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茼稍稍猶豫,選擇了低頭順從,“還是您帶我過去吧。”依然滿腹憤懣,可他害怕父親再來一次雷霆之怒,更怕孤身一人落到江炤寧手裡。
半個時辰之後,父子兩個置身在馬車寬敞的車廂裡,相對而坐。
江予茼出門前收拾了一番,禿掉的幾小塊頭皮仔細地用頭髮遮蓋起來,臉上貼着兩塊薄貼,手藏在寬大的衣袖之中。讓江炤寧看可憐狼狽相是行不通的,她從來不吃這一套。
大老爺看了幾頁書,才說道:“燕王一回京,就命人把陸騫帶至王府,至此時還沒將人放回。”
江予茼本就奇差的臉色又晦暗了三分,“燕王這是打的什麼算盤?難不成要給那丫頭正名?”
大老爺沒回話問題,又說起一件事:“陸掌珠夜半發癔症落水,不知能否保住性命。”
這個天氣落水?江予茼的手哆嗦了一下,感覺冷得厲害,再沒閒心跟父親賭氣,面含恐懼地問道:“陸掌珠的事,一定是那丫頭所爲。那麼陸騫呢?難不成是她要燕王把人變成真瘋子?要是這麼說,燕王跟她的婚事會重提?”
“怎麼可能。”大老爺很是不以爲然,“炤寧絕不會回頭。”
江予茼撇嘴,表示不認同,“我纔不信,她巴不得攀上高枝兒……”
“只你纔會那麼沒骨氣。”大老爺暗沉沉地眸子盯緊了他,“從這一刻起,不管人前人後,言行要有分寸合禮數,用你的腦子想事情,不然——皇室可以廢太子,侯門也可以換世子。”
“……”江予茼的嘴巴張了張,又緊緊地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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炤寧不到寅時就醒了,惦記着手邊的一件正事,洗漱之後,伏在案前忙碌起來。她凝神思索、做事情的時候,不允許有人打擾,紅蘺幾個人看着天色乾着急,卻是誰也不敢進去提醒她用飯。
放下筆的時候,炤寧才覺得飢腸轆轆,披上斗篷步出房門,想了一會兒,“想吃麪。牛肉麪。”
狀元樓對面有一家麪館,牛肉麪很合她的口味,湯汁可以調得鹹鹹的、辣辣的。
紅蘺一聽,笑道:“我們去給您買一大碗回來。”
“不。”炤寧看看天色,裹緊了斗篷,“去狀元樓。”
“好啊!”紅蘺和白薇齊聲應着,去房裡拿出面紗、小手爐。
炤寧只接過小手爐,用下巴點了點面紗,“不要。”
“那這意思是坐馬車去?”
“走着去。”炤寧邊說邊走,“我見不得人?”
紅蘺忍着笑,心說這是哪根筋又彆扭上了?“昨日不是才說還不宜讓外人知道您已回京麼?”
“那是昨日的事。”炤寧解釋了一句,“大老爺昨晚去狀元樓用過飯。”那隻老狐狸,到了狀元樓,就等於是到了筱園的門口,他也沒過來。她瞭解他一向的慢性子做派,並不反對,但現在沒工夫等他磨蹭。
白薇見炤寧肯多說話了,這才搭腔:“奴婢先去安排好雅間。”
“嗯。”
紅蘺招手喚上白蓮、紅柳,陪着炤寧往宅院外走去。還沒走到二門,一名小廝前來通稟:“大老爺和大爺來了。”說完轉身看了看後方。
“知道了。”炤寧繼續往外走。
大老爺和江予茼站在二門外等着,看到炤寧出現在視野。她披着銀色緞面斗篷,一頭長髮像男子那樣束在頭頂,未加發冠,只別一根銀簪。滿園積雪映襯下,實在是過於素淨,越是這樣,倒越彰顯出容顏的絕豔。
江予茼看住炤寧,眼中竟是滿滿的怨毒。
大老爺卻是脣邊含笑,神色慈愛地看着侄女。
炤寧不慌不慌走近,把小手爐交給白薇,這才屈膝行禮,語氣不卑不亢,“給大伯父請安。”
“回來了。回來就好。”大老爺示意免禮,“這是要出門?”
“要去狀元樓。”這會兒,吃麪是大事。
這時候去狀元樓?大老爺擡眼看看天,是用早飯還是午飯?時間上下夠不着。隨後他瞥了江予茼一眼。
江予茼很想看父親的眼色上前賠罪,卻是動彈不得。
炤寧完全是當江予茼不存在,連淡漠一瞥都不肯給,只對大老爺道:“您是等等,還是同去?我實在餓得厲害。”
大老爺笑起來,“我陪你同去。”
“請。”炤寧側身相請,又吩咐小廝,“不相干的人,交給徐叔安置。”
江予茼神色暴躁地舉步上前,欲張口說什麼。
“聽到沒有?”大老爺遞過去冷森森地一瞥。
江予茼因而又怯懦地後退了一小步,垂下頭去。
炤寧已轉身邁步。
大老爺走在她身邊,溫聲道:“我帶着予茼來給你賠罪。你在外的日子,我也沒爲你做過什麼事,沒生氣吧?”
炤寧語氣溫和了三分,“不做就已足夠。”他沒在她躲起來調理身體緩解心緒的時候尋找過,也沒在她置身江南遊山玩水以賭爲樂的時候命人去斥責去抓她回來,都是礙於始終未變的僵局無法審時度勢。沒做,就等於做了很多。起碼沒再給她增添更多的紛擾。
“你明白就好。”大老爺心寬不少,“當初是帶病離京,將養好了沒有?”
“不好說啊。”炤寧道,“都說我沒幾年好活了,不論真假,並非壞事。”
大老爺斟酌片刻,頷首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最要緊的還是你要照顧好自己,別真的落下病。”
“我知道。”炤寧笑道,“真被這種說話咒死還了得?”
“你這孩子……”大老爺無奈地笑了笑,又問,“打算幾時回家?予莫一直命專人照看你的玲瓏閣,每年冬日都會生火,便是今日回去也不冷。可有想要添置的物件兒?只管跟我說。”
炤寧微微側頭,“一時還想不出,想到了再請您賞賜。至於幾時回去……明日可好?今日要收拾箱籠。”
“好,好。”大老爺心緒分外暢快,“你大伯母、三叔、三嬸都說了,要親自來接你回去。予莫恰好是這一兩日回京覆命。後天辦個熱熱鬧鬧的賞梅宴,多請些人來同賀我們一家人團聚。”
隨時可以回府,又沒叫他幫忙做什麼,這就是說,陸家那邊出什麼事都不會拖江家下水。
只要炤寧和予莫不引發、不參與讓整個家族蒙難的事,他就不會傷害、嚴懲他們。
只要他不阻撓予莫的前程、不縱容子嗣排擠打壓予莫,姐弟兩個就不會給他添堵。
是很早就達成的默契,這默契容不下更多的親情,便不約而同站到了相安無事的位置,慢慢拉開距離,哪日真翻臉,無需優柔寡斷。
這情形並不會讓人感覺人情涼薄,相反,最是省心。
至於炤寧頭上那個被有心人刻意誇大的邪名,大老爺從始至終都沒當回事——皇帝有耳聞,不過一笑置之,別人還能翻出天去不成?他最擔心的是陸家,若那邊用此事挑撥得他家宅不寧,纔是最棘手的。
兩個人說着話,穿過街巷,左轉到狀元樓,經由大堂進到雅間,這一路,引來人們的頻頻注目、低聲議論。
大老爺一直是笑微微的。容貌如炤寧的女孩,便是置身佳麗三千的宮中,都是獨一無二的焦點,更何況在市井之中。有才有貌還有頭腦的一個孩子,要是生在自己的膝下該多好,能義不容辭地幫他調教予茼、素馨。現在這樣,她纔不會理他的煩惱。
落座沒一會兒,紅蘺送上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麪,將其中一碗麪和辣油送到炤寧面前,“小姐快吃,奴婢叫夥計照着您的喜好做的。”隨後纔對大老爺歉然一笑,“大老爺想添些什麼,吩咐奴婢就是。”
“不用。”大老爺道,“這就很好。”有早膳打底,只是做樣子吃幾口。
炤寧在面里加了很多辣油,拿起筷子攪拌幾下,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先吃牛肉,再吃麪條和鋪在碗底的青菜,末了又拿過湯匙,一口一口喝掉小半碗熱湯。推開碗筷的時候,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又緩緩籲出,是特別愜意、滿足的神色。
大老爺全程目睹,被牽引得心頭柔軟,慈愛的笑意直達眼底,“這麼好吃?”有些時刻,他是那麼想給這個孩子足夠的疼愛,就像她兒時一樣。
炤寧點頭,用帕子掩了掩脣,“真餓了,便是尋常飯菜入口,亦是珍饈美味。”
“這倒是。”大老爺給她斟了一杯清茶,“現在跟我說說吧,怎麼這才捨得回來?”
“又沒幾個盼我回來。”
大老爺哈哈一笑,“這話可是很有些聽頭。”
炤寧笑而不語。
大老爺轉而講起家裡那些變動,爲的是讓她儘可以安心回去。她在外的情形,她可曾查出陷害她的元兇,他都不曾用言語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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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資格。以前沒幫她,現在就失去了得知始末的資格。
到最後他才表態,“日後需要我出面、出手的事,不妨直言相告。我心中的計較,你也清楚。”
“我曉得。”炤寧應下,“需要您爲我做主的時候,我一定不會逞強。”
往回走的時候,大老爺才提起江予茼:“你要是還沒消氣,我就把他交給你了。”
炤寧素手一揮,“我纔不要,您怎麼帶來的,就怎麼帶回去。”
大老爺真的驚訝了,“不想問問他爲何幫着外人害你?”
“他便是說了像樣的理由,我怎麼能確定屬實?還能對他用刑不成?他若是在我手裡出了閃失,您能發誓不責怪我?”炤寧展顏一笑,“大伯父,其實這是您的分內事,真與我無關。”
若換成犀利的言辭,她的意思是:是你教子無方在先,拎着兒子表態這戲我不看,想教訓兒子,你得親力親爲。
大老爺靜默片刻,竟是哈哈一笑,“我明白了。”由此,回到筱園便道辭,帶上江予茼回府,說定了明日來迎炤寧回家。
當日午間,師庭逸親自送陸騫進宮面聖。陸騫稟明皇帝:燕王數月前爲他尋到了一位神醫,近日他已痊癒如初。患病期間,親人誤認爲自己忽發急症與江四小姐有關,實在是急怒之下連累了無辜之人。他可以用性命保證,此事與江四小姐無關,病因是在回府的途中出了意外受到驚嚇所致,特來如實稟明。
皇帝端詳了陸騫一陣子,並沒追問他到底是受了怎樣的驚嚇,只是道:“最該聽到你這番話的人,不是朕,是你的父親慶國公。朕從不相信歪理邪說,慶國公卻是言之鑿鑿,想來是公務繁忙所致。如此,便讓他歇息一段日子。”又問師庭逸,“你可有異議?不會爲你舅舅鳴不平吧?”
“兒臣並無異議,全憑父皇做主。”幸虧師庭逸早已練就七情六慾不上臉的本事,不然早已滿臉通紅。
皇帝擺手命二人退下,吩咐內侍發明詔,隨後又問:“回來沒有?”
內侍答:“已經回來。”
“既然如此,怎麼……”皇帝沒把話說完,神色顯得特別困惑。
內侍比他還困惑,想不通因何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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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庭逸親自送陸騫回家。
陸騫的心一直狂跳着,不知道父親知道皇帝的決定之後,會是怎樣的反應。而這件事捱過去之後呢?阿福會不會再現身,會不會讓他身敗名裂?他若是不聽從燕王的吩咐,燕王也會親口揭露他做過的醜事。
恐懼,他的日子已不需想,唯剩無盡的恐懼。可又能怎樣呢?一死了之的話,父親還是會知情,不把他鞭屍火化纔怪,總不能連個轉世投胎的機會都失去吧?
他信這些,與很多人一樣,自小深信不疑,所以現在才連死都死不起。
進到陸府暖閣,一大羣人迎上來,或是對師庭逸噓寒問暖,或是將陸騫帶到別處悄聲詢問這兩日到底發生了什麼。
在往昔,師庭逸會感受到融融暖意,此刻縈繞於心頭的,唯有懷疑。他懷疑陸府的每一個人——知曉陸騫的事在先,利用陸騫謀害炤寧在後。
說實在的,陸騫那種事實在是驚世駭俗,醜陋得可以,任誰也會懷疑原因之一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品行只要不是太惡劣,怎麼會調教得出這等有悖倫理綱常的畜生子嗣?
“落水的那個情形如何?”師庭逸聽炤寧說了陸掌珠落水的事情之後,便命手下直接將人送回了陸府。此刻問起,卻是連她的名字都懶得提及。
慶國公夫人此刻心念轉動,反思種種,感覺像是吉兆,又像是危險的示警——裝瘋的好了,裝病的卻真病了,實在是叫人看不清對方這是打的什麼算盤。她遲疑間,陸騫已在別處忙裡偷閒地揚聲道:
“剛聽人提了,她現在只是虛弱得厲害,將養三五個月大抵就痊癒了。”
師庭逸又問:“若是誰與她敘談幾句,不妨事吧?”
“不妨事,不妨事。雖然病情嚴重,說幾句話的力氣還是有的。”這次搶先搭話的是慶國公夫人。
她的想法偏向了樂觀的一面:是燕王的人把掌珠送回府中,意味的一定是燕王時時留意大表妹的安危,雖然那些人不能防患於未然,卻能儘快送掌珠回城中得以尋醫問藥,這表明的是什麼?其次就是,都說燕王戰捷後回京是爲着尋找江炤寧,要真是那樣的話,怎麼會那麼快就回來?再有,美人性情各有不同,江炤寧一定是最好強最絕情的那一種,怎麼可能回頭再與放棄過她的燕王攜手?——就是爲這些,他才從速回京轉而對掌珠側目的吧?
一定是。
思及此,她不由竊喜,掌珠這三年,果真是沒白付。
師庭逸頷首,“將人擡到此處,你們退下。”他總該親口問問,陸掌珠因何助紂爲虐。
“啊?”慶國公夫人驚訝不已,隨後才意識到他此刻態度強硬。終究是有着身份的高低差別,當下她也只得低頭行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