大,從小到大,說風就雨,誰也拿他沒辦法。”
“陛下福大命大造化大,誰也不能把陛下怎麼着。劉公公,老子信這個。”
劉公公停步,注視着魏忠賢:“要說也是。可江南,那是絕對去不得。信王在江南,那裡就是龍潭虎穴。唉,陛下怎麼自投羅網呢?”
魏忠賢笑道:“也許,陛下是要到江南張網捕魚……”
劉三忽入:“公公,錢大人求見。”
魏忠賢驚訝地問:“哪個錢大人?”
錢寧已笑嘻嘻進來了:“還有哪個?”
魏忠賢忽地站起:“你?”
錢寧拱手:“魏公公,啊,還有劉公公,別來無恙?”
魏忠賢警惕地問道:“你來做什麼?給我滾出去!”
錢寧猶自嬉皮笑臉:“官不打送禮的。”一招手,“擡進來。”
魏忠賢當初派在客印月身邊的那兩個東廠太監,擡着一個沉重的箱子進來了,箱子重重地蹾在大廳中央,兩個太監也隨即跪下了,氣喘吁吁地說:“給、給公公請安。”
魏忠賢一怔:“是你們兩個狗奴才!”
“是。信王爺要奴才稟告兩位公公,王爺想念陛下,今年中秋,王爺修繕王府,恭候陛下巡幸江南。”
劉公公道:“胡說!王爺要見陛下,自可來京覲見,陛下龍體,豈可擅離京師?”
“是。王爺說,他原本是要來京覲見,可在江南奉駕是奉聖夫人的意思。”
魏忠賢、劉公公面面相覷。
錢寧一把掀開箱蓋,黃金滿箱,金光閃閃。錢寧笑道:“錢送到了家,人在江南等着,兩位公公,這份禮不算輕吧?”
魏忠賢嘿嘿一笑:“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錯了錯了,如今離新年還早,信王爺也決不是黃鼠狼,兩位公公也不是雞,至少不是公雞。”
魏忠賢被激怒:“混蛋!來人……”
劉公公攔住:“慢!”他走到錢寧面前,“錢大人,你不是來送禮的。”
“不是我來送禮,是卑職代信王爺前來送禮。我若是送‘禮’,不會像王爺這般客氣。”
魏忠賢吼道:“老子今天就殺了你!”
錢寧冷笑:“諒你還不敢!”他掏出一份奏摺,捧給劉公公,“這是王爺給陛下的奏摺,請劉公公轉呈,多謝了!”轉身就走。
魏忠賢氣不打一處來:“你!”
劉公公拉住魏忠賢,錢寧已走遠了。
魏忠賢氣道:“當年若是斬草除根……”
劉公公躬身瞅着滿箱黃金,“還真是一份厚禮,可送禮的不像送禮的,倒像來鬥氣的。”他擡頭瞅着魏忠賢,“你說,這是爲何?”
“那狗日的剛纔不是說啦,禮是信王送的。”
劉公公搖頭,忽然瞅向兩個太監:“信王還說了什麼?”
“沒別的……啊,對啦,王爺說,他要做什麼,瞞不過公公,可陛下會相信。”
劉公公與魏忠賢面面相覷。
劉公公大步走到桌前坐下,冷笑一聲:“他果然不是來送禮的,他是來下戰書的。”
魏忠賢滿頭霧水:“下戰書?什麼戰書?”
劉公公揮着手中奏摺:“就是這個。信王知道陛下的脾氣,他要與陛下來個了斷。”
奏摺到了朱由校手上,他展開看着,劉公公、魏忠賢侍立在側。
“滿紙親情,”朱由校將奏摺啪地拍在桌上,“可朕看得見他滿臉殺氣!”
劉公公點着頭:“陛下明斷。”
“楊天石既是全知道了,朕的皇兄何等聰明,他不會不知道。”
魏忠賢自作聰明地說:“話本上說,這叫引蛇出洞。”
“朕是龍!他纔是蛇,蟄伏江南的蛇。”
“是是,陛下聖明。”
“他要與朕做個了斷,朕就由着他。”
“陛下,此行危險萬狀,不可不慎。”劉公公很是擔心。
“朕名義上安撫民怨,實則揮師江南!蹍死他,就像蹍死一隻臭蟲,何險之有?”
“敵暗我明,陛下不可不防。”
“朕有東廠,有錦衣衛,有十萬大軍,他有什麼?”
“陛下……”
“朕意已決。”
劉公公終於脫口而出:“爲個女人,陛下不值得。”
“住口!”
劉公公立刻跪下:“陛下……”
朱由校深深地瞅着劉公公,終於躬身將他扶起:“劉公公,虧你跟朕這麼多年,你以爲,朕下江南,真的就爲了奉聖夫人?”他瞅向魏忠賢,“魏公公,你說呢?”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信王活着,陛下想必覺都睡不安生……”
朱由校點點頭:“你說得不錯。有些事情,當斷還是要斷。朕命楊天石爲錦衣衛指揮使,不過要他跟着朕,不會被朕的皇兄所用。錦衣衛還是由你親生兒子布衣率領,你父子二人,一個管着東廠,一個領軍錦衣衛,好自爲之。”
魏忠賢跪下:“陛下聖恩!”
東廠牢房的門開了,幾個僕人端酒菜進入,擺在桌上,楊天石、蕭雲天奇怪地瞅着,僕人出去了,錢寧笑嘻嘻而入。
蕭雲天笑了:“老子蹲了幾回大牢,就這回蹲得舒服。”
楊天石道:“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哎,你這話怎麼跟那魏忠賢說的一個樣?”錢寧說着,坐到桌前,開始倒酒,三人圍成一圈。錢寧將酒盞分別遞向二人,自己端起一盞,站起身。
“天石,這一盞,祭奠楊伯父。”
楊天石眼圈一紅,起身端着酒盞:“多謝!”說着,將酒潑灑在地。
錢寧、蕭雲天也都將酒潑灑在地。
楊天石坐下:“錢寧,你見到了魏忠賢?”
錢寧繼續倒酒:“信王要我來下戰書。”
楊天石點點頭:“這還算是大丈夫所爲。”
蕭雲天問:“那我還來做什麼?”
錢寧道:“我這就帶你回江南。”他瞅向楊天石,“至於天石,魏忠賢怕是不會放過你。”
“不是魏忠賢,是陛下。”
“還是爲了奉聖夫人?”
“你說呢?”
“要你做人質?”
“表面上給我又升了官。”楊天石四下瞅着,“可有這麼升官的嗎?”
錢寧再次端起了酒:“好在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小皇帝一到江南,立刻便有分曉。你我兄弟三人,但願還能活着。到時,告別錦衣衛,一切聽天石的,做回百姓,終此一生。”
楊天石有些激動,他也捧起了酒:“錢寧,你說的是真的?”
“你知道我,花花公子一個,可對兄弟,我不撒謊。”
蕭雲天也捧起酒:“好!錦衣衛這髒活臭活,老子早就膩了!”
楊天石一聲:“幹!”三人一飲而盡。
兩個隨錢寧進京的東廠太監忽至:“錢大人。”
“什麼事啊?”
其中一太監捧上一紙:“這是魏公公釋放蕭將軍的手令。”
錢寧接過,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楊天石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不是說只有陛下才能……”
忽然,劉公公的聲音傳來:“聖旨下!宣楊天石進宮。”聲落人至。
兩個太監一旁哈着腰:“給劉公公請安。”
劉公公理也不理,瞅蕭雲天一眼,再看楊天石:“楊大人,你好大面子。”
楊天石站起來:“我明白了。陛下原來是有條件的。”
“楊大人別這麼說,陛下對你楊家的恩寵,那是比天高,比海深。陛下要做什麼,用不着跟楊大人交換什麼條件。”他對蕭雲天道:“蕭將軍,你也不必謝恩了,呆會兒楊將軍進宮,一切都代勞了。”
蕭雲天沉吟着站起來,走到楊天石面前:“天石,我不要你爲我做得太多。”
楊天石按了按蕭雲天肩膀:“回去吧,嫂子盼着你呢。”
錢寧將兩盞酒送到二人手中,自己又端起一盞:“天石,我和雲天就此與你別過,日後是敵是友,我決不怨你!”
楊天石深深瞅着二人,將酒一飲而盡。錢、蕭也同樣一飲而盡。
楊天石拱手:“錢寧,雲天,後會有期。”然後對劉公公:“劉公公,咱們走吧。”
劉公公引楊天石來到奉聖宮,朱由校端坐,楊天石近前躬身:“給陛下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