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華也不是責怪楊彥,只是不解其意。
楊彥沉吟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朝庭心思不難揣測,無非是迫於道義,不得不安置王妃,卻又因東海王風評頗惡,欲與之劃清界限,故不會厚待王妃,既如此,已無轉圜餘地,又何必腆顏求人?
當今世道,禮義崩壞,時人以放浪形骸爲榮,以聖人清音爲恥,以清談浮誇爲榮,以躬身務實爲恥,以驕奢炫富爲榮,以清簡節約爲恥,人心也日漸凋蔽,你讓他一寸,他欺你一尺,藏鋒只會讓人輕慢,唯有鋒芒畢露,方可震服宵小之輩!“
每個人都是渾身微震,默默品味着楊彥這殺氣十足的話語,江風一陣陣的吹拂,袍帶迎風飄展,噼啪作響。
許久,裴妃悠悠嘆了口氣:“亡夫糾合同盟,創爲義舉,然匡復之功未立,陵暴之釁已彰,既而帝京寡弱,狡寇憑陵,遂令神器劫遷,宗社顛覆,數十萬衆並垂餌於豺狼,三十六王鹹隕身於鋒刃,禍難之極,振古未聞。
朝庭欲與亡夫劃清界限,孤可以理解,楊家郎君爲孤籌謀,孤亦感激不盡。”
話是這麼說,但裴妃渾身透出一股蕭瑟之意,身爲罪人的妻室,裴妃的心裡怎麼可能好受呢?荀灌與荀華相視一眼,也是暗生不忍。
楊彥卻是拱手道:“王妃此言楊某不敢苟同,王出屯於項,非無策,亦非險濟之人,其敗之因,實外爲苟晞所乘,內任王衍以僨事,山簡則縱酒自恣忘君父,懷帝又惡王,必欲滅王而不恤,自齕之,還以自斃,王之處勢如此,安得不鬱郁以終而以潰哉?
楊某曾聽過一句話,當雪崩發生時,沒有一片雪花無辜,時天下局勢靡爛,縱是湯武復生,漢高還魂亦是束手無策,又豈能歸疚於王一人?
相反,王高瞻遠矚,及早謀劃江東,方纔有了今上挽半壁江山於狂瀾之壯舉,故以楊某看來,王之敗,非戰之罪,實乃氣數已盡,而王早作籌謀,爲晉室續命,乃有功於社稷。
至於天下人非議王,無非是成王敗寇罷了,倘若王命硬挺過懷帝詔而不隕,三軍將士尚不至惶然不知所措,寧平城之戰或有幾分扳回的可能,若是擊退石勒,再振臂一呼,天下英雄附之,未必不能力挽天傾,成就漢光武之偉業,對此,楊某隻能嘆息,時也,命也!“
裴妃頓時渾身劇震,淚水止不住的盈眶而出,她一直以罪人之妻自居,如今聽楊彥爲亡夫正名,頗有了種引爲知己之感。
荀華連忙遞上手帕。
裴妃拭了拭眼角,才哽咽道:“孤失態了,若是亡夫有幸聽聞此言,必死而無憾,不過虞仡非是坦蕩君子,若於主上駕前搬弄是非,恐主上會罪責於你,你當如何自處?“
楊彥向荀灌拱手道:”楊某以爲,女郎必不會坐視我被小人構陷!“
衆人愕然,不敢置信的看着楊彥,這傢伙簡直是無恥啊!
“哦?”
荀灌也嘴角微微一翹,竟然現出了一絲得色。
是的,這一路行來,楊彥文韜武略,仿如無所不能,其實荀灌心裡是有些吃味的,這倒不是她忌才妒能,而是受女人天生的小心眼影響。
這時她就在想,你不是挺能的嘛,有種別來求我啊!
荀華一看自家女郎的神色,便暗道一聲不好,這也不是她擔心荀灌會爲難楊彥,從小一起長大,她對荀灌的品行還是很瞭解的,而是荀灌於不經意間透出了一絲小兒女的媚態,危險的徵兆啊!
於是趕忙道:“女郎,也只有荀氏才能幫楊家郎君。”
“哼!”
荀灌輕哼一聲:“拿紙筆來!”
“諾!”
荀華叫人奉上几案,又親自在案上鋪上紙張,調研墨汁,荀灌這才提筆書寫,詳述了迎接裴妃的經歷,着重突出楊彥的作用,正待落筆之時,心中一動,把楊彥對東海王越的評價也添了上去,然後晾乾封好,遞向荀虎道:“速將首級與此信送於家君,另再調撥些食物與酒水過來。“
”諾!“
荀虎帶上數十人馬,把首級裝筐,登上渡船,同時也捎帶上了楊彥寫給葛洪的一封信,告之自己已抵瓜步,因須爲裴妃謀事,還得耽擱幾日才能回京,主要是報個平安。
渡船漸漸遠去,裴妃的美眸中也再度現出了感激之色,畢竟荀灌此舉,雖沒有明說,卻擺明了與裴妃共進退之意,她突然覺得,上天不再虧欠自己了,既有堪稱奇才的楊彥之爲自己謀劃,又有情同知己的荀灌與荀華不離不棄!
由於詔書往返最少要好幾天的時間,於是全軍上下在瓜步駐紮下來,這時,荀灌向楊彥問道:”你以東海國尚在爲由,斥指臺省僑治東海爲亂命,省臺必無言以對,但是隨着蔡豹不戰自敗,石虎將聲勢大振,青徐只怕形勢不妙,若是東海國陷於石虎之手,又如何阻止尚書檯再置東海?“
”這正是楊某要與王妃商議!“
楊彥暗道一聲問的好,便向裴妃拱手問道:”不知王妃對故土封國可有留戀之情?“
裴妃不由轉頭回看,美眸中現出了迷離之色,許久才苦澀道:“東海乃亡夫封國,孤一介女流,無能爲亡夫守住家業,實心中有愧。”
楊彥又問道:“敢問王妃可曾想過保全東海國?”
“嗯?”
荀灌聽出了些苗頭,驚訝的看向了楊彥。
裴妃也似乎若有猜測,遲疑道:“孤自是不忍東海國陷入敵手,奈何朝庭絕不會向郯城增調一兵一卒,楊家郎君,你的意思是……“
楊彥肅容道:”楊某願爲王妃守護國土!“
頓時,裴妃渾身王者威嚴迸發,美眸中精光大作,直直盯着楊彥!
守護國土便是欲求一方藩鎮,求爲東海國相,這個要求可謂是驚天動地,一時之間,再無人開聲,楊彥也毫不示弱的與裴妃對視。
實際上,他的心裡七上八下,但是在這麼好的形勢下如果再不提出,只怕以後都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裴妃的思緒也是百轉千回,一道道念頭控制不住的閃爍而過,剛開始,她有些不快,因爲她是東海王妃,有權代東海王越署理國事,東海國相的位置應該是她賜予,而不是楊彥索求。
不過轉念一想,如今的東海國還能支撐多久呢,自己這個王妃,根本不受朝庭待見,若不是楊彥出謀出力,只怕自己已經被石虎掠走了,再次受辱。
而且退一步說,楊彥有所求應是好事,至少能明白楊彥在想什麼,不怕人有欲求,就怕無慾無求,甚至如果楊彥真能在郯城立下足,可以憑藩鎮方伯之身呼應自己,在外朝有所恃,避免被人期凌於內朝,至不濟,也能以東海稅賦奉養自己。
其實相對於別人,裴妃更傾向由楊彥擔當東海國相,畢竟共過患難,又是楊彥爲她出的頭,在潛意識中,她已經極爲依賴楊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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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裴妃看着楊彥的目光緩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