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王府情濃,大寧國安穩,但遠在千里之外的狄國卻被陰雨籠罩。
這場雨,在不知不覺竟已下了數天,給樂都帶來了涼爽,卻給本就幽寒的深宮,多添了幾分蒼涼之意。
蒼梧殿中,此時正有一人靜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雨水滴滴垂落。
那人似是已然看呆了去,不僅眼睛不曾眨過,便是有雨滴順着屋檐滑落,打在窗柩上濺起,溼了他的眉眼、衣衫,他亦似不曾察覺。
不知過了多時,殿中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很快,那人身後便走來了一個藍衣宮奴。
那宮奴輔一走進,便見那人正坐在窗前,一動不動。
看見那稍顯孤寂的背影,那宮奴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再擡腳時,已然將腳步放輕、放緩了不少。
不過,就在那宮奴上前之際,他突然發現,不知何時,坐在窗前那人的腳下竟積了一灘水。
定睛望去,他這才發現,便是連那人的袍角亦被沾溼了一片。
那宮奴心下一驚,再也顧不得是否打擾那人,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走上了前。
“八皇子,八皇子。”
行近的路上,那宮奴接連喚了那人幾聲,但結果均是無人應聲。
不僅這般,便是那人的身子亦穩如泰山,無論那宮奴如何相喚,都紋絲未動。
起初,那宮奴只當窗前那人是睡着了,便再次將腳步放緩了些。
但,直待他走近時,方纔發現,那人的眼睛並未閉起,只是比平素多了幾分迷惘和放空。
不過,那宮奴的手卻比眼睛快了一步,還未看清,便已將他自己的手向着那人的手臂搭了去。
只是,還不待那宮奴的手沾到那人的衣袍,那宮奴便已然愣在了原地。
只因,就在那宮奴探手伸去之際,那原本呆坐在窗前一動不動的人,竟突然轉首向那宮奴看了去。
男人眼神犀利,不含一點溫度,輔一看來便引得那宮奴,從頭到腳一片寒涼。
那宮奴面上驚恐立現,而腿亦不爭氣地一軟,便跪在了地上。
其實,這樣的眼神,他近幾日並未少見,但是無論看到過幾次,每次見時,他都會被這般嚇破了膽。
也無怪他膽小,只因如今坐在他身前的這人,着實太過駭人。
想那宮奴在這宮中也見過不少難伺候的主子,但這位,堪稱第一。
不是他誇大其辭,只要殿中這位主的一個眼神兒,便能嚇倒一片人。
他甚至都覺得,便是當今皇上也沒有他身前這位能夠懾人。
在他的心裡,殿中這位主,本就不易親近,又加上前時因毒身子致了殘,性子不僅變得更爲孤僻,亦更爲暴戾。
在人前之時,他只是寒着一張臉,不怎麼說話,而在人後,亦似根本看不見在他身周侍候的人一般。
只要不犯了他的大忌,便能安生過活,但若是稍觸上他的一點黴頭,那那人不死,也會被各種手段折磨死去。
如今,凡是在這蒼梧殿侍奉的宮人,無一不是心驚膽顫,深怕哪日一個不小心,便掉了腦袋,喪了命。
此時的殿內寂靜,雖有雨聲充斥四下回蕩,但仍舊抵不住那宮奴因靜謐生出的恐懼。
不知是不是因着恐懼,那宮奴的身子被伏得十分低。
自他跪下之時,他的身子便沒有一刻停止顫抖。
冷汗早如水珠,滴滴生出,而後滑落。
有的竟在無意間滴落在了蒼梧殿的地磚之上,雖入了那宮奴的耳,卻早與雨聲混爲了一談。
時間流逝漸去,而那宮奴心下的恐懼便愈甚。
坐着的那人不出聲,他亦不敢說話。可是生死之前,人本能都會求生,他又豈能不試?
想至此,那宮奴突然在暗中咬緊了牙關,而原本貼在地上的雙手亦漸漸收緊。
他躊躇半晌,直到牙關被他咬得生出了酸意,方纔下定了決心。
那宮奴並不敢看向那人,便將眼睛一閉,大聲說道:“八…。八皇子,小奴知錯了,小奴只是以爲您睡着了,想要將您叫醒。”
“小奴…。”
“我沒有入睡。”那原本坐在窗前的人,突然出了聲,聲音一入既往的寒冷,未有溫度,“你可以退下了。”
“可…。”那宮奴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話,如今僅說了一句,便被那人打斷了去。
且又聽那人讓他退下,一時竟有些發懵,不禁,便愣在了原地。
這時,殿外雨勢突然變大,一時雨聲噼啪,響徹了整座殿宇,亦打溼了那人所有衣衫。
但不知爲何,那人卻若毫無察覺一般,縱是衣衫盡溼了,也未曾有何動作。
見狀,那宮奴眉頭立時便皺了起來。
殿中的這位主子,雖身世成謎,入宮時間也不長。但,在未出事之前,他可是衆位皇子中最受寵愛的一個,這是宮中乃至整個樂都都知道的事情。
而如今,他雖然中毒身殘了,但是皇上對他的寵愛,不僅未減分毫,還更多了許多。
所以,若是被當今皇上親眼看見了這位主子如今的模樣,別說是他自己了,就是讓這整座蒼梧殿的宮人陪葬,亦不是沒有可能的。
想至此,那宮奴的心頭不禁猛然一跳,作勢便要探身而去,“八皇子,小奴還是將您推進裡間罷,您瞧,您衣衫都溼了。”
宮奴的話出,殿外滴雨依然噼啪,但唯有坐在窗前的那人沒有回答。
那宮奴不敢輕易動作,只好定定地看着那人背影,等待那人出聲。
但等待總是漫長的,漸漸地,那宮奴心下開始焦急,不由地便暗中思索,只想是否能夠另尋他法,讓殿中那人,將溼透的衣衫換去,去個暖和的地方。
“你下去罷,我想看看。”那宮奴正想得心焦,坐在窗前那人,卻終是開了口。
那宮奴先是欣喜,但隨即面上便露出了苦澀。
“八皇子,您的身子還未好全呢,這般若再受了風寒,皇上定要要了小奴的命。”
“小奴求您,您就……”那宮奴一邊說,一邊給窗前那人磕頭,但頭剛磕到一半,便再次怔在了原地。
只見,坐在窗前的那人,又是猛然間的一個轉頭,眼神霎如鷹隼,犀利,駭人,還存了殺氣,一時,竟引得那宮奴周身大顫。
要不是那宮奴來之前方纔出了恭,此時這蒼梧殿內,定會是臊臭熏天。
不知是不是因着身子早已被嚇得癱軟,那宮奴突然全身摔跌在地,冷汗直冒,“八皇子饒命。”
“八皇子饒命啊!”
“小奴,小奴不是有意的。”
宮奴的求饒聲猶在殿內徹響,殿外雨聲雖大,但也沒能將其遮蓋了去,反而愈顯嘈雜。
但,這似乎並沒有影響坐在窗前的那人。
他兀自看着窗外時大時小滴落的雨滴,眼睛一動不動,狀似放空。
遙想數月之前,他還是大寧國空鏡司的副指揮使陸子橋,可如今他卻只是狄國的八皇子宇文初了。
其實,他不是沒有想過回去,回到大寧國,回到單尋歡的身邊,但是現在的他……
想着,陸子橋不禁垂眼看向了自己腿。
天氣並不寒涼,但此時,他的腿上正覆着一張厚重的熊皮,便是在如此大雨傾盆之時,看着亦覺悶熱非常,但他……。
卻什麼都感覺不到。
明明已做好了死在單尋歡手裡的準備,但如今落得如此結局,是他從未想到的。
還活着是一件幸事,可是他卻想不到如今還能給單尋歡些什麼。
深愛,皇權,還是未來……。
陸子橋的頭突然緩緩擡起,而他的眼,則愈漸眯起,看向了窗外,直穿過大雨,看向了天際。
其實,自他甦醒後的這些時日以來,他一直都在想,這數月的時間,他和單尋歡之間,確實發生了許多事情,但直至此時,他還是放不下她,他仍舊想要得到她,與她在一起。
哪怕她是不愛他的,但他只是想看見她,靠近她,還有…。佔有她。尤其是在窺破她的秘密,死裡逃生以後,他這般心思便更重。
或許初時,爲了保證單尋歡的名譽,他只隨在她身後,遙望於她,便已心滿意足。
可隨着時間的變化,他慢慢就發現,這根本遠遠不夠。
而在他還是陸子橋之時,他始終都覺得他自己是配不上她的,可是,如今,他已然不再是陸子橋了,而是狄國的八皇子,宇文初。
也許,蕭湑能給單尋歡的東西,他一樣能給,甚至能給得更多,亦更好。
他總覺得,在這世上,可能再也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愛單尋歡了。
所以,他還是要讓她來自己身側,他要愛護她,照顧她,給她這天下最好的。
只是,這所有一切的前提,都只是先讓她來到他的身邊。
想着,陸子橋不由陷入了深思,片刻之後,突然有一道靈光在其腦中閃過,一時竟引得陸子橋眼中泛出了幽光。
如今,單尋歡看不見他,是因爲她身周的事物太多了,掩去了他的好。
所以,能讓她看見他的辦法,便只有一個,那就是……。
讓她…。一…。無…所…有…。
這樣……。她就只有他了。
而到那時,自然她的眼中也只能看得到他了。
陸子橋看向天際的眼眸愈發深邃,如今坐在雨幕之後的他,彷彿同被陰霾籠罩了去。
“推我進去。”不知過了多久,陸子橋突然開了口。
他聲音極淡,但卻越過那宮奴的哀求聲,直入了他的耳中。
那宮奴猛然一怔,立時停下了哀嚎。
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了陸子橋,但見陸子橋仍舊坐在那處未動,只當是自己方纔生出了幻覺。
“推我進去。”正當那宮奴準備伏地,繼續爲自己求饒之時,陸子橋卻再次出了聲,而這次,他更是將頭轉了來。
“八皇子……。”那宮奴有些怔愣,見陸子橋看向他的眼睛愈漸眯起,而其間陰騖漸甚,這才反應了過來。
再不敢作停,連忙連滾帶爬地自地上起了身,又三步並作兩步走上了前,小心翼翼地將陸子橋身下坐着的木製輪椅自窗前拉了開去。
那宮奴將陸子橋推進了內室,爲其換下了已然盡溼的衣衫,方纔將其放在了榻上。
他正欲去給陸子橋倒盞熱茶驅驅寒,卻突然被陸子橋伸手攔了去。
“去拿紙筆來。”
“八皇子……您……”
那宮奴稍有疑惑,本欲詢問,但卻再次被陸子橋的眼神嚇得止了聲。
再不敢多問,遞上一盞熱茶後,便返身離了去。
不過,離去未多時,那宮奴便去而復返。
再回來時,手中還捧着一個黑漆木盤,而盤上,則分置着一方入了墨的硯,一疊上好的安山宣紙,還有一支湖鄉狼毫。
宮奴近前,先將小几在陸子橋所臥的塌上放好,又給陸子橋尋了個舒服的坐姿,方纔將那木盤在那幾上放下。
陸子橋並未立時提筆,而是看着眼前置着的紙筆發了好一陣兒呆,方纔將那宮奴揮退了去。
起初,那宮奴自然是不願離去。
陸子橋此時行動本就不便,如今還要寫什麼字,若他不在陸子橋身側侍候,待到當真有事時,他必是要倒大黴的。
但他卻沒料到陸子橋竟再次向他投來了駭人的目光。
那宮奴心覺無奈,只好將門窗關好,退出了殿外。
內室因着那宮奴的離去,安靜了不少,陸子橋的心下亦隨之平靜了不少。
他定定地盯着身前置着的紙筆看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氣,方纔提筆。
少頃,幾個字便在那宣紙之上落下。
陸子橋放下筆,將那紙張上的字又看了一遍。
沉思了良久,方纔將那紙折了起來。
隨即他竟伸手在自己的牀榻邊連敲了幾下。
那聲音剛止,內室中便颳起了一陣風。
一時,方纔被那宮奴關上的窗和門皆被吹了開來。
不過,那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時,內室便重新歸於了平靜,只有方纔被吹開的窗和門,在吱呀亂響。
除此以外,內室中,還多了一人。
只見,那人兜頭罩着一件黑袍,無論近觀遠看,都無法看清其的模樣。
而此時,那人正站在陸子橋的榻前,拱手,躬下了身。
“副使。”
陸子橋並未擡眼看他,而是在應了一聲後,將手中已然摺好的紙張,遞給了那人,“將這信封起來,送去大寧國。”
“這信…”那人聞言一愣,擡首看向了陸子橋。
“給舒王蕭漳。”
“就說…這信與雯王蕭湑有關。”
“但是…。”說着,陸子橋的話音一頓,“你切記勿要驚動司中之人。”
聞言,那人心下雖是疑惑,但卻隻字未問。
他亦是空鏡司中的人,只是不同於司中其他人,他追隨的不是單尋歡,而是副指揮使陸子橋。
至於原因,那便說來話長了。
接過陸子橋的手中遞來的信,那人領了命便離了去。
內室中,又只剩下了陸子橋一人。
他轉首看向窗外,而殿外的雨此時依然在下。
如今的陸子橋只盼着這雨多下些,最好將未來幾十年的雨都下盡了去。
這樣,待到單尋歡前來時,狄國便不再會有雨。
他知道,她並不喜雨……
不知是不是因着想到了單尋歡,陸子橋的脣角竟突然勾了起來,而面上則浮出了難得一見的笑。
他也該打起精神了,初時他只想一心追隨單尋歡,所以從未將自己的身世,自己將會擁有的一切看在眼中。
但如今,他是要被她依靠的了。
所以他必須強大起來,他要將那些所有屬於他的,不屬於他的都攥在手中。
因爲,這些都是他在未來想要贈予單尋歡的。
而他,更要贈她一座鐵砌成的王國。
他要讓她看見,他並不比蕭湑差,甚至還要比他好上千倍,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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