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中天盤膝坐在石臺之上,從頭頂洞口處灑進的陽光照耀着他那滿是皺褶的臉龐,播撒下絲絲溫暖,卻驅散不開他那一臉陰鬱。
明天是他的生辰。人生七十古來稀,而他卻已是百歲高齡了。
九十九歲的最後一天註定會很漫長,因爲他還有兩間大事要做。
一件好事,一件壞事。
他微微嘆息,似是在無聲地垂詢神靈——救一個人的功德,能否抵過殺一個人的罪孽?
空寂的洞府中沒有迴應,似乎連神靈也被這個問題難住了,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魏中天很惆悵,也很矛盾。
前四十年,他驕傲不遜灑脫不羈,彷彿爲了證明自己的價值,他創造了無數殺孽。殷洪的鮮血,便是他走向神壇的墊腳石。
一將功成萬骨枯。
而當他站到了天下之巔,俯瞰腳下的風景時,他才驀然發現,原來入眼所見到處都是一片血紅,還有鋪天蓋地的失落。
沒有了對手,沒有了目標,沒有了追求,沒有了方向。餘下的,只有對所犯下罪孽的反思。
苦苦追尋的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他沒有找到答案,可一身的血腥氣息只讓他感覺到了愧疚。所以他放下一切皈依稷下學宮之中,用後半生的坐禪來替前半生還債。
四十年血雨腥風,六十年吃齋唸佛。
他本想安安靜靜的化作一培黃土,可謝淵卻打擾了他的這份平靜。當他懇求自己再殺一人,並且給了自己不得不殺的理由過後,近乎忘記了該怎麼殺人的老者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因果循環。
因殺而生,因殺而死。
這個自己曾經最看重,卻又讓自己最失望的弟子,會不會就是上蒼給予自己的懲罰?
他微微嘆了口氣。不想殺人的人再造殺孽,六十年禪法毀於一旦,這也許就是自己的報應吧。
可哪怕嚮往極樂的人會沉淪地獄,他也不得不這麼做。因爲他不殺,會有更多人因他而死。
如果不想殺人也是殺人,那麼,便讓我一人沉淪便是!
“沙、沙、沙、沙、沙、沙。”
洞外響起腳步聲,魏中天徐徐睜開雙眼。
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
這個貌似忠良的年輕人已經換了一身華麗的衣裳,看上去衣冠楚楚英氣逼人。可是魏中天忘不了他打完自己之後一副無辜的表情,還訥訥地編織了一個個無比真實的謊言,以自己的年齡閱歷,被欺騙了仍不自知。
這是他能穿上這身衣裳的能耐。
“你來啦。”
和上次一模一樣的開場白,可在唐安聽起來,卻多了幾分不同尋常的味道。儘管穿着厚厚的衣服,他卻察覺到絲絲冷意,卻不知道這份冷意從何而來。
唐安恭恭敬敬地拱拱手,道:“在下大唐唐安,見過魏大師。”
“行了,這裡就你我二人,沒必要惺惺作態。你認爲老夫會相信一個天生的騙子會變成一個溫文爾雅的儒士麼?”
他媽的,這老頭兒還真是不含蓄。
魏中天識破了自己的身份,唐安並沒覺得驚訝。大唐鎮西后造訪大齊已經不再是什麼秘密,興許是冷落情找他談過,又或許是從別人口中推測而出都有可能。
唐安歉然一笑,道:“上次的事,實在是迫不得已。內子傷勢嚴重,魏大師若不肯施以援手,唐某將痛失摯愛。得罪之處,還望大師海涵。”
“老夫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怪老夫看走了眼,竟然沒發現你這麼一位大人物。”
魏中天微微一笑,說道:“從大唐首富程雲鶴家中的伴讀小書童,短短一年時間便成爲大唐鎮西侯,帶領一支孤軍將夏國攪得天翻地覆,粉碎了胡人侵擾大唐邊關的野心,又在相國叛亂中屢立戰功,大雪山傳人、大唐才女、自家小姐,甚至是西域神武教聖女都對你傾慕有加。經歷如此傳奇的年輕人,老夫一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唐侯爺年紀輕輕便能有如此成就,委實讓老夫刮目相看。”
聽完這席話,唐安勃然色變!
魏中天或許知道自己的身份,卻絕不應該知曉得如此透徹。這一切消息從何而來?他叫自己前來到底是爲了什麼?
唐安再沒了先前溫文爾雅的模樣,滿臉警惕地問道:“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
魏中天彷彿早就猜到他會露出這副表情,不徐不疾道:“因爲謝淵來找過老夫!”
謝淵,果不其然!
聽到這個名字,唐安終於知道爲什麼李玉不許他陪同自己前來,謝淵卻出奇地選擇了接受。
因爲他已經找到了這世上最強的兵器!
不用問,能讓謝淵高枕無憂,只有一種可能——魏中天已經答應了他,一定會取自己性命!
想通這一點,唐安轉過身去拔腿便跑。能否在一位宗師面前逃命,全看老天爺是否仁慈了。
魏中天依舊坐在石臺之上,連動都沒有動。以他的功力,只要微微擡起手掌,必定會像吸紙片一樣將唐安吸回來。
可是他沒有這麼做。
他只是微微一笑,兩片薄薄的嘴脣張開,道:“你不想救那個叫藍海棠的女娃了麼?”
跑着跑着,唐安忽然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樣,硬生生頓在了山洞拐角處。
原來魏中天答應今日給藍海棠治病,根本不是什麼巧合,而是有意爲之。從謝淵給的資料之中,他必然已經瞭解了自己與藍海棠的關係。
這老東西知道,藍海棠的生死,便是自己的命門!
唐安有些艱難地轉過身來,臉色陰沉地可怕,冷笑道:“堂堂三大宗師之一的魏中天,爲了顧及名聲不願意親手殺了我,所以便想到了這麼一招以命換命,讓晚輩自行引頸就戮,是不是?”
魏中天嘆息一聲,道:“或許你不會相信,老夫並不想殺你。但老夫也相信,憑藉你的三寸不爛之舌和手段,說服陛下發兵援唐不是難事。待到解了大唐之危,便等於給大齊豎了一位強敵。”
說着,他嘆息一聲:“唉!到了這般年紀,生死早已是身外之物,老夫絲毫不介意,可老夫介意千千萬萬齊人的生死。”
唐安不再掩飾自己的嘲諷,不屑道:“好一番大道理,好一位悲天憐人的大師!你以爲自己是救世主麼?看看這個昏庸的國度,就算沒有大唐,她又能苟延殘喘到幾時?”
魏中天道:“世事難預料。或許……將來會有一位賢明的君主,讓大齊再度煥發出光彩。”
唐安道:“荒謬!一人之力怎能扭轉乾坤?朝廷腐敗,仕子浮誇,百姓愚昧,君王無度。雖然現實很殘酷,但我不得不告訴你——你所鍾愛的大齊已經沒得救了!而爲了一個終將滅亡的國度,你就能眼睜睜看着萬萬千千的大唐子民飽受戰亂之苦,妻離子散,屍殍遍野,這便是你的憐人之道?在我看來,你不過是個鼠目寸光的可憐蟲!”
魏中天嘆息一聲,道:“關於大唐,老夫只能說一聲抱歉。立場不同,註定了老夫不能兼濟天下,正如你不會替大齊的百姓考慮分毫一般。”
“我是不會考慮齊人的感受,因爲他們甘願沉淪!”唐安大聲咆哮道,“可是在西面,那裡的人民勤懇務實,用勤勞的雙手創造幸福的生活!那些在邊關的將士,正用自己的身軀抵抗者外族的入侵,保護自己的子女親人不受戰亂之苦。他們是可愛的,是值得敬佩的!我不幫他們,難道會去幫這羣在安逸中自甘墮落的傢伙麼?”
魏中天還是搖頭,道:“你說的很對,可有一點你無法改變——老夫是一個齊人,是吃着齊國的米、喝着齊國的水長大的齊人。你憐憫你的同胞是情誼,老夫保護齊國子民是本分。或許這根本沒有對錯之分,只有身份之別吧。”
唐安仰天長笑,道:“好一個沒有對錯之分!連被所有齊人都視爲聖人的稷下武聖的你都如此混淆黑白,我卻還試圖跟你講道理,實在是天真。”
“所以我們的交談毫無意義。你無法說服老夫,老夫也改變不了你。”魏中天眯着眼睛看他一眼,嘆道:“而且……就算老夫是錯的,也必須繼續錯下去。老夫唯一能做的,便是讓你死的更有意義一些,所以纔給了你這個選擇——你願意爲了心愛的女人而死麼?”
唐安深深看了他一眼,什麼話都沒說,轉身便出了洞府。
待到唐安的身影完全消失,魏中天才擡起頭來,順着溫暖的陽光看向蒼天,喃喃問道:“我……真的錯了麼?”
清風洞府外。
看到唐安從山洞中出來,所有人都長長出了一口氣。
藍海棠問道:“怎麼樣,魏大師和你說了些什麼?”
唐安強壓住內心的悲哀,送上一個勉強無比的笑容,道:“沒什麼,大師讓我帶你一起進去,好給你驅散寒毒。”
生的喜悅讓藍海棠並未察覺唐安的異樣,而是有些驚喜地問道:“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唐安淡淡一笑,輕輕摸了摸藍海棠的秀髮。
“進去吧。”唐安拍了拍藍海棠的後背,忽然微微扭頭,看了看不遠處宛如百合的慕絨一眼。
她的傷已經基本痊癒,就是臉色還有點蒼白。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眸牢牢定格在自己身上,或許只有在這時,她的眼睛纔會有些許神采。
連她自己都沒發現,這種眼神就叫作.愛。
想到今後或許再也沒有機會相見,唐安悲從心中來,鬆開了藍海棠的小手,大踏步地衝慕絨走去。
微風徐徐,陽光靜好。
鳳鳴山巔,在十幾人的見證下,一男一女緩緩靠近。在衆人不解的目光中,在慕絨有些慌亂的心跳聲中,唐安微微一笑,一把將慕絨攬入懷中!
熟悉的懷抱,熟悉的體溫,熟悉的氣味。一樣的溫暖,卻多了一絲訣別的氣味。
慕絨的眸子中帶着一絲驚愕,一絲羞怯,還有一丁點誰也察覺不到的歡喜,出奇地沒有反抗。彷彿她不再是那個讓天下敬仰的大雪山傳人,而只不過是一個柔弱的小女人而已。
“仙子姐姐……”
“嗯?”
“我愛你!”
說出了自己心中最想說的話,唐安在慕絨額頭輕輕一吻,帶着難以解開的遺憾,轉身便向着那灰暗的命運走去。
唐安與兩個女人的親暱舉止,讓冷落情微微一嘆,內心苦澀更甚。可是鬱悶之餘,他卻又在揣測:師伯既讓我與海棠姑娘一同前來,爲何卻單獨避開我呢?
懷着滿心疑惑,他皺着眉頭,悄然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