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幽深的山洞一直往裡走,唐安緊緊牽着藍海棠的小手,他能感覺的到後者的掌心滿是汗漬。
她在緊張。
從幽黑的山洞到被陽光映亮的山腹,猶如她此時的心境——就像陷入黑暗的人生忽然看到了光明。
可是她擔心這光明太短暫,太不真實。她並不懼怕死亡,只是懼怕明明看到了生的曙光,最後卻不能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
通往生門的路並不長,很快便到了盡頭。藍海棠的目光被形同枯槁的老人牢牢吸引,因爲那是她的救星。可惜她沒有注意到,唐安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對着魏中天微微欠身行禮,藍海棠道:“晚輩藍海棠,見過魏大師。”
“嗯。”見唐安去而復返,魏中天臉上掩飾不住一股讚賞:“你果然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老夫很佩服。”
“有情有義的人命通常很短。”唐安自嘲一笑,道:“老東西,廢話少說,趕緊救人吧。”
藍海棠反握住唐安的小手微微用力,低聲責備道:“唐安,不得對大師無禮!”
你嘴裡的大師,正準備殺你相公呢!唐安心中有些苦澀,遞給藍海棠一個安心的表情。
魏中天絲毫不以爲意,微笑道:“你儘管放心,老夫說過的話一向算數。”
唐安搖搖頭:“不好意思,我這個人不太容易相信別人虛無縹緲的保證。如果你有足夠誠意,麻煩你先治好她。這樣一來,我便再也沒了後顧之憂。”
後顧之憂?
聽着唐安打啞謎般的話,藍海棠微微失神。但本能讓她感覺到了危機,她皺着眉頭問道:“唐安,你這話什麼意思?”
唐安微微一笑,道:“沒什麼意思,你安心治病便是。”
以藍海棠對唐安的瞭解,他一定隱瞞了什麼,否則他的笑容不會如此勉強。
她仔細想了想,忽然有些疑惑。有神的雙眼轉向魏中天,問道:“魏大師,您既要給海棠治病,爲何要找他來?”
唐安扯了扯她的胳膊,將她拉到自己身後,道:“我只希望你健康平安,所以你只管遵從這老頭兒安排便是。剩下的事……”
說着,唐安冷冷看了魏中天一眼:“我和他自會解決!”
“不,你一定要跟我解釋清楚!”藍海棠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烈,她緊緊抓住唐安的手,好像一旦鬆開,就再也感受不到他掌心的溫暖了。
唐安輕輕撫摸着她的臉頰,無比溫柔地道:“有些事情不需要解釋,你只要記住我的臉,記住我對你的好,記住有一個叫唐安的男人深深愛過你,這就足夠了。”
三句記住,如同訣別詩,讓藍海棠入墜萬丈深淵。
看着這一對癡男怨女,魏中天有些於心不忍。人生百年,卻困於一個“利”字,生生讓一對有情人陰陽永隔。身爲被世人所敬仰的大師,卻要違心地做出如此艱難的抉擇,未嘗不是一種折磨。
但他必須收起菩薩心,如約送上那一副閻王貼。
“好聰慧的女娃。”魏中天嘆了口氣,道:“你體內寒氣太重,近二十年的侵蝕,有豈能消弭於旦夕之間?老夫前些時日一直在替你渡功溫體,又令落情蒐集溫補之藥,便是爲了徐徐圖之,減少對你自身的傷害。如今藥已備齊,卻只缺一副最重要的藥引。”
藍海棠似是預感到了什麼,俏臉煞白地問道:“什……什麼藥引?”
魏中天指了指唐安,道:“要徹底拔出寒毒,需一至剛至陽之物相引,再借老夫內勁相逼,輔以溫補藥劑方能根祛。至於那藥引……便是血氣方而男兒之血了。”
“血……”藍海棠滿臉恐懼,她看了看近在咫尺那張熟悉的臉龐,滿心失落地搖搖頭,喃喃道:“不……我寧可死,也絕不要他受到半點傷害!”
唐安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以命換命”,原來魏中天是要用這種辦法結束自己的性命。
既然他已經於謝淵達成共識,恐怕自己今日如何都難逃一死。橫豎皆難逃,若是用自己的一條命替藍海棠續命,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淡然一笑,安慰她道:“傻丫頭,我身體壯得好像一頭牛,你又不是不知道,損失點血又有什麼關係呢?”
藍海棠仔細看着他的臉龐,他那勉強牽動的嘴角,還有眼神中深深的憐惜,都證明事實絕非他說的這般簡單。
她果斷搖頭,道:“唐安,你不必騙我了。我知道結果肯定和你所說的不一樣,而這樣的代價我承受不起。我想好了,這病不治也罷,我們現在就走,找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還能多活一天,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幸福。”
唐安微微嘆息。她總是這麼聰明,聰明到每次自己想要欺騙她,都會被她識破。
不過他的心中沒有挫敗感,只有深深的感動。
見藍海棠轉身便走,唐安手掌微微用力,將她拉回自己懷中,目光堅定道:“海棠,還記得我們在書院度過的那些時日麼?”
藍海棠微微一愣,道:“當然記得。”
“那時候,你是我的夫子。我任何事都要聽你安排,沒有半點違逆。那段時光,或許是我這一輩子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快樂時光了。”唐安眼神中帶着絲絲緬懷,嘆道:“可是這一回,你必須聽我的!”
“不,我不聽!”藍海棠捂住耳朵,近乎哀求道:“唐安,我們一起走,一起遠離是是非非好不好?”
唐安嘆息一聲,用力抱緊她的嬌軀,微微搖頭。
他何嘗不想?只是不能而已。人活着,總有着太多無奈。
藍海棠心中涌起深深的恐懼,拼命掙扎想要離開他的懷抱,大聲道:“唐安,你放開我,我不許你做傻事!”
她越是掙扎,唐安抱得反而越用力。有些爲難地看了魏中天一眼,問道:“老東西,點穴你應該會吧?”
看着一對爲了彼此而不顧一切的男女,魏中天慚愧更甚,用手指筆了筆肋下,道:“這裡!”
藍海棠眸子裡滿是驚懼,大聲道:“唐安,不要!”
唐安依葫蘆畫瓢,好不容易找準位置,微微用力點了下去!
呼喊聲戛然而止。
藍海棠只感覺血脈一窒,整個人忽然失去了力氣,在唐安的攙扶下徐徐做到了冷冰冰的地面上。
她的眸子含淚,嘶聲道:“唐安!你要幹什麼!”
“不幹什麼。我只是……”唐安微微一笑,有些心酸的道:“不想你死而已。”
冷落情在山洞地拐角處,清晰地聽到了洞中傳來的每一個字。
他的心像冰一樣冷。
從唐安與藍海棠進入清新洞府時,他就察覺到了異樣。他不明白爲什麼魏中天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給海棠治病祛毒,爲什麼偏偏選擇今天?按理說,他與唐安根本沒有太多瓜葛,爲什麼要指名見他?難不成僅僅因爲唐安那幾巴掌?
冷落情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在他印象中,師伯不是如此心胸狹隘之人。一向簡單直率的老人做出了這許多佈置,而最爲關鍵的時刻卻讓他置身事外,由不得他不好奇。
而現在,他知道了真相。
魏中天遲遲不肯替海棠治病,是因爲缺少最重要的一味藥引。而那副“藥引”,很可能會讓一個大好男兒丟掉性命。
他不想稷下學宮失去優秀傳人,不想自己爲情所困,所以一直在等待一個甘願爲藍海棠而死的人。
而今天,唐安來了。
如果不知道這一切,冷落情或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切。可是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他還能卑鄙地躲在暗處,眼睜睜看着唐安爲海棠而死,而自己則在她最脆弱的時候趁虛而入麼?
那樣的話,他便不再是冷落情,而是一個禽獸!
“慢着!”
冷落情大踏步地走到山腹,在三人驚愕的目光中緩緩挽起衣袖,鐵着臉道:“師伯,如果要換海棠姑娘健康,必須要飲一人血,那麼便讓我來吧!”
唐安微微一愣,萬萬沒想到冷鹹溼會在這種關頭出現,而且居然甘願冒着付出性命的危險,只爲給海棠治病。
“冷公子……”
藍海棠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只恨渾身上下使不出一點力道,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兩個男人爲了他爭論到底誰生誰死。
魏中天面色鐵青,沉聲道:“落情!這裡沒你的事,速速離開!”
“不!”冷落情目光如炬,語氣如冰。“師伯,我是稷下學宮的大弟子。從我來到這裡的第一天起,師傅就告誡我要做一個光明磊落的人,我也一直爲此而驕傲。您庇護我的心情我能理解,也很感激,可這不是我在大是大非面前退縮的理由。”
說着,他微笑着看了藍海棠一眼,柔聲道:“海棠姑娘是我帶來學宮的,我尊敬她,愛慕她,不忍心看着一個如此優秀的女人而隕落。從我帶她來找您的那一刻,我就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治好她的病。我想,這或許就是我的因果。遺憾的是,我並非她的良人,而唐兄無論身份成就都遠勝於我,能見證一對金童玉女雙宿雙棲,也未嘗不是一樁美談。師伯,看看這對璧人吧,難道你忍心看到他們天人永隔麼?”
魏中天沉默了。被一個晚輩質問,他卻興不起反抗的年頭,只餘下滿心的悲哀。
冷落情嘆息一聲,微笑道:“捨身方能成仁。我冷落情這一生註定不能功及社稷,但最起碼可以成人之美。所以……如果救海棠姑娘的代價是一條性命,那麼就讓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