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聖殿之中,夫子的地位比皇帝還高,這已經是不成文的規矩。
唐安心中暗暗嘆息,看來無論哪個朝代,當權者總是有着種種特權。只看眼前三人衣着華麗、舉止優雅、面如冠玉,便知道定都是官宦人家子弟。不過話說回來,這樣的人除了蒙蔭父輩之外,從小便能接觸最好的教育,因爲家庭的關係,眼光見識也都高人一等,的確比寒門學子有更大的優勢。
盧蔚然微笑着示意讓李玉講話,李玉擺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單手虛浮道:“免禮。”
“謝陛下!”
看着三人器宇不凡、英姿颯爽,李玉發自內心感到歡喜,讚歎道:“好,目光如炬,從容自信,不愧是能入圍三甲的才俊。”
“陛下聖明啊!”李玉話音剛落,立刻想起一片馬屁聲。
李玉面帶得色,笑道:“今日能夠站在這裡,足以證明你三人才學之高。寡人只盼來日入仕,你們幾人務必善用胸中所學報效朝廷,成爲對我大齊有用的棟樑之才!”
有李玉這番話,幾人的前途幾可預期了。三人面色大喜,躬身道:“學生必肝腦塗地,以報皇恩!”
“好!”李玉哈哈大笑,指了指冷落情,道:“按照慣例,這盛會最後一環,便要考一考你們的辯才。寡人便不多說什麼了,剩下的時間交給落情!”
冷落情點頭致意,對着三人道:“今年的稷下盛會可謂精彩紛呈,經過三天的筆試,夫子會一致認爲李旭、趙子誠、薛聰三人文采過人,立意鮮明,爲此次盛會三甲。紙上文章考的乃是諸位之‘才’,而今日的辯試,考的纔是幾位的臨機應變。才與變皆是爲官的學問,還望幾位好好發揮,莫要讓諸位大人失望纔是。”
三人拱手道:“學生自當竭盡全力。”
“嗯。”冷落情點點頭,對着身後的試官招了招手,後者立刻送上一個木桶。冷落情拆封,取出裡面的竹簡徐徐展開,面帶微笑道:“今日辯試的題目,乃是夫子與幾位教習再三商議所定,三位聽好——”
“法度爲綱,夫令行止而天下齊,何以與國興民善?”
題目並不長,只有一句話而已,卻讓在場所有人都陷入了思考。
法度是國家的根本,約束人們的行爲,天底下哪個國家都是如此。那麼,如何立法才能讓國家興旺、百姓安居樂業?
這道題目看似簡單,實際上考量的東西卻包含方方面面。
其一,學子要通覽古今,知王朝興衰,方能理解不同時期下“法”的意義。
其二,考的是學子們的眼光和大局觀,看看他們能否站到朝廷的角度,想到既能振興國家又能安撫萬民的良方。
其三,考的是學子們把才學貼合實際的能力。只會紙上談兵而不接地氣?還是能夠將思想換做法度,真正的施行下去?
可悲的是,站在這裡的學子往往年輕氣盛恃才傲物,始終想以才氣壓倒對手,卻不想自己的才學早已在筆試中證明過了,夫子們如何會多此一舉?
更可悲的是,出題的夫子一片苦心,學子們難以分辨也就罷了,齊王和諸位大臣也喜聽歌功?頌德的口號。只要辭藻華麗陳詞激昂,或許在他們看來就是有能之士,卻忽略了治國的本質在於民生,在於務實。
多年來,折桂的學子之中能夠將才學與實際相結合的,唯有冷落情一人而已。
所以,剛聽到這個題目,早已做足了功課的三人臉上便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毫無疑問,此類上升至國家大義的題目,已在他們預料之中。
幾乎沒有任何思考,名叫趙子誠的學子踏前一步,對着在場衆人作了一揖,道:“學生以爲,律法爲基,要保基業長青、國泰民愛,不外乎三點——禮制、德治、人治。子曰:‘道之以政,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朝綱尚仁,輔之以德,則上行民效,謙恭禮讓發乎於心,故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之盛況。兼之君臣尚仁,民心向善,方能令大齊萬世常青矣。”
他是說,用政令來治理百姓,老百姓只求能免於犯罪受懲罰,卻沒有廉恥之心;用道德引導百姓,用禮制去同化他們,百姓不僅會有羞恥之心,而且有歸服之心。指出以仁政感化百姓,以德法教化百姓,從朝廷做起,百姓自會效仿。君臣崇尚以仁治國,百姓皆行善舉,纔會使國內太平安穩、基業萬古長青。
左手邊穿着一身白衣的李旭面帶微笑,上前道:“學生以爲,興邦在於修民心,得民心者的天下。故有秦暴.政二世而亡,大漢中興之盛世。我大齊尚儒,恩澤天下,若融德於法,則更兼普度衆生之義。”
這位學子主要是站在修心的層面,指出將德政融於法律之中,用道德替代刑法的約束,使百姓都成爲有德之人。
說到底,他只不過是將第一個學子得論點換了個說法而已。想必是和趙子誠想到了一起,怕他搶了先機專美於前,所以才迫不及待的表明論點。
最後一人不徐不疾,微微搖頭道:“仁政故令溫良百姓歸心,然有愚民不堪教化、目無法度敗壞安寧,德不以歸心,何解?”
唐安心中暗暗一笑,看來這第三個傢伙是故意跳出來唱反調了。
那叫薛聰的學子上前與二人並列,道:“二位所言不無道理,卻視天下大同。殊不知盛世之下,亦有劣民,仁德不度,小至災及鄉里,大則爲禍一方。所以學生以爲,仁政故要一以貫之,卻須輔之以刑。利民德撫,頑民刑罰,剛柔並濟,方能令百姓歸心。”
一聽這話,先前兩位學子不樂意了。趙子誠眉頭一皺,道:“薛兄此言差矣。聖人愛人,故以民爲貴。大齊尚仁政久矣,聖人之德早已深入人心,故齊人愛人,過必思之,恩必報之,刑罰早已形同虛設。若再拾舊業,不免令百姓心生嫌隙,不利長治久安啊!”
薛聰分毫不讓道:“學生所言之‘刑’並非酷刑暴.政,而是懲不堪教化之頑民。若仁德不通,何以解頑民之禍?”
李旭生怕被二人搶了光芒,笑道:“立院興教,普德尚禮,使聖人教化固於心而敏於行,何懼惡行不泯?”
“李兄此言差矣……”
三人你一眼,我一語,都是站在仁義道德的角度講一些大道理。唐安心中好笑,這些整日過慣了好日子的富家公子一開口就上綱上線,自以爲是地說一些想當然的話,有的以爲光憑道德就可以約束所有百姓,更有甚者提出普及書院,讓所有孩子都能有書讀,讓道德深入人心。如此不着邊際無比幼稚如同小孩子過家家一般的拌嘴,只不過加上了幾個“之乎者也”,反倒讓一幫老傢伙聽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拍案而起鼓掌叫好,唐安實在是難以理解。
難怪齊國會如此孱弱,會衰敗到眼前這般境地。讓這麼一羣根本不懂民間疾苦的人走進朝堂,百姓會有好日子過纔怪。
如果這樣的人也配稱之爲“才子”,那老子簡直都能算是聖人了!
瞭解了眼前三人是些什麼貨色,唐安對這所謂的“稷下盛會”再也沒了半點敬畏之心——一個給養尊處優的貴公子鍍鍍金的作坊,實際卻培養出了一批胸無點墨、毫不務實的廢柴,還有什麼資格讓人保持尊敬?
當一個國家務虛成風,錯把舌燦蓮花當成甄才之道,那隻能證明這個國家已經腐朽到了骨子裡。
唐安懶得繼續聽下去,只把這場根本沒有意義的辯論當做了無聊的泡沫劇。三位“才子”的爭辯如同催眠藥劑,竟是讓他的眼簾越來越沉,不知不覺便撐着下巴睡了過去……
“唐安……唐安!”
不知道過了多久,隱隱約約聽人喊自己,甚至還感覺有人在自己胳膊上擰了一把。唐安吃痛之下,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卻見一旁的鳳之瑤正瞪着一雙杏目,提示般地左右看了看。
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唐安發現四周一羣鬚髮皆白的老人都用憤怒的目光瞪着自己。
他媽的,老子居然睡過去了,真是罪過罪過。
“嘶!”
唐安吸了一口快要流到下巴的口水,晃了晃腦袋,對着衆人歉然一笑,道:“不好意思,昨天夜裡失眠……”
一旁的鳳之瑤微微嘆息一聲,稷下盛會這種盛事他居然都敢打瞌睡,這天底下到底還有什麼事是他不敢做的?
老傢伙們目光中的怒火併未因他一句敷衍的藉口而消減,反而更加熾熱。在齊國最爲注重的盛會上睡覺,此等劣舉無異於赤裸裸地打他們的臉。這口氣讓他們如何能咽得下去?
坐在唐安對面的謝淵不陰不陽的一笑,道:“唐侯爺真是好心態,在聖人相下都能睡的踏實,委實讓人佩服。”
明捧暗貶的一番話,無異於最刻薄的挑撥。一些從稷下學宮走出來的老學究實在難忍心頭怒氣,甚至都輕輕“哼”出聲來。就連李玉也臉色陰沉,顯然心情並不美麗。
他媽的,這下玩過火了!不過——這幾個小崽子真的很無聊嘛,就好像在你耳邊唱搖籃曲一樣,這能怨得了誰?
若非場合不對,唐安甚至想親口問一句:難道你們都不困麼?
當然,在人家的地盤,唐安說話不會如此沒有分寸。他眼睛一轉,恰巧見到對面三人的站位彷彿發生了些許變化,故意岔開話題道:“哇!三位學子辯論的結果出來了麼?”
冷落情心中好笑,對這位敢作敢爲的唐大人?大感欽佩。起碼在一羣達官貴人面前打瞌睡的事,他是不敢做的。可是想到自己深愛的女人被他俘獲了放心,內心又帶着一絲悵然,嘆道:“結果已經出來了,薛聰無論辯才論點,更爲貼合實際。經過在座諸位的討論,認爲今年盛會的第一名非他莫屬。”
唐安一拍椅子扶手:“好!薛同學一表人才論點鮮明,我早就看出來你一定能夠奪魁!”
薛聰十分勉強地笑笑,暗忖你明明一直在睡覺好不好!
趙子誠和李旭臉色都不太好看,顯然對唐安不把二人放在眼中而大感不滿。周遭大臣們的臉色同樣臭臭的,這般大蛇隨棍上,難不成把我們都當做傻子麼?這位大唐特使怎麼會如此不要臉!
唯有謝淵臉帶笑意,似乎唐安與這些人的關係愈加不和睦,他便會越得意。
很顯然,他並不打算輕易放過唐安。嘴角側隱隱地抽了抽,他繼續問道:“聽聞唐侯爺在大唐名聲顯赫,乃是有名的才子。不知道對於幾位方纔的一番辯駁,您有什麼看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