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左鎮撫司院落中傳出鬼哭狼嚎般的聲音。
“楊天石,你到底招是不招!”
受刑人滿身滿臉血污,看不清模樣,十八套大刑刑具錯落分佈,其中的五毒全刑——械刑、棍刑、鐐刑、夾棍刑、火刑正在受刑人身上依次施用。
刑訊者再次吼道:“楊天石!你說不說!”燒紅的烙鐵朝受刑人胸部烙去。
慘叫聲又起。
錢寧官邸,楊天石卻正在與錢寧喝酒,他幾乎是一個人在喝,錢寧憤怒地瞅着他。
“爲何不跟我說?”
“你是陰謀同夥。”
“胡說!”
“你不是。”楊天石笑了,“你爹是。”
“胡說胡說!”
“能調動無影腿的,只有你爹。”
“那你也該跟我說!”
楊天石深深地瞅着錢寧,意味深長。錢寧慢慢低下了頭。
“你會問我,若是跟我說了,我會幫哪個?我爹,還是你。”
“你會幫哪個?”楊天石果然問道。錢寧沉吟了一下。
“我會求我爹解除密令。”
楊天石又是深深地瞅着他。
“你不相信?!”錢寧怒道。
“那沒用。”
錢寧盯了楊天石片刻,又垂下了頭。
“腥風血雨,弄得親人不是親人,朋友不是朋友,這他媽的算哪一齣!”
“紫禁城裡,沒什麼新鮮事。不過是十六年前奪嫡之爭的重演。”
“還要搭上你一條命!”
“我只希望救出我兒子。”
“可你的死期恐怕就在明日。”
“我還沒招供呢。”
錢寧疑惑地瞅着楊天石……
“把我爹供出來,嚴刑審訊,再咬出蕭雲天……可你總歸是殺了三殿下,我爹就是被打入詔獄,也救不了你。”
“我是刺了三殿下,可三殿下沒死。”
錢寧一怔:“我親眼看到……”
楊天石微笑着,突然豎掌而出,錢寧雙手去夾,但楊天石指尖已抵至錢寧胸前,錢寧只是夾住了楊天石的手腕,正是當年的“夾手遊戲”。
“你又忘了,眼睛是騙人的。”
“三殿下真的沒死?”
“毫髮無傷。”
“那,你真要供出我爹?”錢寧深深地瞅着楊天石。
“沒準。”
“我不會讓你有這種機會。”
楊天石聽了又笑,他指着滿桌的酒菜:
“我就知道,這是你的送行酒。”
錢府內廳,朱由榿兩眼紅紅的,也是一盞一盞地灌着酒。
錢仕達坐在朱由榿對面,沒喝,只是深深地瞅着他。
朱由榿自言自語:“我要殺了他!”
“三殿下死了,天石也活不了,不知大殿下還要殺哪個?”
“老二必須死!”
“這可難了。”
“那就先殺那老不死的!”
“弒君之罪,千古罵名。當年,唐朝太宗即位之前,發動玄武門之變,也不過殺兄弒弟,軟禁父皇,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朱由榿瞪眼瞅着錢仕達:“如今楊天石完了,錦衣衛又在你父子手中,你可能給我弄個‘玄武門之變’嗎?”
錢仕達搖頭:“不能。”
朱由榿怒道:“是不願吧?!”
錢仕達瞅着朱由榿,但還是說道:“唐太宗是明君,天下是他打下來的,振臂一呼,軍隊無不響應。大殿下不同,即便咱手裡有錦衣衛,可大明軍隊之數多於錦衣衛何止十倍。靠錦衣衛奪位,不啻妄想。所以咱們只能暗中行事。”
“那就暗中行事好啦!”
錢仕達瞅着這個自己似乎投靠錯了的主子,沉吟着……
奉聖宮皇帝寢宮,朱常洛咳嗽着,斜倚在龍牀上,魏公公爲他輕輕捶着背。
朱常洛咳嗽着問:“校兒怎樣了?”
“小爺的寢宮防衛得密不透風,就是奴才也進去不得。”
“廢物!御醫怎麼說?”
“小爺寢宮的御醫們,一個都沒出來。”
“奉聖夫人呢?”
“夫人守在小爺寢宮外,也是進去不得。”
朱常洛怒道:“難道定要朕去看他?”
“小爺的心思,奴才實在猜不透。”
朱常洛嘆了口氣:“他生朕的氣了。”
“從小到大,陛下對小爺恩寵有加,奴才瞧在眼裡,歷朝歷代,沒有對皇兒這麼好的父皇。這個,小爺應該感同身受。陛下多慮了。”
朱常洛點點頭:“可這一次,朕拂了他的意啊。”
湯藥端了上來,小太監一邊侍候着,魏公公親自用湯勺喂着朱常洛。
“陛下一身,擔當江山社稷,國事親情,小爺諒必還知道輕重。”
朱常洛啜一口湯藥,皺一下眉頭:“那他就應該來見朕。”
“奴才這就去叫他。”
朱常洛推開藥盞:“宣楊漣進宮。”
朱由校寢宮外,點着數盞宮燈,十多個太監在外候着,其實在攔阻客印月。
客印月焦慮地在宮燈前來回走着,劉公公跟在一側,唸叨着。
“小爺的性子夫人又不是不知道,他說不見,那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見。從小到大,這夫人比奴才清楚啊。再說啦,小爺也不是不見夫人,也許過那麼一時片刻的……”
“我就想這會兒見他。”
這時,魏公公走出皇帝寢宮,一盞宮燈前引,朝奉聖宮大門口走去……
劉公公眼角瞥着魏公公:“您瞧,就是陛下的召喚,小爺這會兒也還逆着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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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一個月亮門,魏公公不見了。
“劉公公,你就再去通稟一聲,我不會忘了你的好處。”
“其實奴才知道夫人急的是什麼……”劉公公假裝沒看出客印月的眼神,“這人命關天的事情,夫人也不能不急。可小爺既是無恙,依奴才看來,是不是定然會鬧出人命來,倒還是真不一定……”
“你真這麼想?”客印月盯住問。
劉公公恭敬地說:“奴才怎麼想,不過是個屁。可奴才願意說點開心的話,給夫人寬心。”
客印月深深地瞅着劉公公:“劉公公,你是個好人。”
劉公公笑了:“夫人誇獎。可戲本里怎麼唱的,夫人忘了?”
“哪齣戲?”
“‘洪洞縣裡沒好人。’”
月亮門處,魏公公前引着:“楊大人,請。”布衣的喊聲傳了過來:“爺爺,孫兒在這裡等你啊!”
客印月一怔,面容激動,劉公公側目瞅着客印月。
魏公公引導着楊漣朝朱常洛寢宮而去。
“劉公公,我想求你一件事兒……”
劉公公脫口而出:“夫人,萬萬不可。”
客印月瞅着劉公公:“你知道是什麼事兒?”
“這深宮大內,這事兒小爺知道,還有就是奴才知道。奴才奉勸夫人,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沒什麼大謀,”客印月壓低聲道,“我只要見見我兒子。”
劉公公也輕聲地說:“隔牆有耳,陛下若是知道了……”
客印月斷然道:“那你去稟告好了。”
說着,客印月毅然朝月亮門外走去。
劉公公一跺腳,怒對太監們:“還不快跟上!”
楊漣深深地跪伏在朱常洛面前:“臣謝陛下洪恩。”
朱常洛仍是斜倚在龍牀上:“楊漣,你還知道朕對你有恩啊?”
楊漣挺身:“是。陛下對臣恩重如山。”
“嗯,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朕聽着很是受用。說說,都是什麼恩啊?”
楊漣如同稟奏:“臣子行逆,乃彌天大罪,然陛下知我楊家忠心耿耿,此事必有蹊蹺,此聖君之明,恩之一也。臣子行逆,非臣子一人一罪,乃可株連九族之罪,然陛下知臣心如水,必無關聯,此亦聖君之明,恩之二也。然如此這些俱乃小恩……”
“朕之恩情,還要分大小嗎?”
“是。臣方纔所奏,乃陛下對臣一家之恩。錦衣衛教練場上,陛下寧忍喪子之痛,不忘國家之危,恩諭皇嫡子代天出征,以安社稷蒼生。此非小恩,乃國恩也,是爲大恩於天下。陛下聖明之君,大明江山有福,臣謹爲陛下賀。”
“好啦。看坐。”
客印月的座位就放在奉聖宮大門的門內,宮燈在側,太監林立,一面紗帳拉在客印月的面前,擋在她與大門外的布衣之間。
布衣有些不知所措,怔怔地瞅着。
客印月怒道:“要這勞什子擋着做什麼?”
劉公公道:“這邊是宮裡,那邊是宮外,宮裡頭的事情,奴才若是有一點閃失,那就是殺頭的罪。請夫人見諒。”然後傾身對客印月小聲道:“夫人,還是那句話,小不忍則亂大謀,請夫人給奴才個面子,別弄出事情來。”言畢,劉公公走到紗帳一側,撩開,面對布衣:“楊布衣,還不拜見奉聖夫人?”
布衣趕緊跪在大門外:“錦衣衛新丁楊布衣叩見奉聖夫人。”
紗帳內,客印月神情激動:“快起來。看坐。”
楊漣坐在錦墩上。朱常洛言道:“榮辱不驚,朕看重的,就是你這個。”
“到了這把年紀,榮無所榮,辱無所辱,也就沒什麼可驚的了。”
“可你鼓動朕的檢兒矯旨,將洋夷火炮偷運進京,朕倒是很吃驚。”
“臣不過給二殿下出了個小主意,早知陛下必不會怪罪於臣。”
朱常洛深深地瞅着楊漣:“終究還是你贏了朕。”
“國家社稷萬全,陛下天命有歸,此陛下洪福,陛下就是輸了,心裡卻是高興的。”
“要眼睜睜看着親生兒子服刑,你恐怕卻是高興不起來吧?”
楊漣一怔。
布衣坐在一條木凳上,隔着紗帳,猶是有些不安。
客印月透過朦朧的紗帳,仔細端詳着布衣。
劉公公在側,小聲提醒:“夫人……”客印月一機靈。
“楊布衣,你可知你爹爲何被打入詔獄?”
“我爹是爲了救我。敢請夫人稟明陛下,兒子願意爲我爹頂罪。”
“你……該做的事情,我自然會做,你不必擔心。”
“我從小就沒了娘,爹把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帶大,爹若是爲兒子死了,兒子也不想活……”
客印月脫口而出:“住口!”
衆人都是一怔。
劉公公再次提醒客印月:“夫人……”
“什麼死呀活的……我……你,你孃的事情,你一點也沒聽說過嗎?”客印月有些語無倫次。
“爹只說娘死了。”
“死了,死了……”客印月喃喃着。
白鴿忽然飛臨:在宮門口上空盤旋,所有人都仰首望去……
布衣喜道:“小白……”
客印月也望着鴿子,深情激動。
那鴿子眼瞅着朝客印月飛下來……
劉公公急了,一聲喊:“把鴿子給我轟走!”
兩個太監揚手轟着鴿子。
鴿子在客印月頭頂上盤旋片刻,忽然飛到了布衣手上。
劉公公長長地舒了口氣。
布衣撫摸着小白的羽毛:“請夫人恕罪,這是小白,是我爹和我養的鴿子。”他忽然瞅向紗帳,彷彿要看清紗帳內客印月的神情,“還有一隻叫大白……”
一個太監匆匆而來,在劉公公耳邊低語。
劉公公對客印月低聲道:“夫人,小爺想見夫人……”
客印月沒動,依舊對着布衣,“鴿子最通人性……”說着,站了起來,“楊布衣,你是個孝順孩子,這件事,我會幫你。”
布衣跪下,“多謝夫人。”他手中的鴿子又飛了起來,是他有意的。
劉公公和太監們再次轟起了鴿子,始終不讓鴿子降到客印月手上。
“楊布衣,帶着你的鴿子,回去吧。”客印月轉身朝內走去。
布衣一聲呼哨,鴿子飛回自己手上,他撫摸着鴿子:“夫人,你是個好人。”
客印月幾乎淚下,她急步而去,太監們呼啦啦跟上……
皇帝寢宮內,朱常洛指示着楊漣:“此案非常。朕意已決,此案內閣負責,連同錦衣衛左鎮撫司、刑部三法司,三堂會審,務必水落石出。”
“陛下聖明。可審的是臣下之子,臣是要回避的。”
“不必。”
楊漣深深地瞅着皇帝。
“朕就要你親審此案。你兒子若真有大逆不道之罪,朕倒要看看你如何處置。”
楊漣整衣而跪:“臣一秉大公,絕無私情。”
工房內,朱由校毫髮無損,正細心修飾着牀輦靠背上的龍鳳呈祥圖案。
門開了,客印月走進來,劉公公在外,輕輕拉上了門。
朱由校繼續幹着說道:“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門道。這雕工的活計,由校就是鼓搗不好。”
客印月走到近前說道:“小爺至孝。出了這麼大個事,還想着你父皇這龍輦。”
朱由校停手,瞅着客印月:“夫人是這麼看的嗎?”
“從小到大,你父皇最疼愛的是小爺,小爺自然……”
“錯啦!”朱由校斷然道:“父皇疼我,是因疼惜我娘,我對父皇盡孝,是因爲父皇要我接班,讓我當皇帝。”
客印月一怔,這麼直截了當的迴應,她沒想到。
“讓你當皇帝,一直都是你父皇放不下的心事。”
“江山易主,說來就來。夫人,你說我該怎麼辦?”
客印月一怔:“你,怎麼辦?自然是聽你父皇的話……”
朱由校走到客印月身邊,一把抓住客印月的手:“我不聽話,我要當皇帝。”
客印月掙脫着,但掙不開:“小爺……”
朱由校猛然鬆開客印月的手,跳上了龍牀,再次朝客印月伸出了手:“夫人,你也上來,來。”
客印月手足無措:“小爺,你不小了,還玩這個……”
朱由校抓住了客印月的手:“從小就想夫人陪着我玩兒,總不能如願,你不知道,那時候,我很怕夫人……”
客印月被拉着手:“你……怕我?”
朱由校拉着客印月的手:“如今不怕了,如今我覺得你很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