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倭寇還沒有根除, 西北又生戰事。朝堂似乎永遠沒有消停的時候,衆臣又爭論起來了。
往常都是文官主和,武將主戰, 但這次卻反過來了。以郭勳爲首的一干武將主張和蒙古開放馬市,朝廷用糧食、布匹換蒙古的戰馬, 雙方各得其利,避免戰爭。
郭勳雖然多年沒有上過前線, 但是他出生在勳貴世家, 對蒙古人很瞭解。蒙古和倭寇不一樣, 長城北邊是草原, 大明既沒辦法把草原挖走, 也沒辦法把遊牧民族趕盡殺絕, 蒙古人是打不完的,打跑了這個部落又來新的部落,只要漠北草原存在,北疆就永遠不可能平靜。
而且蒙古人也不是天生愛打仗, 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不一樣, 大明百姓家家戶戶有條件的都會儲糧,但遊牧民族沒有餘糧, 一旦遭遇雪災、乾旱、瘟疫,他們沒有糧食吃,立刻就要面對活不過這個冬天。
所以他們只能南下打仗,打贏了就搶糧食過冬,打不贏回去也是餓死, 蒙古騎兵這才格外驍勇。
被死亡驅動的人是無敵的, 邊疆官兵的命也不是白來的,沒必要和一羣亡命之徒硬槓。蒙古人要的就是糧食, 換給他們就是了,還能得到一批優質戰馬。
郭勳出於一個領過兵的主帥良心,他真的覺得開放馬市,互通有無,對蒙古對大明都好。他給皇帝寫了長長一封摺子,陳明開通馬市的好處,早早遞到宮裡。
許多西北軍的將領都同意郭勳的觀點,連傅霆州都送摺子回來,贊同開放馬市。
他還在摺子中提出,蒙古八次請求朝貢被拒,但蒙古百姓的許多生活用品必須從關內換。官方渠道關閉,他們就只能和私人聯繫,如此一來容易滋養禍端,稍有不慎就會發展成第二次倭寇之亂。與其讓他們私底下勾結,不如朝廷接管,將主動權控制在自己手中。
傅霆州在摺子中寫了如何管理馬市,馬市進行期間如何調整軍防,在不影響互市的情況下保證安全。看得出來傅霆州上前線後,能力成熟很多,這些都是非常實用的建議。皇帝看了後很重視這封摺子,不斷召臣子進宮商議。
皇帝也是傾向於開放邊市的,能用其他手段解決,誰願意打仗呢?倭寇之戰掏空了國庫,浙中衛所四十一個,戰船四百三十九艘,軍籍盡數耗盡。國家現在都沒緩過這口氣,皇帝並不願意再生戰事。
最後,在武定侯郭勳大力支持、皇帝默許下,邊關重開貢市的事就這樣敲定下來。
嘉靖十八年九月二十五至二十八日,大同鎮憲堡開馬市,俺答部落挑良馬到馬市交易,換取粟豆、細緞等必需品。俺答部落十分重視這次交易,大同總兵也親臨市場巡視,三日內大家都很客氣,自始至終沒有蒙古人擾亂交易,馬市算是圓圓滿滿落幕。
鎮憲堡第一次試水很成功,俺答部落得到了糧食和布匹,當年冬天果然沒有再南下,雙方相安無事。其他部落聽說了馬市,也要求交易。郭勳、傅霆州等人一力擔保,在衆人的推動下,十八年冬,花馬池第二次舉行馬市。
這次交易的時間更長,好幾個蒙古部落到場,狼臺吉嚴格約束部落,蒙漢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當地百姓生活安寧,沒有受到馬市影響。
嘉靖十八年下半年,因爲馬市的存在,邊境戰事大幅減小。兩次成功的交易鼓舞了士氣,傅霆州再次上呈摺子,提議可以把每年開馬市的次數提高到四次,並且可以擴大到宣府、延寧諸鎮,讓當地軍民就近和關外遊牧部落交易。只要限制每次的貿易額,就不會壯大蒙古諸部落,並可以用糧食手段控制他們的人口和生計,長此以往,蒙古部落就不會再對大明邊境造成威脅。
皇帝採納了傅霆州的建議,在第二年,試着擴大馬市範圍。但是,接下來的互市卻頻頻出亂子。
三月,蒙古請求用牛羊交換粟豆,卻被當地守將拒絕了。
蒙古人認爲這是交易,雙方用等價的東西各取所需,窮人沒有駿馬可以換,但是他們帶來的牛羊亦是上等品質。然而在朝廷看來,馬市是朝貢,讓你上貢戰馬就上貢戰馬,哪有討價還價的份?
雙方隔着城牆談不攏,之前又有血海深仇,局勢一下子崩了。牧人千里迢迢趕着牛羊到漢人城牆下,路上乾糧都吃完了,就等着和漢人換了糧食,帶回去養活一家老小。然而現在明朝廷卻讓他們空手回去,牧人當然不幹,乾脆趁機攻城,闖入邊關搶糧食。
來交易的牧人入邊爲盜,立刻給馬市拉響警鐘。朝廷收到好幾封彈劾摺子,指責邊關武將姑息養奸,裡通外敵。郭勳是堅決推行馬市的人,現在馬市出事,他也受到不少質疑。
郭勳堅稱這是意外,大部分蒙古人是遵守規則、友好通商的,不能因爲少數幾顆老鼠屎,就否決了整個馬市大計。
朝中文武官又吵成一團時,遼東也緊接着出事了。俺答部落逐水草而居,今年春天遷徙到遼東。他們要求在遼東繼續開市,但去年他們是和大同府交易,遼東守將不肯冒這個風險,讓他們去大同商談。
俺答部落被激怒,覺得是漢人出爾反爾,存心刁難。他們藉機三次大舉入邊,在當地大肆搶掠糧食、畜產。
有人開了頭後,宣府、大同的馬市也有蒙古人鑽空子,他們故意用病馬、劣馬以次充好,甚至有人白天賣馬,晚上就帶人潛入城鎮,奪回他們的馬匹,席捲着糧食、錢財揚長而去。
其實大部分蒙古人都是很遵守秩序的,但架不住有人油滑奸惡,想不勞而獲。和平交流來之不易,但破壞卻太容易了。朝中關於馬市的風向立刻急轉直下,先前是一部分御史和武將吵,現在,所有文官都上摺子彈劾馬市。
其中罵得最兇的是首輔夏文謹。夏文謹和郭勳不合已久,如今逮到這個機會,夏文謹瘋狂參郭勳,甚至說郭勳裡應外合,通敵叛國,開馬市是爲了資助蒙古人。
本來最開始只是商談馬市,夏文謹扯到通敵叛國後,整件事情的性質一下子變了。誰樂意被戴上通敵叛國的帽子,其他官員生怕自己被認爲是郭勳同黨,也更加嚴厲地彈劾郭勳,貪贓枉法、擅作威福、網利虐民、欺君罔上等罪名都出來了,甚至連之前武定侯府編撰的《英烈傳》、《水滸傳》,也被拿出來做文章。
到後來所有人都往大是大非的方向上扯,馬市從一個通商問題,徹底變成道德問題。
一件事一旦上升到道德高度就會完全變味,最後連皇帝都收不了場,只能把郭勳下獄,以平息衆怒。
這是文官常見的清除政敵的方式,不就事論事,而是大扣道德帽子,用忠義仁孝壓死你。光參倒了郭勳還不夠,夏文謹繼續擴大事態,將郭勳黨羽一個個牽扯進來,說他們資敵叛國。
傅霆州是郭勳的外甥女婿,又曾寫摺子支持馬市,很快也被拉下水。
皇帝也沒想到事情會鬧這麼大,馬市出了亂子,總要有一個人負責。反正犯錯的人不會是皇帝,那就只能是郭勳。
皇帝需要一個替罪羊平息事端,郭勳前段時間跳的最高,自然而然成了衆矢之的。皇帝裝出生氣的模樣將郭勳關押,命人嚴查郭勳通敵一事,不允許任何人進獄探望。
和郭勳親近的人也接連獲罪,傅霆州被解除兵權,罷免甘肅總兵職位,以通敵之罪下獄。永平侯、永平侯世子和武定侯過從甚密,有通敵之嫌,同樣被帶走調查。
一時武定侯一系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洪晚情只覺得一夕之間天塌了,舅舅被人以通敵叛國的罪名帶走,夫婿被原地解除職務,而她的父親、兄長涉嫌通敵。她所有認識的人要麼自顧不暇,要麼對她避之不及,以往巴結她的人現在嘴臉大變。
洪晚情一瞬間從侯府貴女打落塵埃,她不停出去奔走、求情,往常她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前呼後擁、衆星捧月,但現在,她要等在別人家門口,在太陽底下一站好幾個時辰。
然而,哪怕她將自尊踐踏到泥裡,還是沒有人願意施以援手。最後,是一個曾經交好的夫人看不過去,悄悄派僕人提醒她,不是她們心狠,而是實在幫不了。
現在誰替武定侯說話誰就是叛徒,她們都有夫有子的,和洪晚情交情再好,也不能拉着一大家子的人送死,除非武定侯被證明沒有通敵。
這種時候,有能耐替武定侯洗清罪名的,唯有那一位了。
僕人說到這裡就關門了,剩下的讓洪晚情自己想。洪晚情魂不守舍走下臺階,忽然仰頭栽倒。
丫鬟們連忙喊着“侯夫人”,手忙腳亂將她扶起來。
洪晚情得了風寒,回去就發起高燒。她醒來時,看到丫鬟們圍在她牀邊擦淚,一個個都是末日臨頭的樣子。洪晚情嗓子幹得發疼,嘶聲問:“什麼時辰了?”
“未時。”
洪晚情默默在心裡算,陸珩公務極其繁忙,經常天黑纔回家。這個時辰他應該還沒下衙,她去陸府門口守着,還來得及等到陸珩!
洪晚情掙扎着坐起來,她看着丫鬟們的哭喪臉就來氣,呵斥道:“哭什麼,我舅舅家是開國元勳,跟着洪武皇帝打過天下,洪府也是從開國傳下來的超品侯。夏文謹不過一個發跡十來年的文官,郭洪二家,哪是他能撼動的?武定侯府和蒙古人打了二百年,郭家有多少人死在西北,我舅舅通敵做什麼?夏文謹一個文官,不上戰場,不事農桑,嘴皮子一碰就想誣陷郭家百年清名。扶我起來,我要出去給舅舅鳴冤。”
“侯夫人……”丫鬟們慌忙扶住洪晚情,勸道,“夫人,您和舅老爺感情再好,現在也是傅家人了。您得保重自己的身體啊。”
“糊塗。”洪晚情罵道,“舅舅是所有人的支柱,要是舅舅通敵的罪名坐實了,侯爺、永平侯府,所有人都得跟着死。罪臣家眷要發賣教坊,我要是淪落到那種地方,連命都沒了,還保重什麼身體?都閃開。”
“可是,您還生着病……”
“養病重要,還是保命重要?”洪晚情話說得急了,扯起一串急促的咳嗽。她俯身,劇烈地咳嗽着,幾乎要把心肺撕碎。丫鬟們看着心疼,她們跪在牀邊,一邊給洪晚情喂水一邊抹淚:“您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罪啊,爲什麼日子不能像以前一樣,平平穩穩的呢?”
是啊,爲什麼世界突然就變了呢?
洪晚情好容易止住咳,靠在牀柱上大口喘氣。她面色潮紅,渾身沒一點力氣,但現在根本容不得她嬌弱,洪晚情咬着牙,虛弱又堅決地說道:“來人,給我更衣。”
洪晚情之前從沒有關心過朝事,家族大事自然有父親和兄長操心,她只管挑衣服、買首飾就夠了。現在大廈將傾,郭、洪兩家的男丁都被收押,傅霆州不在京城,武定侯府、永平侯府、鎮遠侯府一起坍塌,洪晚情霎間被人從金絲籠扔到風雨中。
她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她和那些命如浮萍的平民女子沒有區別。
傅霆州聯繫不上,傅昌是傅家嫡系唯一的男人,這種時候理應由傅昌出面奔走。但傅昌這些年習慣了當甩手掌櫃,他爹、他兒子都不指望他,洪晚情這些女眷哪能靠得上傅昌?
指望公爹還不如指望她自己。洪晚情換好衣服,這次她的目的很明確,一上車就對車伕說:“去陸府。”
車上,洪晚情又咳嗽起來。丫鬟給洪晚情拍背,心疼地抹眼淚:“侯夫人您病這麼重還要出門,奴婢看着都心疼。”
丫鬟啜泣不已,洪晚情卻垂下眼睛,低不可聞地喃喃:“傻丫頭,就是因爲生病,才更要出去。”
洪晚情趕到陸府,她不顧貴女的架子,主動上前問門房:“陸都督可在府上?”
門房戒備地掃了洪晚情一眼,疏遠道:“都督的行蹤是機密,不方便告知外人。”
洪晚情一梗,其他府邸多少還裝裝面子,什麼不知去處、出門訪友之類,陸府可好,明明白白把不歡迎寫在臉上。
洪晚情以前哪受過這種怠慢,她覺得羞辱,但今非昔比,她有求於人,便是再難堪也得忍着。
洪晚情用力掐了掐手心,硬擠出笑臉道:“我有事求見都督,可否煩請通稟?”
門房無動於衷,洪晚情讓丫鬟給銀兩,門房和侍衛理都不理。在陸府守門,豈會缺她這點銀子?
洪晚情沒辦法,只能在門口死等。她默默在心中期待,希望今日陸珩沒有提早回家,好歹讓她拼上一把!
今日,陸珩確實在南鎮撫司加班。他常年無假,而最近許多人下獄,是南鎮撫司的業務高峰。等陸珩終於忙完,準備回府時,陸府侍衛走到陸珩身後,悄悄稟報道:“都督,鎮遠侯夫人在門口求見。”
陸珩聽到挑了下眉,問:“什麼時候來的?”
“未時正。”
“夫人知道嗎?”
“門房將她攔在門外,沒敢打擾夫人。”
陸珩臉色這纔好看些了。幸好沒驚擾卿卿,要不然,他們就等着吧。
陸珩是掌管全京城情報的人,想在路上堵陸珩,委實太天真了。侍衛問:“都督,是否要繞路去側門?”
“回我自己的家,爲什麼要走側門?”陸珩嗤笑一聲,冷然道,“備馬,從正門進。”
“是。”
洪晚情等到太陽西沉,涼風乍起,還是沒有任何人出來搭理她。丫鬟扶着洪晚情,焦急地看天色:“侯夫人,快要下雨了,我們回去吧。”
“不行。”洪晚情斷然否決,“都等了這麼久,要是現在回去,那就前功盡棄了。”
“可是您還發着燒……”
丫鬟的話沒說完,街上傳來有節奏的馬蹄聲。丫鬟和洪晚情一起回頭,洪晚情看到來人,驚喜道:“陸都督……”
陸珩勒馬停到門口,一眼都沒往洪晚情身上看,將繮繩交給侍從後就往府內走。洪晚情本來準備好一肚子話,但她看到陸珩完全視她於無物,不由急了,顧不上女子矜持追上去:“陸都督,妾身乃鎮遠侯之妻洪氏,懇請都督幫忙!”
陸珩掀衣走上臺階,好笑道:“原來是傅夫人。天底下想請我幫忙的人多了,你算哪位?”
洪晚情心裡咯噔一聲,她來之前想過陸珩可能不好說話,但她每次見陸珩,他都是進退有度、淺笑吟吟的,洪晚情就想,或許他並非傳言中不好相處的樣子。
王言卿在傅霆州身邊待了那麼久,身子都未必清白了,陸珩還願意娶王言卿爲正妻,成婚多年不納妾。這樣一個人,對女人應當是很心軟的吧。
但陸珩一上來就完全不留顏面,洪晚情當面被人說“你算哪位”,臉上十分掛不住。她用力咬脣,忍住女子的羞怯,繼續追着說:“聽聞陸都督曾三日內替災民查明冤案,連素不相識的平民都督都願意伸出援手,可見都督爲人公正,仗義執言。妾身的身份不值一提,但妾身家人有冤屈,望都督爲妾身伸張正義。”
陸珩笑了聲,他走上最高一層臺階,放下衣襬,回頭以一種十分稀奇的目光打量洪晚情:“我爲官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聽人說我公正。傅夫人這種眼神,比起鎮遠侯和永平侯可差遠了。”
陸珩說完就要進門,洪晚情沒想到他軟硬不吃,忙道:“若陸都督肯出手相助,妾身願拱手獻上所有家財,以謝都督高義。”
“你覺得我缺你們那點錢嗎?”說着,陸珩輕嗤一聲,話語中滿是不屑,“何況,你做得了主嗎?”
洪晚情無言以對,陸珩這些年平步青雲,手握大權,斂財也並不客氣,京城衆人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家底。陸珩看不上鎮遠侯府、永平侯府的積蓄,也不意外。
而且,洪晚情也確實做不了傅家、洪家的主。
洪晚情準備好的招數都失敗了,她咬牙,忽然提着裙襬跪倒。衆人都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丫鬟慌忙撲上來,扶住洪晚情胳膊:“侯夫人,您這是做什麼?”
陸珩也對她的舉動意外了一瞬,終於回頭,正眼看了洪晚情一眼。洪晚情雙膝跪地,挺直着腰桿道:“武定侯、鎮遠侯都是冤枉的。他們是爲國效命的武將,不該被莫須有的罪名侮辱。妾身知道都督沒有義務幫我們,但妾身已經無計可施,只能求助都督了。如果都督懷疑妾身的誠意,妾身願長跪於此,請都督開恩!”
陸珩低頭看着她,勾脣笑了笑。他先前一直在笑,這個笑容幅度很輕微,卻驟然讓洪晚情產生一種危險感。
陸珩說:“傅夫人想用病來威脅我?那你可認錯人了。你儘可試試,看看你跪死在這裡,我會不會皺一下眉頭。”
說完,陸珩掀衣朝門內走去,聲音冷酷無情:“陸某此生最厭惡某些人不識好歹。要跪去街上跪,別髒了我陸府的門。”
陸府大門當着洪晚情的面合上,大門侍衛上前,伸手道:“傅夫人,請。”
他們的意思很明顯,要麼你自己走,要麼被他們拖出去。
洪晚情再放低自尊,這點臉面還是要的。她用力咬着脣起身,走到陸府臺階下,再次跪下。
只要能挽救她孃家、夫家,她受些屈辱算什麼?
白日還豔陽千里,傍晚時卻突然起了風。天上轟隆隆響起悶雷,沒過一會,大雨傾盆而下。
京城的雨不比江南,洋洋灑灑,不留情面,頃刻就將洪晚情的衣服打溼。她們出門時沒有帶傘具,丫鬟徒勞無用地用手幫洪晚情遮着雨,說道:“侯夫人,這雨一時半會不會停歇,您還發着燒,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發燒不是小病,多少人就是一場燒燒沒了。洪晚情還帶着病跪在雨中,簡直是不要命了。
洪晚情早就想離開了,她嬌生慣養,以前拿過最重的東西就是針,怎麼經受得住淋雨長跪?可是她在賭,賭陸珩不可能真的看着她死在自己家門口。只要陸珩鬆動,她就有機會。
洪晚情咬着牙不走。下雨後天色飛快暗下來,四周變成無垠黑洞。天地間大雨如注,冷風蕭蕭,除了雨聲聽不到其他聲響,連守在門口的侍衛也到裡面躲雨了。
世界上彷彿只剩下洪晚情。很快,洪晚情連丫鬟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她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全身都打起擺子。丫鬟被嚇壞了,趕緊跪到洪晚情身邊攙扶:“侯夫人,您怎麼了?”
洪晚情臉色刷白,渾身顫抖,可陸府的門還是緊緊閉着。洪晚情絕望地意識到,原來,陸珩說的是真的。
哪怕她跪死在陸府門口,陸珩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京中關於他的傳聞並沒有錯,他確實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爲了利益什麼事都能做出來。這樣的人,怎麼能奢望他會憐香惜玉呢?
那麼多大臣在他手裡被抄家,聽聞有許多或文弱或嬌媚或明豔的官宦千金求他,但沒一個能讓他心軟。那些閨秀用身體自薦都不行,洪晚情靠什麼打動陸珩?
他就是一個沒有道德、沒有底線的殺人兵器,能眼睜睜看着昔日同僚的夫人死在他門口。但這樣一個人,爲什麼會對王言卿百依百順?
洪晚情被雨淋了太久,都覺得自己出現幻覺了。她竟然看到陸府大門打開,裡面出現一個披着白色披風、手提橘色宮燈的女子,衆多侍女跟在她身後,小心翼翼替她打着傘。
夜雨如無垠天水,鋪天蓋地,彷彿只剩她腳下那方地沒有被黑暗淹沒。橘色的光在風中搖曳,映得她的臉時明時暗,神秘悠遠,彷彿神女臨世。
“鎮遠侯夫人。”洪晚情昏迷前,依稀聽到一道清冷柔美的聲音說,“你所求我們無能爲力。夜深了,侯夫人再守下去恐有性命之危,請儘快去就醫吧。”
屋中,陸珩正在燈下逗着陸渲,聽到外面的腳步聲,他讓奶孃把陸渲抱走,起身走向門口:“都說了她居心不良,不用管她死活,你怎麼還是出去了?淋到雨沒有?”
王言卿解下披風,用帕子將手指擦乾,說:“我沒事。她還生着病,總不能真叫她倒在我們門口。”
“是街上。”陸珩糾正道,“我讓她到外面跪了。”
王言卿聽後不語。也不知道洪晚情是怎麼想的,竟然想用病來挾持陸珩,他是會心軟的人嗎?
去劫獄都比奢求陸珩心軟容易。
王言卿換下半溼的外衫,披了身藕荷色對襟衫。她坐到陸珩身邊,問:“渲兒呢?”
“快睡着了,我讓奶孃抱他回去了。”
王言卿點頭,問:“武定侯的事,你真不打算管嗎?”
“這是他和夏文謹的恩怨,關我什麼事?”陸珩閉眼靠到王言卿肩上,不在意說,“不用管他們。皇上心裡有數的。”
馬市鬧出了大亂子,皇帝需要一個臺階下,罪名只能由郭勳來擔。但皇帝心裡很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只是關一關郭勳,並沒有打算將郭勳怎麼樣,等風頭過去了,會放他們出來的。
不過,在郭勳被關押期間,武定侯集團放點血是在所難免了。
皇帝的意圖陸珩知道,嚴維知道,約摸着夏文謹自己也知道。可是外面這些女眷卻不知道,她們真以爲武定侯要被治通敵之罪了。王言卿想到跪暈過去的洪晚情,心中無比唏噓。
洪晚情曾經也是侯門貴女,她第一次見洪晚情時,洪晚情自信張揚,眼神中全是攻擊性,彷彿天底下沒有她搶不來的東西。但現在,洪晚情卻不惜利用自己的病跪在她這個前情敵府門外,只爲了讓陸珩給句明話。
燭火靜靜燃燒,室內昏黃靜謐。陸珩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突然問:“你嘆氣什麼?”
王言卿嚇了一跳,說:“沒什麼,我感嘆人生際遇無常。”
“你不恨她?”
“停妻另娶是傅霆州的主意,就算沒有她,我也會離開鎮遠侯府的。她和我有什麼關係?”
雖然陸珩很滿意她親口說會離開鎮遠侯府,但老實講,聽到停妻另娶這些字眼,陸珩還是很糟心。
要是傅霆州沒有主動把她推開,以卿卿死心眼的性子,後面就不會有陸珩什麼事了。這種事不能想,一想陸珩就難受。陸珩覺得報復前情敵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懷上他第二個孩子。
陸珩說做就做,立刻睜開眼,摟住她的腰說:“卿卿,你有沒有覺得陸渲一個人太寂寞了。”
“什麼?”
“我們給他生一個妹妹吧。”陸珩說完,頓了頓,勉爲其難道,“如果還是個兒子,倒也行。”
第二天,京中便傳遍了,鎮遠侯夫人去陸府求情,陸珩連門都沒讓人進,硬生生讓人家在街上跪了半宿。回去後,鎮遠侯夫人就發起了高燒,昏迷不醒。
大家感嘆陸珩可真是一個沒心沒肺的狗東西,但更多替鎮遠侯府、武定侯府解釋的好話,他們也不肯說。
宮裡,皇帝也聽到這件事了。陸珩照例來找皇帝稟事時,皇帝問:“聽說昨夜傅霆州的夫人來找你了?”
陸珩點頭:“沒錯。她來的時候嘴脣乾裂,面色潮紅,看起來像是發燒。我以爲她擺個樣子就會知難而退,所以沒管她。後來還是我夫人不忍心,昨夜讓人把她送回鎮遠侯府,還幫她請了郎中。”
陸珩說到這裡皇帝就懂了,洪晚情是先發了燒,纔去求陸珩,暈倒也純屬算計脫了,自食惡果。
罵陸珩不懂憐香惜玉可以,但讓他背鍋不行。
女眷這些小心機在皇帝眼裡跟鬧着玩一樣,皇帝說:“畢竟是功臣家眷,傅霆州平倭有功,這兩年在甘肅也可圈可點,沒必要做得太絕,寒了天下武將的心。等過幾天,你找個理由,把郭勳提到詔獄裡去吧。”
錦衣衛有自己專門的監獄,即詔獄,不通過六部、大理寺,擁有獨立的提審權。進了錦衣衛的詔獄,那就意味着生死由皇帝決定了,六部再也插不了手。
陸珩應諾。這種人詔獄裡關着很多,他們甚至闢了一個專門的區域,用來存放這些不能放也不能殺的“罪臣”。有些人甚至在裡面一關兩三年,等皇帝消氣了才放出去。
皇帝下令後,陸珩沒有耽誤,第二天就去提審郭勳。錦衣衛有權調查皇親國戚,不需要出示任何證據。陸珩提出審問武定侯郭勳,廷獄的人想不出任何阻止理由。
獄卒帶着陸珩往牢房走去,他打開門鎖,說:“陸都督,武定侯就在裡面,您請自便。”
陸珩往裡看去,郭勳背對牢門坐着,似乎在看天窗外的光。陸珩沒時間等郭勳擺譜,推開木門,道:“武定侯,打擾了。有些事需要你配合,隨我去詔獄走一趟吧。”
陸珩說完,郭勳依舊不動。陸珩是時常去閻王殿串門的人,他立刻意識到不對,伸手攔住自己的人,說:“別動。叫廷獄的人過來,去請武定侯。”
郭勳死了。
皇帝沉着臉坐在御案後,緩慢掃過殿下衆人。
內閣六位大學士,錦衣衛指揮使陸珩,刑部尚書,大理寺卿,都在此處了。皇帝看着他們,面無表情問:“郭勳之死是怎麼回事?”
皇帝將郭勳下獄,順勢敲打他一番,但皇帝從來沒有想過讓郭勳死。郭勳對西北軍的意義重大,皇帝瘋了,纔會拿自己的西北邊疆開玩笑。
陸珩算是案發現場第一證人,也是他將郭勳的死訊傳給皇帝的。陸珩似笑非笑掃了刑部尚書和夏文謹一眼,上前一步道:“回稟陛下,發現武定侯屍體時,臣正好在現場。臣本是奉命請武定侯去詔獄調查,但去廷獄後,卻發現武定侯背對走廊坐着,一動不動。臣感覺不對,立刻讓刑部的人去請武定侯。錦衣衛的人從始至終沒有踏入過武定侯牢房,刺殺武定侯之人……或許還得問刑部尚書。”
皇帝忍着怒,看向刑部尚書:“武定侯在刑部的地方出事,你作何解釋?”
刑部尚書後背已經滲出汗,他也沒想到陸珩竟然這麼精明,一步都沒踏入牢房,先前準備好的藉口實在無法成立。但在聖前,他不敢長時間不回話,那更是坐實了心虛。
刑部尚書磕磕巴巴道:“臣……臣也不知。或許是武定侯通敵叛國,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盡。”
陸珩在旁邊毫不掩飾地嗤了一聲。皇帝顯然也覺得荒唐極了,寒着臉指向陸珩:“陸珩。”
陸珩垂眸拱手:“臣在。”
“限你十日之內,查明武定侯死因。”
“臣遵旨。”
等從御殿出來後,衆臣走在草長鶯飛、湖光山色的西苑,一路沉默。出西苑宮門時,陸珩錯後一步落到夏文謹身邊,在他耳邊說道:“夏首輔,論起學問,我遠遠不及你。但論起殺人,你可比我差遠了。”
夏文謹微微側目,陸珩笑着看向他,桃花眼中是濃郁的化不開的陰幽:“你不應該來招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