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東郊,有一條無名小溪。
聶三正蹲在岸邊,捧起冰涼的溪水敷在臉上,入骨的寒意讓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整個人都清醒了不少。
而他的身邊,赫然放着一張白色的鬼臉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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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鬼臉”的一員,卻是地位最低、最不受重視的那種。作爲一個炮灰,他自己都覺得能活到現在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蹟。
太清觀刺殺時他就混在殺手之中,但一貫以“安全第一”爲準則的他,並沒有拼命地衝鋒在前,他甚至連唐安的模樣都沒有見到。殺人搶功這種事,他一貫是不屑去做的——上面有“四大鬼臉”壓着,他們這種小嘍囉怎麼可能出頭?爲了那一點點賞錢,何必把命別在腰上?
不貪的人,往往能活得久一些。所以很多同僚已經化作黃土,而他卻能享受到清晨空氣的芬芳。
但讓他鬱悶的是,這兩天新上任的頭兒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發了瘋一樣讓所有“鬼臉”滿城找人。聶三一度懷疑,這個叫唐安的傢伙是不是玩了鬼刺的老婆——除了被戴了綠帽子,他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事會讓鬼刺如此大動肝火。
這種漫無目的的搜索,從昨夜開始達到了頂峰。
所有“鬼臉”傾巢出動,不找到人,沒有人可以休息。一連兩天時間,聶三沒睡過一點兒覺,整個人都快要撐不住了。
還好,將臨淄城翻了個底朝天之後,仍舊毫無所獲的鬼刺終於把目標瞄準了城郭。而自己,恰恰成爲有幸前來搜尋的一個。
沒了上司監督,沒有同伴盯着,聶三長長舒了一口氣。他知道,他比那些仍舊在城中堅守的人要幸運的多。
朝陽初升,撫掉了夜的清寒,一波又一波的睏意來襲,讓他張嘴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倚靠在一塊大石背面,馬上就準備夢會周公了。
至於任務——他孃的,東邊就是稷下學宮,西邊就是天羅地網,那唐安除非是傻子,否則怎麼會選擇藏身在這種地方?
可是剛闔上眼,聶三忽然聽到一陣談笑聲。
多年來的殺手生涯,讓警惕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聶三猛然睜開雙眼,偷偷向外看了一眼。
遠處,兩個男人並肩從鳳鳴山的方向走來,一路正聊着什麼。
原本學宮的學子下山出城也無可厚非,可是稷下學宮宮規森嚴,所有學子一律要求穿着宮服。而這兩個打扮隨意的男人,顯然不在被約束的行列。
山間小路草木依依,蜿蜒清泉流水潺潺。
寫意的畫面成了最好的掩護,躲在石後的聶三心中暗暗好奇,不知道山上下來的是什麼人物。可當二人由遠及近,聶三卻有些失神。
能夠當殺手的人,眼睛總是特別好使。試想一下,若是上級給了你刺殺任務,你蟄伏許久,卻因爲近視眼看不清楚目標的模樣,那還埋伏個屁。
而當他看清楚唐安的模樣是,內心暗暗思量,總覺得這人看上去很眼熟。
驀地,他忽然想起懷中揣着的畫卷,輕輕拿出來仔細對比一番,赫然驚覺那人竟然就是這次所要獵殺的目標。
唐安!
聶三真不知道自己的運氣太好還是太背,明明想深藏功與名,可老天爺卻好像特別偏愛自己。旁人挖地三尺都找不到的人物,竟然活生生闖進了自己的視線!
他清晰地記得唐安身邊有一個白衣女人,“四大鬼臉”之中的鬼手和鬼王被那個女子像砍瓜切菜一般無比輕鬆地取走了性命,從別人眼中的厲鬼變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身邊有這種絕世高手,足以證明這個叫唐安的男人是多麼危險。
以聶三的性子,原本一定會繼續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則裝作視而不見,可是眼下這條路卻已經走不通了。
若唐安從東城門入城,而負責搜尋東郊區域的自己有沒有絲毫警示,等待自己的必將是鬼刺的雷霆之怒。
他一定會殺了自己,以最殘忍的方式!
聶三吞了口口水,哆哆嗦嗦地從懷中掏出一枚“昇天猴”,把心一橫,用火摺子將其點燃,頭也不回地趟過溪水,衝進了一片小樹林裡。
“嗖——啪!”
尖細的升空聲響起,“昇天猴”劃出一道筆直的軌跡,在半空中爆裂,炸成一團紫紅色的雲團。
唐安饒有興致地看着那美麗的煙霧,笑道:“誰大清早的便跑來放煙花?”
許先指着飛快跑進樹林的黑色身影,淫笑道:“你瞧瞧那人,如此猴急地竄進林子,想必裡面定有佳人。依我看,他必是爲了博得姑娘芳心故意而爲。此地荒無人煙,又是孤男寡女,天雷一勾地火,還怕那小妞不從嗎?這位騷包公子好手段啊!”
他媽的,明明是自己妄加猜測,說的竟好像是真的一樣。原來許大哥一直患有很嚴重的臆想症,真的好可憐。
唐安心中腹誹一頓,卻哈哈一笑附和道:“許大哥果然是個有情調的人,看來沒少做這種事吧?”
“慚愧,慚愧。”許先老臉一紅,擡頭看了看那慢慢暈開的紅霧,卻發現那霧氣依然濃郁,顯然不是普通的煙花那麼簡單。
許先眉頭皺了皺,遲疑道:“唐兄弟,我怎麼看這好像不是煙花,反而像是在發信號呢?”
“信號?”唐安眨眨眼,忽然臉色變了變,問道:“那人方纔穿着什麼衣服?”
許先也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了,想了想道:“好像是……一身黑衣服……”
黑衣服,放信號,煞西,忌出行,鬼臉……
幾個詞縈繞在腦海之中,唐安面色如土,皺眉道:“許大哥,咱們好像遇到麻煩了……”
通濟客棧。
夏雨喘着粗氣跑到柳傾歌的屋子裡,捂着起伏的胸脯說道:“傾歌,大齊禮部的人來了,說是要接咱們去東闕宮!”
“我知道了。”
柳傾歌一張俏臉無喜無悲,聲音淡然自若。
作爲她的閨中密友,夏雨知道她這些天來一直在擔憂,爲了那個讓人不省心的男人衣帶漸寬,茶飯不思。
這樣的柳傾歌,自然不會是鳳之瑤的對手。與其在整個齊國面前丟臉,從此以後再也擡不起頭來做人,倒不如趁早放手更好。
最起碼,她還能保留“大唐第一舞姬”的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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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甚至已經想好了勸解的說辭,可當推開房門的那一刻,她卻發現柳傾歌變了!
她一掃先前的頹喪,換上一身大紅色的鮮豔舞裳,華麗而高貴。端坐在銅鏡前梳妝的她,腰桿不再萎頓,而是挺得筆直,一雙美麗的眸子充滿了戰意。
因爲唐安的一封信,讓她高懸的心終於放下。
她知道,唐安還活着;她知道,他會來給自己加油打氣;她知道,自己的心又活了過來。
卸下了心頭的包袱,柳傾歌終於重拾信心,進入了一種很玄妙的境界。
不爲外物悲喜,不因情緒而動,不記得舞步,忘卻了技巧,只想盡情舒展自己的肢體,用無聲的語言詮釋美的極致。
那是舞者的至高境界!
沒有了替鳳之嵐圓夢的執念,也沒有功名心作祟。如今的她,只是一個爲舞而癡的舞者,只想和最頂尖的高手痛痛快快的一戰,在全天下的見證下奉獻一場酣暢淋漓的表演。
無論成敗,不計後果!
煥發無盡戰意的柳傾歌,讓夏雨微微一怔,囁囁道:“傾歌,你……你這是……”
柳傾歌將兩瓣誘人的脣在大紅胭脂上對抿,聞言展演一笑:“我很好,而且從沒感覺到比現在更好,不是嗎?”
“是……可是……你和唐安……”夏雨思維有些混亂,甚至不知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意思。柳傾歌的滿血復活固然讓她欣喜,卻也同樣迷茫。
“既然齊國的人來了,咱們便走吧。不能讓旁人久等,非議我大唐女子不懂禮數。”
柳傾歌站起身來,步履從容的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自信矯健,每一步都雷霆萬鈞!
“至於唐安……”柳傾歌臉上閃過一絲柔情,喃喃道:“我會成爲他的驕傲!”
慶升包子鋪的生意一向很紅火,因爲這裡的包子皮薄餡足,價錢公道。
但是今天,包子鋪的老闆都會愁眉不展——因爲偌大的二層樓只有一桌客人就餐。
鬼刺此時就坐在窗邊,面前擺着六個雪白的包子,還有一碟鹹菜、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
六個帶着鬼臉面具的鬼僕揹負着手,恭敬地站在一旁。偶爾幾個客人端着飯菜踏上樓梯,只要一看這陣勢,尤其是看到他們腰畔掛着的青銅短劍,總會很識趣地逃之夭夭。
鬼刺將包子送進口中,咬出一道月牙般的半圓,褐色的肉餡夾雜着蔥香,讓他閉上眼睛默默享受片刻。可眼睛不能視物的人,耳朵總是特別靈光。
大街上人聲鼎沸,敲鑼打鼓聲不絕於耳,讓習慣了安安靜靜躲在暗處,給目標緻命一擊的鬼刺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他知道,今天是兩大舞姬決戰的日子,而樓下那條寬敞的聖人街,則是柳傾歌前往東闕臺的必經之路。
忽然之間,大街上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呼喊聲——那是柳傾歌的輦轎由遠及近引起的轟動。
視此次盛會爲齊國最盛大節日的老百姓們都起了大早,將大街堵得水泄不通,無比激動地等待着柳傾歌經過,想要目睹一番這位大唐第一舞姬的風采。
吶喊聲響徹雲霄,迎賓隊“朝廷坐轎,速速避讓”的提醒聲很快便被淹沒。
鬼刺坐擁最佳視角,卻沒有賞美的興致。他只是懶洋洋地瞥了一眼無比艱難地擠過人羣的轎子,微微嘆息一聲。
柳傾歌已經出行,證明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若再找不到唐安,他毫不懷疑謝淵一定會說到做到——他一定會殺了自己!
鬼刺已經看到了光明的未來,他可不想做最短命的“鬼王”。可是那個奸詐似鬼的大唐鎮西侯彷彿入天遁地一般,讓他拼盡全力,卻不得不接受無功而返的命運。
唐安啊唐安,你到底在哪裡?快點出來讓我殺了你,你解脫了,我也就解脫了。
“爺,您看!”
正想着心事,六個鬼僕中最右側的一人伸出手指,遙遙指向了東方。
鬼刺好奇地順着他的手指看去,發現東邊城郊的天空上,亮起了一團代表着發現目標人物的紫紅色煙雲!
鬼刺忘記了咀嚼,醜陋的臉上忽然涌起一陣狂喜,近乎病態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六個鬼僕不明白他爲什麼笑的如此開心,可是他們不敢問。
笑夠了,鬼刺將放在桌上的鬼臉面具重新扣到臉上,用顫抖地聲音道:“通知所有鬼僕,全速趕往東郊!咱們……一起去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