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 896章 霍家的悲劇
聽得老農一席話,秦林長長的嘆了口氣,心情鬱郁再無遊覽之興,拉了拉張紫萱的胳膊:“咱們走吧。”
張紫萱隨着秦林往回走了幾步,實在忍耐不得,又轉過身衝着老農大聲道:“江陵相公行一條鞭法,清丈田畝、統一賦役、抑制兼併、計畝徵銀,蒲州的這等麥田,畝產一石三鬥,售糧可得銀九錢,朝廷徵銀不過三分,僅僅三十稅一!蒲州魚鱗冊頁上所載丁銀,每人不過五分而已!大明輕徭薄賦,已經至矣盡矣、蔑以加矣,何謂橫徵暴斂?!”
明朝的稅率之低,平均三十稅一的稅率,簡直就是東西方歷代王朝之最,要知道漢朝是十五稅一,而中世紀的西方是十稅一,還是領主稅和教會稅雙重徵收!
這時候人口比後世少很多,北方每個壯勞力可以種二十畝田,正常年份收穫二十六石小麥,朝廷徵稅僅僅白銀六錢,再加上五分丁銀,賣掉一石糧食就夠了,可以剩下二十五石糧食。
即使田地是租種的,晉南向來是田主佃戶五五開,也可以省下十二三鬥糧食,合一千五百斤(明代一斤合現在1.2市斤),除了壯丁本人,再養活三四個老幼都不成問題,家人再紡紡紗、養幾隻雞、喂頭把豬,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張紫萱遺傳了父親張居正的才幹,實爲女中宰相,田畝產出、朝廷稅賦、佃戶田租,隨隨便便就脫口而出。
老農直起身來眯着眼睛看,秦林和張紫萱站在小土崗上,逆着陽光也瞧不分明,見他們青衫布衣,只道是城裡走出來的商賈子弟。便冷笑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你們城裡人。知道個什麼?那啥相公俺也不認得,只知道田主周扒皮大斗進小鬥出,能給俺留下十石就算有良心的!朝廷的稅也不是什麼三分銀子。以前是每畝五分,後來旁邊孫家莊的田投獻給了大司馬府,官府就把稅都轉在俺們頭上。每畝足足一錢銀!”
說着,老農就朝前面用手畫了個大圈,那一大片就是投獻給大司馬府的。
兵部尚書雅稱大司馬,所謂大司馬府,就是指王崇古府上,張紫萱聽到這裡,臉色越發難看了,她知道自己和秦林可以對付張四維,但絕不可能把王崇古、楊博、馬自強這些三晉關中的豪門全都拔掉……老農說起了興。索性把胸中鬱悶一股腦兒倒出來,又道:“官府徵銀,雖然少了以前淋尖踢斛的勾當。可市面就是那麼怪。春荒青黃不接,糧價高得離譜。等到俺們糧食收下來,要賣掉糧食拿銀子繳稅,這糧價又跌得如泥土一般,一進一出又扒層皮,好沒天理!”
張紫萱頓時面如火燒,霎那間紅到了耳根子,羞慚得再也呆不下去,和老農道聲別,拉着秦林就往回走。
秦林也哭笑不得,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張居正將徵糧改爲白銀,實際上就是從實物徵收改成貨幣徵收,這思路是正確的,否則有的地方交花椒,有的地方交蘋果,有的地方交大白菜,價值不統一,官吏任意多徵少徵,百姓疲於奔命,朝廷也難以處理。
結果改徵白銀吧,少了淋尖踢斛、任意盤剝的毛病,又多了被富商巨賈操縱糧價,導致穀賤傷農的弊端。
張紫萱和秦林走出一截,壓低聲音憤憤的道:“王崇古還是以厚道著稱,尚且如此,張允齡府上只有更加不堪,侵佔田畝、蔭庇門客、欺男霸女,這些罪行全都跑不掉!”
說罷,相府千金眸子裡光華一閃,大有拿少師府開刀的意思,從而震懾關中豪門,以便官府切實推進一條鞭法,清丈田畝、抑制豪強兼併。
秦林心有靈犀一點通,立刻明白了張紫萱所指,卻笑着搖了搖頭:“靠這些可扳不倒張四維啊!”
張紫萱低着頭想想,斜飛入鬢的修眉皺了起來,專心思考的模樣煞是可愛。
她當然明白秦林說的沒錯,接受投獻土地、蔭庇名下丁畝免稅,迫使地方官府把稅收轉嫁到平民百姓頭上,全國各地的豪門權貴都在搞這一套,上騙朝廷下欺百姓,以前父親張居正的新政就是對付他們的,但現在父親已死,新政後繼乏力,更何況以張四維的地位,單靠侵佔田畝、橫行鄉里的罪名,也很難扳倒他。
“秦兄欲效徐閣老殺嚴世蕃之故事?”張紫萱擡起頭看着秦林,深邃的眸子裡閃耀着光芒。
秦林嘿嘿壞笑:“徐階那是栽贓,我這次可用不着栽贓,張允齡本來就和圖門汗董狐狸不清不楚。”
“可咱們沒有證據呀!”張紫萱有點爲難,她設計引蛇出洞,結果被張允齡走狗屎運識破了,害死了絳州衛指揮使歐陽鵬。
現在固然有威德法王可以作證,可威德是朝廷冊封的白教法王,把武器賣給他,和賣給跟朝廷打仗的圖門汗董狐狸完全是兩碼事,可以用來打御前官司,可以叫張允齡吃不了兜着走,不過要牽連到張四維,乃至把這位離職首輔斬落馬下,那就有點不夠看了。
要找真正的證據,圖門汗和董狐狸那邊當然有,不過除非戚繼光把他們捉住,逼他們作證才行,但那得等到猴年馬月啊?這倆傢伙在薊鎮邊牆外頭,還蹦躂得挺歡呢!
秦林微微一笑:“小妹既然設計引張允齡上鉤,自然知道西姚古鎮,怎麼不從那邊下手?尹賓商應該有消息傳回來了吧。”
張紫萱聞言一怔,接着就揮動小拳頭捶了秦林兩下:“好哇,尹先生倒是死心塌地爲你辦事了,都不知會我一聲,哼哼!”
尹賓商爲人頗具國士之風,張紫萱既然將他引薦給秦林,從此他眼中便只有秦林這位主公了,凡事如果秦林不開口,他便不和張紫萱商議,避嫌避得乾脆利落。
張紫萱埋怨時,俏臉上隱隱得意,明顯心口不一。
尹賓商這種身負亂世屠龍之術的傢伙,如果不遇到讓他甘心侍奉之主,那是寧願終老山野也絕不肯屈身事庸才的,當年也只有父親張居正可以讓他傾心敬服,卻因自信能開中興盛世,屠龍之術無用武之地,方纔將他雪藏至今。
單純爲報相府恩德,尹賓商絕不會像現在這樣避嫌,他如此舉動,卻是表明真心實意爲秦林效勞了,要知道他避諱的當然不是男女之嫌,而是一身事二主之嫌。
恰是如此,相府千金心底越發得意,像尹賓商這號人的心,那是野到沒邊兒的,秦林如此之快的使他心悅誠服,真乃我張紫萱之良配也!
秦林青衫布衣,張紫萱荊釵布裙,在金色的滾滾麥浪中並肩攜手往回走,大隊人馬裡王崇古府上那幾位侄小姐孫小姐全都看傻了眼,這般風流不羈的人物,在江南或時而可見,風氣質樸的三晉關中,那是聞所未聞啊!一羣待字閨中的姑娘,開始憧憬將來夫婿也像這般灑脫了……兩日後,尹賓商從西姚古鎮風塵僕僕的回返蒲州,他和四名相府衛士都做商客打扮,滿頭滿臉都是灰,尚且掩不住眉眼間的喜色。
秦林和張紫萱在花廳相迎,尹賓商洗了把臉走上來,見張紫萱並沒有離開,秦林也沒有別的意思,心底便明白得通通透透。
秦林還指望相府千金替他出謀劃策呢,哪裡要尹賓商避什麼一身事二主的嫌疑?咱們夫妻一體,不分彼此!
尹賓商灌了口茶,潤了潤乾澀的喉嚨,便朝秦林一揖到地:“幸不辱命,學生在西姚古鎮果然有所獲。”
原來張紫萱令尹賓商、遊七往西姚古鎮,探查張允齡是否真的將違禁武器裝車運出,尹賓商用望遠鏡觀察到在場的工匠把頭當中,有個別人臉上露出憤憤不甘之色。
後來他向秦林提及此事,以秦林的敏銳直覺,立刻發現了破案的契機,令尹賓商帶人潛回西姚古鎮,從那幾個工匠把頭入手,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有個叫做霍鐵山的人,很有可能幫咱們扳倒少師府!”尹賓商說到這裡頓了頓,在秦林和張紫萱探詢的目光下,他嘆了口氣:“說起來,這也是個苦命的傢伙。”
霍鐵山,西姚古鎮資格最深的老把頭,少師府重金禮聘去,負責管理鐵匠工場。拿人錢財替人辦事,霍鐵山把工場打理得井井有條,死心塌地跟着張允齡轉,對工場出產的違禁武器,從來睜隻眼閉隻眼,用他的話說,“這些玩意兒,咱們不賣也有的是人要賣,俺受少師府的禮聘,沒吃皇上家的錢糧,哪管得許多!”
霍鐵山有個兒子,鐵匠把頭家的孩子當然不可能去讀書考進士,倒是有把子力氣,從小喜歡舞刀弄棒,長到二十歲上霍鐵山託少師府門路,送到宣府萬全右衛做了個把總。
這兒子也爭氣,又有少師府的後臺,幾年下來竟升到了遊擊將軍,霍鐵山說起來臉上都是有光的。
哪曉得邊關一戰中了埋伏,霍家兒子力戰而死,邊軍弟兄冒死搶回屍首,霍鐵山和老伴千里迢迢去接兒子回家落土,結果差點沒活活氣死:兒子遍身中箭,箭桿取了下來,箭頭還卡在甲葉和肌肉骨頭裡,起出來一個個寒光閃閃,霍鐵山一眼就認出來,全是自己手下工場出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