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895章 又到麥熟時
夜深人靜,申府歡歌笑語兀自熱鬧非凡,不過朝堂傾軋從來是有人歡喜有人愁,換做舊黨諸位,那就格外難受了。
啪!
顧憲成的家裡,吳中行將許國所贈的玉杯狠狠扔在地上,頓時瓊玉亂飛跌做粉粉碎,兀自不解氣的踏上兩腳:“許國欺人太甚,原以爲是我輩正人君子,沒想到竟和申汝默串通一氣,活活氣煞我也!”
劉廷蘭道:“管鮑分金,從此割袍斷義、劃地絕交,當不至有污吳先生令名。”
趙用賢也把犀角杯找了出來,學着吳中行,狠狠的扔到地上。
不料那犀角杯做得厚重結實,犀角不像玉那麼容易碎,竟噹的一聲從地上彈起來,砸到了坐着低頭沉思的王用汲腦袋上,啊呀一聲吃驚不小,額角頓時鼓了個大青包。
“罪過罪過”趙用賢尷尬無比。
趙應元到底老成些,皺了皺眉頭:“什麼時候了,還鬧這些沒用的!連嚴清、丘橓他們幾個都看出風色,找藉口不到咱們這裡來了……剛纔聽到消息,張公魚去做山西巡撫,只怕鳳磐相公這次有難。”
啊,顧憲成本來躺在牀上,額頭蓋着塊溼毛巾,聞言託的一下跳起來,急吼吼的道:“聖旨下了?”
“鳳磐相公有難!”顧憲成急了眼,只想罵趙應元怎麼不早說,好歹記得對方是清流前輩,生生把話憋了回來,哀嘆道:“這是要學海瑞逼徐閣老的故事啊!”
•ttκā n•C〇
不至於吧?趙應元、王用汲尚且似信非信的,遠不如顧憲成見事明白。
顧憲成也不由細說了,大聲叫道:“快,即刻派人出城去通知鳳磐相公!”
劉廷蘭趕緊打圓場:“天色已晚,京師各門早閉了,哪裡能出城?再急也只能等到明天……”
明天張公魚就陛辭出京了!顧憲成這次是真的一口血噴了出來。
第二天一大早,張公魚果然接了聖旨即刻出京,家眷行李都不帶,由吳兌撥給他的二十名家將護持着。出阜成門往西絕塵而去!
顧憲成派出的報信人跟在後頭也要出門,卻被巡城御史攔下來排查,一一仔細搜過,連褲襠都捏過兩遍,看看日中了才放他們離開。
不遠處綠呢轎子放下轎簾,吳兌重新坐實,撫須而笑:秦林啊秦林,老夫也就能幫到這裡了。接下來就看你的吧——
張四維匆匆離京,倒也不是全爲着裝忠臣孝子,他是真怕秦林又在蒲州搞風搞雨,想快點回去鎮住這傢伙。
一個白天,他從京師往西走了五十多裡,這才尋個驛站安歇了,第二天趕天明再次啓程。
剛剛走到日中,官道上就有二十餘騎飛也似的抄了過去,惹得張四維府上的奴僕紛紛駐足觀看。只是那些人都穿布衣便服,看不出什麼路數。
張四維心腹管家叫做張升,他知道自家老爺的心思。湊趣的道:“想是顧老爺那封奏章生了效果,京師派緹騎去蒲州,取那秦某人的性命。”
算算時間,倒也對得上,而且緹騎出京辦事,也不盡是鮮衣怒馬的,如果所辦之事關係重大,也會化妝改扮以免被人識破行藏。
張四維頗爲自得的捋了捋頷下疏疏落落幾根鬍鬚,心下頗爲自得。自忖以首輔之尊,突發雷霆之威,那秦某人如何抵擋?只可惜緹騎去得太快,恐怕自己趕回蒲州時,秦某人早已身首異處。看不到他臨死的慘狀,未免有些可惜。
可是,那隊人馬當中,爲什麼有個背影那麼眼熟呢?
張四維想了一陣便放下了,又攢促隊伍往前趕了二十里。看看已經到了下午,不料後面又有數騎飛也似的趕來。
這次張升就認得了,笑着稟報:“老爺,是顧老爺的家僕。”
張四維初時不以爲意,暗道必定是那道奏章起了效用,顧憲成派人來報喜訊的,這顧某倒也會討好!
哪曉得隨着那幾人越跑越近,便看出他們臉色實在難看得很,滿腦袋都是溼漉漉的汗水,眼神更是慌里慌張,張四維頓時心頭一驚,暗道不好。
“幾位上下,不着急,有事慢些說”張升把幾位顧家奴僕請下馬來,又使個眼色,讓他們不要聲張得所有人都知道。
張四維暗暗點頭,這個管家是很得力的,自己家生子,他爹是府上老管家,死了就是兒子做,年紀不大,辦事卻很牢靠。
張四維是離任的首輔,何等尊貴身份,自然不會和幾個奴僕答話,還是張升問着他們究竟出了什麼事。
“張大人,大事不好了”顧家奴僕們喘着粗氣,驚慌失措的道:“我家老爺拜上,說首輔申老先生臨陣倒戈,那道奏章被他硬按了下來,還保舉秦林把兄張公魚做了山西巡撫,恐要對張大人不利!”
聽得這幾句,張四維的宰相氣度再也擺不出來了,剎那間瞠目結舌,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老爺,老爺!”張升急得連忙替他揉胸口、捶背心,這才緩過一口氣。
好歹也是做過首輔的,張四維很快強迫自己平復心境,在馬紮上坐得筆挺,朗聲問道:“那張公魚什麼時候接旨的?料想準備停當,各親友故舊又要薦長隨、門政、師爺,沒有五七天也不能陛辭出京吧。”
幾名顧府奴僕互相看看,臉色都是同樣的蠟黃,沒奈何只好硬着頭皮答道:“回、回張老相公的話,張公魚今早接旨,即刻陛辭出京,還趕在俺們前頭……在阜成門那邊,俺們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攔住搜檢,鬧了大半天才放行,是以來得晚了,還請相公恕罪。”
張四維這才鬧明白,前面那二十幾號人馬不是去取秦林人頭的緹騎,倒是趕往蒲州找自己麻煩的!那有些眼熟的身影,正是新任山西巡撫張公魚!
張升氣憤憤的道:“陳、吳兩個,竟如此和老爺作對!申時行也可惡至極,咱們回去,找他理論!”
五城兵馬司歸巡城御史管。御史是都察院的人,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了。
張四維氣得心頭冒血,臉上仍強作鎮定,揮揮手道:“罷了,老夫看錯申汝默,此人恁地翻臉無情!再說老夫本是到蒲州奔喪,現在回京又怎麼說?倒是張公魚來意不善,定是要和秦林聯手對付老夫!”
稍作躊躇。張四維便吩咐那幾個顧家奴僕:“回去告訴你家老爺,說老夫承他盛情,蒲州那邊自會料理,還請他切勿灰心喪氣,與王、趙、吳諸君子靜待時機,老夫三年後東山再起,叫申汝默等輩看老夫手段罷!”
說罷,張四維回望京華,眼中厲芒吞吐不定。所謂三年守制,也就是二十七個月,八百一十天罷了。他在張居正身邊隱忍得更久……汝默汝默,老夫東山再起之時,就是你黯然離京之日!秦林秦林,老夫必斷送汝命!
顧家幾個奴僕暗暗歡喜,他們是見過世面的,看這位鳳磐相公鎮定自若,威勢不減平日,自家主人更有何憂?在京師操持打點吧,等鳳磐相公復起。咱們老爺就該一飛沖天啦。
等他們打馬迴轉京師之後,張四維的臉色忽然就沉了下來,厲聲道:“快,服侍老夫上馬,咱們快馬加鞭趕回蒲州!”
怕了。真的怕了,張四維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威脅,此時此刻他感覺到萬般後悔,爲什麼沒有及早識破申時行的真面目,爲什麼沒有想盡一切辦法將秦林置於死地?
張升卻一把牽住了馬頭。苦勸道:“老爺不可,老爺身子骨不比壯年,一路顛簸回去恐怕有不忍言之事,不如讓小人代勞。”
張四維想想也是,張公魚比自己年輕十幾二十歲,如果拼着跑回蒲州,恐怕自己吐血都追不上去,倒是張升騎快馬回去佈置比較妥當。
想通這點,真正鎮定下來,張四維反而不着急了,思前想後半天,低低的吩咐張升:“別的沒什麼要緊,唯獨霍鐵山那廝,留着實在是個禍害,替老夫早早的斷送了!”
張升慨然應允,帶上十餘名心腹好手,殺氣騰騰的直奔蒲州而去……
張四維看着張升急馳而去,乾脆吩咐車隊停了下來,他進士出身,當年也是翰林院中一位才子,寫東西真是倚馬可待,立刻駢四儷六的寫了封信,吩咐隨從回京交給申時行。
“運去英雄不〖自〗由,時來豎子亦成功,不知我這緩兵之計,申汝默吃也不吃?”張四維苦笑着感嘆了一句,卻沒想想他自己背叛張居正,貶謫江陵黨時,又是多麼的窮兇極惡不肯讓人?
信使快馬加鞭,將信送到了申時行手上。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申時行笑着將信扔進了垃圾桶,張四維有多麼隱忍可怕,在他對付張居正、江陵黨的時候已經暴露無遺,申時行雖然是個老好人,顯得有些優柔寡斷,但這個時候自然曉得不能存婦人之仁。
想到張四維可能的報復,都後背生涼啊,說到底,老夫雖踏實坐了首輔,卻伸手爲秦某人火中取栗……秦某人借大勢、謀大局,逼得老夫只能選擇與他合作,此子當真了得,此子背後的徐文長也了得……也許,還有我那世侄女功勞吧?
申時行恍惚中,回憶起了老朋友張居正身邊,那個明眸皓齒聰明靈慧的姑娘,一襲男裝,手持摺扇侃侃而談,連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彷彿都變得更加明亮了,老夫若有這麼個女兒……
申老先生想到這裡就會心的笑了笑,幫助秦林當然是爲了鞏固自己的權勢,避免成爲張四維的傀儡,但內心深處未嘗沒有報張居正恩德的念頭,畢竟是那位江陵相公,把自己引入了內閣呀!希望當年的那位相府千金,在秦林身邊過得幸福如意吧。
承蒙申老先生掛懷,張紫萱的確過得很不錯,三晉大地金黃色的麥浪裡,秋季明豔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國色天香的容顏已增添了幾分少婦特有的柔媚,越發顯得珠圓玉潤。
咳咳,看來這些天秦林的雨露恩澤可不少啊!
秦林青衫布衣跟在後面,笑道:“小妹有歸耕之意乎?我耕田來你織布,倒也瀟灑愜意。”
張紫萱微微一笑,慧黠的眨了眨眼睛:“那青黛妹妹、徐姐姐,還有金宣慰、白教主,她們怎麼辦?”
秦林很爲難的沉思一陣,惹得張紫萱吃吃偷笑,卻見這廝擡起頭來,昂然道:“青黛後園種藥,徐大小姐可以牧馬放牛,金宣慰養魚餵鴨,教主姐姐嘛,看家護院!”
你!張紫萱恨恨的瞪了秦林一下,忽然就撲哧笑開了,秦林這廝的臉皮喲,實在是厚比城牆、堅於精鋼。
還別說,秦林這安排還真是人盡其才啊!
時值三晉麥熟時節,秦林射獵也累了,張紫萱老是做詩文也煩了,這就出來遊覽一番,領略領略三晉大地的絢爛秋色。
除了陸遠志、牛大力和額朝尼瑪等人,王崇古府上的幾個侄女孫女也跟在後面,小麻雀似的唧唧喳喳,看什麼都覺得新奇,畢竟平時都關在府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是跟着張紫萱,哪能出城來逛逛?
秦林和張紫萱牽着手走,把衆人甩在身後,那些還待字閨中的小姐們,一邊紅着臉兒吃吃笑,一邊暗地裡羨慕不已。
兩人轉過一處土崗,張紫萱見眼前麥浪滾滾,麥穗沉甸甸的,麥稈被壓彎了腰,就有十分的喜色:“今年又是個豐收年,風調雨順,關中三晉父老有幾天好日子過啦!況且國之大計在農事,朝廷秋征冬解亦可無憂。”
得,秦林摸摸下巴,紫萱妹妹你該去做首輔,一言一行都看得到老泰山的影響啊。
土崗下面卻有個老農正在修整田坎小水渠,頭也不擡,悶聲悶氣的道:“哪來的小丫頭胡說八道,什麼好日子?朝廷稅又多,田租又高,今天這般豐收,能不餓肚皮就是天幸,還敢指望別的!”
張紫萱燦爛的笑容瞬間就僵在了臉上,遊覽的興致被丟到了爪哇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