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晏下了飛機後,又轉了大巴,坐了三個多小時的車後,纔在一個小縣城下了車。
陳晏提着小行李箱下車,沿着馬路邊慢慢走着,一邊觀察着這個陌生的縣城。
這是個節奏很慢的小城,沒有高樓大廈,房子是一棟一棟的,路邊是兩人合抱的法國梧桐,午後的陽光透過繁盛的枝葉間隙灑下來,有種懶洋洋的氣息,路邊的商鋪很少,短短三分鐘的路,就看到了好幾堆拿着蒲扇在樹下下棋的老年人,女人們帶着孩子在旁邊洗衣服,拉家常。
有種別緻的溫馨。
陳晏近乎小心翼翼地觀察着這個城市,他無數次渴望來的地方,終於是來了,像他無數個夜晚幻想的一樣,這是個溫暖的城市。
陳晏找了家小旅館住下了,老闆是個瘦黑的中年男人,他操着一口方言笑問:“小夥子不是本地人吧?”
陳晏點點頭,“這麼明顯嗎?”
老闆一邊給他登記,一邊遞過來一盤暗紫色的小水果,上面一粒粒洗乾淨了,表面上一層晶瑩的水跡,他笑道:
“這是桑葚果子,外面太陽大,吃點解解渴吧!”
“不用了,謝謝,我不渴。”
“吃吧吃吧,自家種的,乾淨着呢。”
“真的不用了,我路上買了……”
“嗨,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趕緊吃吧,你們大城市沒有的!”
陳晏猶豫了一下,朝老闆笑了笑,捻了一粒放進嘴裡,小心地咬着,汁水清清涼涼的,有種以往沒嘗過的甘甜,那股子甘甜在這悶熱的天裡,像是一道清風,吹得他那熱到發脹的頭腦瞬間清醒了過來。
陳晏看着老闆,不由得眯起眼睛笑了起來。
老闆登記完後,擡頭看到他的樣子,連忙拿一張紙巾過來給他擦手,一邊嘀咕:“小夥子,桑葚果子不是這樣吃的!”
陳晏愣愣地看着他給自己擦手,愣愣地看他接過盤子,向他示意道:“吃桑葚果子呢,是要這樣吃的!”
他捻起一粒粒桑葚,吃花生米似的,一粒粒準確地拋進嘴裡,而後擡頭說:“要全部塞進嘴裡纔好嚼嘛,乾淨利落,你那樣斯文的吃法,要弄得滿處都是汁水啊!”
陳晏啞然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謝:“多謝賜教。”
……
他在這個城市住了三天,他去了很多地方,走走停停,很是享受。
而在遙遠的北方,醫院裡的一條消息悄悄地流傳了起來,並且以一種轟轟烈烈地方式迅速傳遍了醫院。
傅彥成結婚了。
而應付各種八卦忙得焦頭爛額的傅彥成,一直聯繫不上陳晏,他心裡也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其他滋味兒。
陳晏並未關注外界的信息,他的手機直接關機了,最後的一天,他去了一個之前刻意避着的地方。
這個地方在菜市場裡,要走過幾個小巷子纔到他要找的地方,那是一連片的住宅區,有那麼點鬧中取靜的意思,陳晏慢慢接近,遠遠地看到他要找的那家門口,有人在打理門前的花圃。
那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打扮地極工整,盤着頭髮,一身修身的連衣裙,看上去風韻猶存。
陳晏走近了,女人聽到動靜回過頭,而陳晏也終於看清她的臉。
一雙彎彎的細長柳葉眉,大眼睛,雙眼皮,五官好極了,氣質也上佳,像民國時期的大家小姐。
陳晏靜靜地看着她,眼眶微紅,一時說不出話。
還是女人先打破了平靜,她輕抿脣角,柔和地笑道:“年輕人,你這是迷路了?”
陳晏掩飾性地眨了眨眼睛,艱澀地笑道:“我是過來找一個朋友的,不過他們家已經搬走了,恰巧看到您在打理花圃,我也正好想養點花花草草,就順便走過來看一看,學一學,如果打攪的話……”
女人嘴角的笑意深了些:“我還以爲什麼事兒呢,你想學別的不成,想養花啊,可是找對了人了!”
陳晏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而後跟在她身後一邊幫她打下手,一邊乖乖地聽她說的養花經。
說到後面,女人感嘆道:“這養花啊,你哪裡不懂了都可以問人,並沒有什麼,最難得的是,有一顆溫柔呵護它的心。
這些花花草草很脆弱,但是它們也是世上最真性情的,你對它敷衍了事,它就給你臉色看,你對它細心呵護,它第二天就能長得精精神神的,以此來報答你。”
陳晏安靜了一會兒,說:“阿姨想必是個很細心的人。”
女人嘆了一口氣,也許是在陌生人面前比較容易流露心裡話,她苦笑道:“不過是聊以解悶,哪裡是天生細心呢。”
陳晏這次沒有接話,然而女人似乎對他很有好感,轉過頭來慈愛地看着他,“你一定是個很孝順的人,如果我的兒子像你這樣,就好了。”
陳晏眼皮一跳,他狀似無意地問:“阿姨你有兒子?”
女人似乎不想多談,說了句“不孝子”,便問陳晏:“你呢?年輕人你家裡幾口人啊?”
陳晏垂下了眼瞼,說:“親人只剩下我外公和我自己了。”
女人的目光瞬間憐惜了起來,“你也是個苦命孩子。”
陳晏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的目光漸漸飄忽不定,語調平靜地講自己的故事:
“我父母,他們都是因爲我而死。我高中畢業那一年夏天和家裡鬧了很大的矛盾,我很絕望,離家出走了,爸媽他們,因爲找我心切,日夜不眠,在三天沒閤眼的情況下,因爲疲勞駕駛,出了車禍。”
女人驚訝地看着他,喃喃道:“還請節哀。”
陳晏笑說:“謝謝。”
女人又說:“你看上去挺懂事的,怎麼會離家出走呢?”
陳晏擡頭定定地看着女人,慘淡地笑了,一字一頓道:
“因爲我是同性戀。”
女人的憐憫的眼神瞬間變得躲閃了起來,她支支吾吾地想結束這個話題,陳晏卻不容她躲避,一改之前乖巧的形象,語速極快地說出口:
“我那個時候什麼都只懂一點,我只知道我是個和別人不一樣的人,出門都感覺別人帶有色眼鏡看我,我心裡壓抑極了,怕別人看不起,怕別人恥笑,怕爸媽不認我這個兒子!”
女人出口打斷他:“好了,別說了,不開心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要說!我憋着一口氣,什麼都要做到最好,努力討爸爸媽媽歡心,直到我高考考了一個很好的成績,覺得他們不太可能拋下我了,才把秘密告訴他們,我渴望他們能理解我,渴望他們能安慰我,告訴我,孩子,你是正常的,但是沒有。
他們很震驚,覺得我是被別人帶壞了,把我鎖在屋子裡冷處理,每天只給我送一日三餐,等着我主動求饒,等着我變回那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我最後受不了了!我滿腦子都是瘋狂的念頭。
終於,有一天晚上在他們送晚飯過來的時候,我趁機逃走了,去找我以前的同學,他們和我一樣,也是同性戀,不過我比他們要幸運些,我沒有被學校開除。
我在同學家過了一個星期纔敢回家,我心裡還想,他們再說什麼讓我改的話,我就再也不回來了。卻沒想到,他們徹底拋下了我。”
陳晏說到這裡,眼前有些模糊,他低頭眨了眨眼睛,又擡頭看似乎嚇到了的女人,一點一點笑出來:
“後來,我連續好幾個月的時間都在看心理醫生,直到我和班裡的一個男生偶然相熟之後,纔沒有再去。哦,阿姨,忘記告訴你了,我大學學得是臨牀醫學,在XX醫科大學。”
女人的瞳孔瞬間收縮了一下,她虛弱地笑笑,“年輕人,我有點累了,我先回房。”
說着她就轉身要走,陳晏卻一把拉住她,笑說:
“阿姨不妨聽我說完,這些話我從來沒告訴過別人呢。
我和他後來在一起了,到今年十二月就十年了,不過他從來沒向家裡出櫃,更沒有把我帶回他家過,以朋友的名義都沒有過,就怕他媽媽看出來點什麼。他不知道我多想去他家裡,即使不出櫃,我也有種畸形的被認同感。
但是我男朋友,他從來不敢提回家的事,每次過年都是他回家,我自己一個人留在一個房子裡,這些年了,都是這樣過來的。很好笑吧,我談了十年戀愛,卻從來沒有被別人認同過。
有時候我也想,就這樣過吧,別人的看法管它做什麼,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但是,他最近卻瞞着我結婚了,還偷偷地有了孩子,據說,是因爲他母親得了癌症。”
女人眼睛瞪得老大,瞪着瞪着,她面色瞬間蒼白,呼吸困難似的喘着氣,表情極痛苦地捂着胸口,陳晏老神在在地看着她,幽幽地說:
“阿姨,我來這邊之前去了您的主治醫師那裡了,以學習討教的名義翻了一些病例,其中有一份就是你的,不過那份病歷僞造的很好呢,連傅彥成都沒有看出來,如果我不是查了一個多月,查到蛛絲馬跡,也不會知道這上面有貓膩。
阿姨,您並沒有心臟病不是嗎,您騙了傅彥成那麼多年,阿姨,其實您也清楚你兒子和我一樣,不是個正常的人對嗎?”
女人努力喘着氣的動作一頓,渾身僵住了。
“阿姨,傅彥成是孝子,重情重義,從來沒想過您會騙他,從他失去了父親之後,更是唯您的話是從,生怕哪裡就刺激到了您,一心一意地對待您。那麼阿姨,您有沒有爲您的兒子想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