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不理

沈菀依偎在丈夫的懷中,帶着幾分嬌氣地輕聲道:“你知道就好。”

楚千塵是她的親外甥女,本該被長姐、被穆國公府、被她掬在手心,在他們的憐惜下長大,可是楚千塵人生的前十四年被楚千凰鳩佔鵲巢,佔去了屬於她的尊榮。

而現在,自己這個姨母連對這丫頭好一點都不敢。

沈菀的心裡泛着一股酸楚的滋味。

她將臉埋在他肩上,不讓他看到她眼裡的淚光。

她心疼她的外甥女,可是此前就因爲楚千塵隨沈氏來過一次郡王府,也不知怎麼地傳到了皇帝耳中,沒兩天,靖郡王就被皇帝隨便找了個名頭罰了一年的俸祿,威嚇之意,昭然若揭。

靖郡王府還沒有分家,靖郡王的幾個弟弟一直對爵位虎視眈眈,爲此還大肆鬧騰了一番,說肯定是因爲沈菀親近宸王妃纔會被皇帝殺雞儆猴,這件事差點沒鬧到宗人府去。

也爲此,沈菀只能與楚千塵保持距離,不能親近,也不敢親近。

沈菀的心裡不好受,可她不僅是沈氏女,也同時是靖郡王妃,爲了郡王府,她也只能如此。

沈菀的一隻手攥緊了靖郡王胸口的衣料。

靖郡王輕輕地撫着她的背,安撫她的情緒。

須臾,他又道:“阿菀,今晚你早些歇息吧,這一路上,你陪着七娘,都沒怎麼合過眼。明早,還有祭祀儀式呢。”

“我先去看看七娘再睡。”沈菀從他的肩頭擡起臉來,此刻神情已經恢復了正常。

靖郡王本想說他會看七娘的,可話還未出口,就被一陣打簾聲打斷了。

靖郡王微微蹙眉,卻見衝進來的大丫鬟焦急地稟道:“王妃,縣主又發燒了。”

夫婦倆心裡咯噔一下,同時站起身來。

兩人都顧不上說別的了,一起衝去了顧之顏的屋子。

乳孃慌張地說道:“王妃,縣主燒得更厲害了。”

從五天前顧之顏用過符水後,她的燒就退了,但是,昨天又開始燒了,爲此沈菀昨晚陪了一夜沒睡,好不容易到了早上這燒才退下來,沒想到,這才短短一天,她居然又燒了。

顧之顏一次次發燒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沈菀手腳冰涼,忍不住去想,要是這一次顧之顏燒得更厲害了,那麼他們該怎麼辦?!

顧之顏昏迷着,那乾燥發白的櫻脣中發出難耐的呻吟聲,額頭和麪頰燙得彷彿有一個火爐在她體內烘烤着。

沈菀心裡更難受了,感覺像是有什麼掐住了她的脖子似的,讓她覺得喘不過氣來。

她突然想到了濟世堂,本來顧之顏自從在濟世堂看過病後,一日比一日好轉,可是那次被那個青樓女子驚嚇到,病症再次復發……

想着這段日子顧之顏受的折磨,沈菀只覺得感同身受,忍不住咒罵了一聲:“皇上真是小肚雞腸!”

皇帝哪有一點爲人君者的心胸與氣度!

靖郡王臉色一白,急忙去看左右,此時,屋子裡只有乳孃與容嬤嬤,她們都是沈菀的親信心腹,全都裝作沒聽到。

靖郡王生怕隔牆有耳,趕緊吩咐道:“快把門窗都關上!”

這裡畢竟是西苑行宮,到處都是皇帝的人。

容嬤嬤也是後怕,立刻就去親自去關窗,還是謹慎地朝窗外看了看,確信外頭沒人,才鬆了一口氣。

靖郡王攬着沈菀纖細的肩膀,低聲安慰道:“阿菀,你別急,七娘會沒事的,我再去請廉太醫給七娘看看。”

沈菀緊緊地握着顧之顏的一隻手,看着女兒潮紅汗溼的小臉,心如刀割。

她還是忍不住,低聲發起了牢騷:“明明是他自己下旨封濟世堂爲國醫館,卻不許人去濟世堂看病,也不知道是打誰的臉!”

濟世堂如今在京城中聲名大作,京中的富戶以及百姓都會去濟世堂看病,可那些勳貴朝臣卻是不敢的,皇帝早就明着暗着地用各種方式打壓過幾個去濟世堂看過病的朝臣,殺雞儆猴,如今各府都心知肚明濟世堂是皇帝的忌諱。

比如靖郡王府,就因爲她之前送顧之顏去濟世堂看病,皇后就特意把她和她的三弟妹姚氏一起召進了宮,踩她捧姚氏,還讓鳳鸞宮的大太監利公公有意無意地提醒了她一番,說莫要爲了小事影響了郡王爺的前程什麼的,沈菀還只能憋屈地領了利公公的好意。

容嬤嬤和乳孃全都垂着頭。

沈菀深吸了兩口氣,目光從顧之顏移向了靖郡王,艱聲問道:“玄淨道長可看過了?”

靖郡王點點頭,“玄淨道長說,這符紙是袪病符,瞧着像是無爲觀一脈的手筆。”

因爲沈菀對楚千凰給的符紙不放心,就讓靖郡王拿符紙去請教了一下玄淨道長,想看看這符紙到底有什麼玄機。

沈菀:“……”

沈菀神色黯淡。

太醫說這符紙無礙,玄淨道長也說這只是普通的袪病符,明明他們都這樣說了,她的心裡依舊七上八下的。

她自己也曾反覆比較過她求來的符紙和楚千凰給的符紙,兩種符紙上繪的符是一樣的,筆鋒出自同一人之手,這一點靖郡王也認同。

沈菀微咬着發白的下脣,猶豫不決,晦暗的瞳孔中似乎兩股力量在彼此膠着、對峙、廝殺……

屋子裡靜了好一會兒,眼看着顧之顏燒得越發厲害,她才啞着嗓子道:“去把符紙取來。”

容嬤嬤如同之前的許多次一樣,仔細地將符紙浸泡在一杯溫水中,和乳孃一起喂顧之顏服下了符水。

過了半個時辰後,顧之顏的燒纔開始退了。

她的小臉也變得安詳起來,閉着眼睛的樣子,那麼乖巧,那麼可愛,宛如一尊玉雕娃娃似的,看得沈菀的心既柔軟又酸楚,更心疼。

她反覆地拭着女兒的額溫,如釋重負。

放鬆下來後,她心底的那股疲憊感就涌了上來,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忽然發現雖然疲憊,卻不像之前那般額角一陣陣的抽痛。

容嬤嬤抿了抿脣,爲難地看着沈菀,囁嚅道:“王妃,符紙用完了。”

沈菀:“……”

靖郡王:“……”

大半月前,楚千凰一共送了五張符紙來,沒想到這麼快就都用完了。

沈菀心口怦怦亂跳,靖郡王忙道:“阿菀,從這裡到京城快馬加鞭也不遠,我立刻派人回京一趟,去觀裡再問問……”

他們這一路之所以走了五天多,是皇帝一路走走停停,如果是一人一騎日夜兼程地趕回京去,不到兩天就可以到。

沈菀心事重重地應了一聲,又守了女兒一會兒,就和靖郡王一起回房歇下了。

這一夜風平浪靜。

第二天一早,當天空露出魚肚白時,沈菀就強撐着精神起來了,她與靖郡王都得去獵宮外的獵臺,參加由皇帝主持的狩獵儀式。

顧之顏的燒雖然退了,但小丫頭沒什麼精神,外面又太冷,沈菀怕她吹風,就沒帶出來。

沈菀也不是第一次參加冬獵了,早早地與靖郡王一起出現在獵臺前,而這時,旭日纔剛剛從東方的地平線升起。

接下來就是一場戎長的儀式,皇帝先按部就班的祭拜了天地與祖宗後,接着就意氣風發地對衆人鼓舞了一番,表示今日狩獵的魁首,必有大賞。

直到半個多時辰後,整個儀式才結束。

隨着一陣嗚咽的號角聲,那些個早就躍躍欲試的武將與勳貴子弟就策馬衝入了山林中,馬蹄如雷動,滾滾而去。

皇帝帶着幾個宗室勳貴在錦衣衛指揮使陸思驥的陪同下也進了獵場,靖郡王身爲宗室郡王,也一同去了。

沈菀正要回雲想齋陪女兒,遠遠地看到顧玦與楚千塵騎着馬姍姍來遲地從行宮中出來了,斗篷隨着寒風獵獵飛舞着。

瞧夫妻倆都揹着長弓,馬背上也備了箭囊,一看就是要進獵場去狩獵的樣子,沈菀也就沒特意上前寒暄。

果然,夫妻倆有說有笑地騎馬朝着山林的方向馳去,很快,兩人的身影就被山林中那層層疊疊的樹木與灌木所淹沒了。

楚千塵沒有看到沈菀,進了山林的她,與顧玦自得其樂地玩了半天。

兩人遛馬賞玩,還一起打了些獵物,等他們從山林出來時,纔不過下午未時過半,冬日的暖陽高懸在正上方。

這一趟進山,可謂滿載而歸。

兩人馬背上的籮筐都被裝得滿滿的,山雞、野狍、野兔等等,全都是一箭斃命,楚千塵的箭囊裡已經沒剩幾支箭了,而顧玦的箭一支卻一支沒少,來時是多少,離開時還是多少。

楚千塵沒讓顧玦出手,這些獵物都是由楚千塵親手獵的。

楚千塵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心裡已經琢磨起了山雞的一百種做法,除了烤雞外,她也可以燒叫花雞、紅棗玉慄枸杞煲雞湯、野雞瓜子、肚包雞、糯米雞、雞絲粥……

顧玦的眸子裡盪漾着清淺柔和的笑意。

只是這麼看着她,陪着她,他的心情就會變得很愉悅。

他早就發現了,這丫頭對於照顧他有種異常的執着,不是因爲他的傷,也不是因爲她懂醫術,她就是喜歡照顧他的日常,喜歡陪伴在他身邊……讓他常有種自己是個文弱書生的錯覺。

既然小丫頭喜歡當家做主,那他就負責“吃軟飯”好了。

顧玦無聲地笑,在冬日溫和的陽光下,面龐都亮了起來。

楚千塵率先策馬出了山林,轉過頭時,就看到他在笑,黑曜石般的瞳孔如明淨的湖面倒映着她的身影。

她一下子把原本想說的話忘得一乾二淨。

王爺笑起來可真好看!

楚千塵也是笑,燦爛,明媚,甜蜜,就像是一個得了夢寐以求的珍寶的孩子似的。

忽然,後方傳來了一個溫溫柔柔的女音:“表哥,王妃。”

楚千塵動了動眉梢,拉了下繮繩,將馬首轉過去一些,循聲望了過去。

高高的獵臺邊,披着一件丁香色厚斗篷的袁之彤朝他們的方向走來,瓜子臉上洋溢着燦爛的笑容,髮髻上插了一支流光溢彩的赤金嵌寶蝴蝶釵,長長的珍珠流蘇在頰畔不住地蕩着,搖晃生輝。

她的後方擺着一排的雙耳鐵壺,周圍還有七八個姑娘家,她們顯然是在一起玩投壺。

袁之彤與那幾個姑娘家說了一句後,就款款地朝楚千塵二人走了過來,身姿優雅,沉靜的目光注視着馬上這對容貌昳麗的璧人。

顧玦與楚千塵今天穿着一色的紫紅色騎裝,翻領窄袖,修身緊窄,腰上束着玄色繡銀線腰帶,襯得二人的身形纖長。

這鮮豔的紫紅色穿上顧玦身上,不見一絲女氣,反而讓他看着更爲年輕,英姿颯爽,君美如畫,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袁之彤停在了距離二人一丈外的地方,對着馬上的二人福了福,特意露出一段白皙纖細的左腕,腕上的赤金絞絲鳳鐲在陽光下閃着有些刺眼的光芒。

然後,她朝着顧玦的方向仰起了小臉,下巴微擡,顯得她雪白的脖頸尤爲修長,如優美的白天鵝似的。

袁之彤又是一笑,柔柔地說道:“表哥……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我是之彤,家父是袁又介。”

聽到袁又介這個名字時,顧玦眉梢微動,朝身旁的楚千塵看去。他還記得她問過他袁家的事。

楚千塵抿脣笑。

袁之彤仔細地觀察着顧玦的每一個反應,見狀,心下釋然。果然,宸王表哥是知道她父親的,怎麼說她的父親也是封疆大吏。

她臉上的笑容更深,接着道:“我在數年前曾隨父親與先母來過一趟京城,這都好些年了,表哥若是不記得我,也是正常。”

“我這次隨父進京,蒙太后姨母垂憐,可以時常去給她問安,這趟姨母知道我隨駕冬獵,一定會見到表哥,託我給表哥帶些話……”

“其實前幾天在路上時,我就該跟表哥說的,但是……”

她欲言又止,怯生生地去看楚千塵,下巴微微縮了一下。

不遠處,琥珀從行宮的宮門方向朝這邊走來,也看到了這一幕,皺了皺眉頭,覺得這袁家姑娘比侯府的三姑娘還要討厭。

她這陰陽怪氣的表情落在旁人的眼裡,說不定還要以爲是他們王妃故意攔着她,沒讓她見王爺呢。

琥珀擡眼去看楚千塵,馬背上的楚千塵依舊笑靨淺淺,漫不經心地撫着愛駒油光水滑的脖頸,覺得它真是乖,今天與她配合得好極了。

袁之彤還在說道:“太后姨母讓我跟表哥說,獵場這一帶比……”

她話才說了一半,卻見顧玦對着楚千塵道:“走吧。”

兩人策馬從她身邊走過,毫不回頭,兩匹馬來回地甩着馬尾,輕快地踱步。

袁之彤:“……”

袁之彤愣了一下,沒想到顧玦竟然就這麼走了。

“表哥!”袁之彤回過神來時,就想追上去,然而,一道灰色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了她前方,手裡的刀鞘往前一橫,擋住了袁之彤的前路。

袁之彤只能停了下來,把聲音拔高了幾分:“表哥,真的是太后姨母讓我帶話給您……”

行宮與山林之間的這片廣場上,也有不少公子姑娘們在這裡散步,玩耍,這邊的動靜一下子不少人的注意力。

一道道目光朝顧玦、楚千塵以及袁之彤這邊涌了過來。

沒一會兒,前方的顧玦和楚千塵就走遠了。

莫沉收回了自己的刀,冷冷地斜了袁之彤一眼,他的目光陰冷狠厲,帶着嗜血的味道,不像一個人,而更像一頭野獸,一柄殺氣騰騰的刀,看得袁之彤不禁膽寒,僵立原地。

莫沉轉過身,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只留下一道孤絕的背影。

寒風呼嘯,如劍似刀,毫不留情地刮下枝頭的一片片枯葉,刮在人臉上彷彿刀刃割開了肌膚似的疼。

“……”袁之彤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彷彿被凍僵似的。

顧玦的反應和她預料得差太多了。

她原以爲藉着殷太后的名義,顧玦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會與她說上幾句,但結果……

袁之彤的眼神暗了三分,漆黑無邊。

她敢肯定,方纔顧玦連眼角都沒向她這裡看過一眼,只在聽到父親的名字時有了那麼點反應。

她得再想想。

殷太后可是顧玦的生母,她就不信顧玦真的對太后漠不關心。

她這一步應該沒有走錯。

袁之彤依舊望着顧玦與楚千塵的方向,見兩人並肩而行,去了獵臺廣場的西北角。

那裡搭建了一個個竹棚,如山巒般連成了一片,每個竹棚下都放着桌椅,一些男女在棚下三三兩兩地坐着,喝茶說話,他們的馬匹或是被拴着,或是有小廝伺候,或是自己在周圍吃草嬉戲。

顧玦與楚千塵進了其中一個無人的竹棚坐下,他們的馬就自己玩去了。

袁之彤收回了視線,轉過身又朝她來時的方向走去。

方纔與她一起在玩投壺的姑娘們都停了下來,或露出幾分似笑非笑的嘲諷,或是好奇地眨了眨眼,或皺着眉頭,或是透着看好戲的興致勃勃,俱都朝着袁之彤看了過來。

以她們的距離其實方纔沒聽到袁之彤到底跟宸王說了些什麼,但是至少能看出來宸王沒理會袁之彤。看來就算袁之彤在皇后跟前頗爲得臉,也不代表宸王會對她另眼相看。

袁之彤已經冷靜了下來,神色自若地笑道:“我實在不擅投壺,不如我們一起玩繡球好不好?”

在場的幾個貴女有半數是袁之彤在宮裡當公主伴讀時認識的,皇后既然“賞識”袁之彤,她們也不會給袁之彤沒臉。

一個着緋紅騎裝的少女撫掌笑道:“好主意!”

“一直玩投壺,我也有些疲乏了,玩點別的也好。”另一個穿着鴨黃色騎裝的少女也附和了一句。

其他幾位姑娘也都沒有異議。

袁之彤就吩咐她的大丫鬟去取繡球。

姑娘們圍着旁邊的一張長桌坐了下來,說說笑笑,喝茶吃點心。

袁之彤捧着熱茶,順便暖手,垂眸看着茶盅中沉沉浮浮的茶葉。

這是她來京城後,第一次見顧玦。

有道是,欲速則不達。

她本來也沒指望一下子就能熟絡起來,只想說藉着太后的名義說上兩句話就夠了。

沒想到……

袁之彤咬了咬脣,右手朝左腕上的那隻赤金絞絲鐲子摸了摸。

她這鐲子是殷太后所賜,也是太后在賞花宴那日戴的那個鐲子,楚千塵肯定記得的。

雖然方纔沒真正跟顧玦搭上話,但是應該足以在楚千塵心裡埋下了一根刺。

楚千塵不過一個庶女,骨子裡擺脫不了那種身爲庶女的自卑,尤其是嫁給了宸王,一下子飛上枝頭,這種落差反而會讓她更加自卑。

接下來,楚千塵一定會因爲自己的存在而忐忑不安。

她可能會去試探顧玦,會跟顧玦去鬧,就像自家的那些姨娘一樣……

袁之彤微微地勾了下脣角。

這一次、兩次、三次地鬧騰下去,足以讓顧玦徹底厭了楚千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