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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日子裡,石虎也未閒着,分遣各部去破滅塢堡,從琅琊開始,一直到青州,烽煙滾滾,一座座的塢堡被攻滅,大量人口財富掠回了營壘。
不知不覺中,一個月過去,本年的第二個十一月到來。
當月十日,司馬紹正給他老父司馬睿梳頭,司馬睿的頭髮蒙了一層老油,一團團的粘結在一起,十分難梳,還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酸餿味。
按漢制,應三日一沐,五日一浴,據許慎《說文解字》釋義,沐者,專指洗頭,浴則清洗全身,而洗澡這兩個字,分指灑足灑手。
時人頭髮長,洗起來很折騰人,司馬睿自從王敦竊據大權之後,就病倒了,哪怕王敦已於數月前還鎮武昌,也不見好轉,身體日漸癭弱,經不起任何折騰,有好幾個月沒洗頭了。
今天司馬睿突然精神變好,想洗頭,司馬紹作爲太子,自是當仁不讓,他極有耐心,又非常小心的,一點一點挑開結成塊的頭髮,目中含着悲悽。
這分明是迴光返照啊。
國政掌握在權臣手裡,太子的名份地位也無可動搖,司馬睿沒什麼遺言,只要求洗頭,洗的乾乾淨淨歸天。
這時,一名宦人在外探頭探腦。
“何事?”
司馬紹問道。
宦人小聲道:“回稟陛下,太子殿下,石虎親率五十萬大軍,圍攻東海國都郯城。”
“哦?多久的事了?”
司馬紹又問道。
宦人道:“大概是一個月以前。”
‘一個月?’
司馬紹眉頭一皺:“可知戰況如何?”
“這……”
宦人不確定道:“奴婢只聽說石虎猛攻兩日,隨即以高溝深壘圍之,並縱兵劫掠淮北,郯城安危,未有消息傳來。“
”下去罷!“
司馬紹揮了揮手。
”諾!“
宦人施禮退下。
司馬睿微微眯開眼睛,嘆了口氣:“楊彥之此番必死。”
司馬紹順着話頭道:“楊彥之潛懷異志,兒本欲使之與王逆兩敗俱傷,可惜呀,不過此子難以駕駁,死了就死了罷,兒倒不信,朝中沒有忠義之士。”
司馬睿現出了傷感之色,悠悠道:“伯仁(周顗)、季思(戴淵)皆爲王逆殺害,大連(劉隗)、玄亮(刁協)不知所蹤,景猷(荀崧)與望之(卞壼)雖忠直,卻勢孤力弱,諸王又因中朝混戰,被朝臣警惕,不得掌權,我司馬家的江山眼見就不保了,道畿啊,爲父無能,竟丟了個爛攤子給你……“
正說着,司馬睿哽咽起來。
司馬紹連忙跪下,磕着頭大哭道:”阿翁說哪裡話,時事艱難,臣子不忠,阿翁能維持統胤已非尋常人所能爲之,兒請阿翁萬匆菲薄。“
”你起來!“
司馬睿無力的擺了擺手。
”諾!“
司馬紹依言起身,流着淚,給老父梳理頭髮。
司馬睿眯着眼睛,精力流逝的速度越來越快,胸口也漸漸地開始憋起了氣,往昔如本能般的張嘴呼吸,此刻卻是吸不進氣,迫使他張大嘴,貪婪的吸着每一絲空氣。
“阿翁!”
見着老父的痛苦模樣,司馬紹大哭。
司馬睿勉強轉回頭,呢喃道:“我家也未到絕路,那楊彥之不是還留了數千卒在建康麼,務必要把兵權奪過來,務必,務必啊,咳咳咳~~“
說到後面,司馬睿已經沒法說了,只是劇烈咳嗽,血沫子一陣一陣的由嘴角溢出。
”阿翁,阿翁!“
司馬紹急聲悲呼。
“咕咕咕~~”
司馬睿的嘴張的更大,喉頭也傳出了咕咕聲,口脣、顏面愈發青紫。
“來人,快叫太醫!”
司馬紹連聲叫喊,話音未落,卻見司馬睿猛的兩眼一翻,兩腳一蹬,披散着灰白相間頭髮的一顆頭顱軟軟垂向了一邊!
“阿翁,阿翁,陛下晏駕了!”
司馬紹淒厲的大哭。
……
“什麼?主上宮車晏駕?”
楊府內,裴妃高臥上首,一名宦人傳達了司馬睿宮車晏駕的消息,太子召諸公、諸王和國公入宮。
那時皇帝死了不叫大行,叫宮車晏駕,晏者,遲也,意指宮車遲出,是帝王殯天的諱辭。
裴妃的肚子已經非常大了,還虧得天氣酷寒,可以用寬大的服飾遮擋,但已經不能跪坐了,只能臥着,纔沒讓宦人看出名堂。
裴妃的面孔也有些浮腫,陰晴不定,揮揮手道:“孤知道了,你先回去罷,孤準備一下便入宮。”
“諾!”
宦人施禮退下。
荀華立時破口大罵:“這老鬼早不死,晚不死,非得湊着時辰死,死了還不安份,非得爲難王妃你!”
隨侍的幾個心腹宮婢和女親衛均是不吱聲。
實際上楊彥的這個家,主事人就是荀華,裴妃只是借住,荀灌是王府掾吏,能管到王府,管不到楊彥家裡,荀華雖然沒有名份,可連孩子都有了,在楊彥沒娶妻之前,暫代主母,合情合理。
“荀華!”
裴妃不滿的瞪了過去。
荀華委屈的撇了撇嘴,嘀咕道:“王妃,這不是擔心你麼,你現在這身子,哪能進宮?本指望下個月生產,再調理調理,不影響元日入宮朝拜,那時我還在想,楊郎倒是挺會挑日子的呢,可沒想到,這老鬼也是挑着日子去死!“
荀灌沉着臉道:”荀華,少說兩句,發牢騷有什麼用,人都晏駕了,發牢騷能讓先主活回來麼,還是想想該怎麼辦吧。“
荀華遲疑道:”要不王妃稱病,不去宮裡?“
裴妃搖了搖頭:”那不行,宦人見過孤的,孤除了體態臃腫,哪有半點病的樣子,怎麼突然就病了。“說着,就站了起來,試着走了幾步,低頭左看右看。
裴妃又道:”理該不礙事,穿的厚實,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孤會小心的,拜見過先主,孤就回來,論起輩份,孤還是先主的姑母,施個禮就可以走了,先主下葬,還得有幾天,到時孤再稱病不就得了?“
荀華和荀灌相視一眼,都很無奈,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荀灌也暗罵了聲老鬼害人,便道:”王妃,您這行走的姿式還得注意一下。“
孕婦到後期,因肚子大的緣故,只能縮着肩,挺着肚子,走外八字,特徵非常明顯。
”孤試一試。“
裴妃又開始走動走來,可這哪有那麼容易,隨着產期臨近,孕婦的骨盆會慢慢擴張,骨盆韌帶也日益鬆弛,並拉伸擴大,進而引發盆骨內疼痛,以外八字走路,是女性爲了緩解疼痛的一種生理本能,如今裴妃要正常行走,就得與身體上的疼痛做鬥爭。
哪怕走的很慢,也在咬牙強忍,可那眉心,仍是時不時的微微擰在一起。
荀灌沒懷過孕,不清楚內情,荀華卻是過來人,心如刀絞。
裴妃回頭笑道:“沒事,孤那些年間,吃的苦比現在還要大,一點點疼痛孤能忍得住,沒事的,孤在靈前拜一拜,就回府,絕不多耽擱,太子是孤的侄孫,不敢多留孤。”
“那……也只能如此了。”
荀灌勉強點了點頭:“我和荀華陪王妃一起入宮。”
……
不片刻,一行車駕匆匆駛向苑中。
苑裡三三兩兩的掛起了白綾,渲染出了一派哀傷氣氛,可若細細觀察,本就稀少的宮女、宦人雖奔走忙碌,卻大多表情冷漠,看不出有多少傷心之處,這或許就是傀儡皇帝的悲哀,生前無人敬畏他,死了也沒人當回事,哪怕是卑賤的奴婢都只是敷衍了事。
“東海王妃駕到!”
當荀華荀灌攙扶着裴妃步入司馬睿寢殿的時候,有宦人高聲唱諾,屋裡跪着的數十人紛紛轉頭看來。
跪在最前面的是夫人鄭阿嬌,三十不到,容貌端莊秀美,懷裡抱着兩個週歲左右的孩子,分別是司馬昱和小公主司馬清,鄭阿嬌神色慘苦,嗚咽流淚。
另一邊以司馬紹爲首,身後跪着太子妃庾文君,也是懷裡各抱着一男一女兩個嬰兒,週歲上下,分別爲司馬衍和司馬興男,肚子還微微隆起,分明又有了。
其餘便是司馬沖和司馬晞,以及宗室諸王,其中司馬晞只有五六歲。
司馬紹的生母荀氏不在其中,荀氏爲司馬睿潛邸時的宮妾,初得寵幸,先後誕下司馬紹與司馬裒(四年前身亡),故被嫡妻虞孟母(死於十年前)嫉妒,荀氏認爲自己位卑,每懷怨望,令司馬睿不快,被絕情的趕出王府,改嫁給了一個姓馬的平民,至此再沒回宮。
往後面一圈,則是王導、王彬、荀崧、陸曄、顧和、溫嶠、張闔等重臣。
衆人見着裴妃,均是暗感詫異,裴妃的身形怎臃腫成了這個樣子?
其中鄭阿春和庾文君均是生產不久,不禁雙雙對視一眼,美眸中流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很自然的就想到了懷孕,畢竟去年見裴妃,尚是身形窈窕,除了懷孕,沒有別的可能,但裴妃的步態又不象孕婦。
裴妃那浮腫的臉面慌亂之色一閃,問道:“主上怎會晏駕?”
司馬紹緩緩道:“先主自年初起便重病纏身,今日經太醫搶救無效,宮車晏駕。”
“望太子與太子妃節哀順便。”
裴妃嘆了口氣,雖然她對司馬睿不熟悉,可心裡也有些悲驚,榻上直挺挺躺着的那個面目枯瘦的中年男子,誰能把他與一朝皇帝聯繫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