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衍還是很積極的。
到汴梁後第一天就開始了工作:泛舟湖上,於船上辦公。
雖然船上隱隱傳出絲竹之聲,但老王確實是因公出差。
六月二十三日,船隻進入了滎陽圃田澤,在寬闊的湖面上飄飄蕩蕩。未幾,一艘小船靠了過來,汴梁度支校尉上船彙報工作。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開國後楊寶還會當一段時間的度支中郎將,管轄分佈於洛陽、平陽、晉陽、汴梁、鄴城等地的諸度支校尉。
作爲多條運河交匯節點,汴梁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派駐這裡的度支校尉是一名武學生,名字也很厲害:高明。
今日面見王衍,主要目的是調發一部分儲備於此的糧草、軍資,順睢陽渠南下,然後通過四通八達的水系,輸往汝南,支持南邊的戰爭。
高明座船靠泊之時,王衍所乘遊船之上隱隱傳出嘈雜聲。
卞滔第一個下船,已有三分醉意,口中唸唸有詞:“投觴罷歡坐,逍遙步長林。”
整一副失意文人的模樣!
上得岸上之後,扭頭一看,與高明視線對上。
卞滔睜大眼睛,細細打量一番,發現此人穿着官袍,腰懸佩劍,雙手大如蒲扇,掌心還有厚實的老繭。
再看他身量,不算很高,但精壯結實,皮膚微黑,雙目有神。
這種模樣的官員,以前很少見,也很難猜測其來歷,現在大家都知道了:武學生。
在長達五年的速成學習生涯中,他們是要接受大量訓練的,所以身材精悍強壯,膚色不夠白皙。
這在以白爲美的年代,可不是什麼好事。
高明也在打量卞滔。
身材較高,但有點瘦,說是竹竿過分了,但整體就像是一條纖細的狗被豎着放在那裡。
皮膚白皙,非常白,陽光下都能反光,可能還敷了粉。
六月天還是比較熱的,這人還沒走幾步路呢,額頭就隱有汗珠流下,浸潤了臉上的粉底。
此人可能也意識到了,於是拿出絲帕擦拭着。
高明對他笑了笑。
卞滔不解其意,只覺一股惡寒。
雖說士人好男風者很多,但他不喜歡,甚至稱得上厭惡。
武夫殺才,有一個算一個,都不是很正常。
他們喜歡美人,而這個“人”大多數時候指女人,但有時候也指男人。
卞滔暗罵一聲,快步遠離,前往岸邊的一座涼亭。
高明不知道卞滔發了什麼神經,於是收回目光,上了王衍的座船,待小吏通報後徑入艙內。
船艙很大,擺了十餘案几,王衍坐於上首,眼神還算清明,顯然沒怎麼飲酒。
女樂已經散走了,艙中賓客亂糟糟的。
有人醉倒了,夢囈打鼾。
有人伏案痛哭。
有人癡傻一般直愣愣地看着空氣。
僅有寥寥數人還算清醒,竊竊私語着。
“汴梁度支校尉高明參見丞相。”高明躬身一禮。
王衍嘴角含笑,擡起右手,指了指船艙之中的景象,問道:“此景校尉以爲如何?”
高明擡起頭來,再掃視一圈,道:“庾公在時,不覺有異。自公歿後——”
說罷,嘆息一聲,道:“官場習氣竟至於此。”
王衍哈哈大笑,席間幾個清醒的賓客瞠目結舌,同時也有些欣賞。
雖然他們不是一路人,但他敢於“凌上”,卻有幾分士人風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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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場中賓客,皆非官人。”王衍笑道。
高明一愣,又施一禮,道:“僕未明情由,妄加定論,確有過失。然——”
他指了指案几上的酒食,道:“嘉餚充案,旨酒盈罍(léi),過矣。我爲正六品度支校尉,亦不過四時八節,吃些酒肉。練武之際,殺些豚犬……奢侈之風,甚於天災,丞相當誡之。”
王衍微微頷首,又有些可惜。
這人是武學生,他卻不便招攬了,不是不敢,而是沒那必要。
“你這話卻有幾分道理。”王衍起身道:“但世間之事,卻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今日宴中嘉餚珍果,皆非官庫所出。而欲府庫充盈,令前線將士飢有食、寒有衣,又非得此般不可。”
王衍說話時,座中賓客好笑地看着高明。
他們自家養的女樂,自己出錢置的酒席,幹你何事?就連此刻正在攻打襄陽的諸部兵馬消耗的糧草,都有相當一部分是他們提供的——這個度支校尉只管運糧,但填補邸閣庫存卻需要他們各個家族合力湊了,若非看在丞相的面子上,他們甚至都不願意過來走一趟。
“奢侈之風總不太好。”高明搖頭道。
“也罷,今日已盡興。”王衍笑了笑,一甩袍袖,道:“上岸走走。”
快出船艙時,扭頭看了看那幾個還清醒的賓客,道:“你等也來。”
幾人應了一聲,齊齊跟上。
一行人下了船,往卞滔所在的涼亭行去。
“高校尉帳下有多少兵士?”王衍一邊走,一邊問道。
“兩千四百餘運兵,有大小船隻三百艘。”高明答道。
“運兵是何兵?”
“世兵。”高明回道:“閒時於水濱種地、打魚,徵召時轉輸資糧。”
“沙海中的那些戰船和兵士,是運兵嗎?”
“是。”高明說道:“此爲諸度支校尉帳下運兵中有勇力者,集於一處操練,以便伐吳。”
“僅沙海一處?”
“非也。河陽最多,衆不下五千,鄴城、汴梁只各得千餘人。”
“爲何?”
“彼處河渚之中,水波稍興,河風稍大,能練出真本事。”
“此河渚風浪比之大江如何?”
高明沉默片刻,道:“遠不及也。”
王衍懂了。
怪不得南人水師勁悍呢,問題出在這裡。
一行人很快來到了涼亭。
可惜烈日炎炎,涼亭不涼,衆人坐了一會,挨不住了,於是又轉往旁邊一處竹園。
“高校尉可去過淮南?”僕婢們滿頭大汗,將馬紮、胡牀搬了過來,王衍坐下之後,隨口問道。
“多年前在陳縣時去過。”
“哦?彼時南北尚未分治?”
“正是。”高明答道:“最遠去了一次壽春、合肥,協助吳人轉運漕糧。”
“風物如何?”
高明想了想,道:“其有一景,讓人甚是驚異。吳人墾荒,多取自窪地,即用長圍束住河池之水,內以圍田,外以圩水,故河高而田反在水下。沿堤通斗門,可灌田,故畝收較高,唯患大水。”
“江南之田,都是此般?”王衍又問道。
“並非如此。”高明回道:“有些數十年、上百年前開闢的圩田,已漸與河平高。”
王衍聽完,看向衆賓客,道:“如何?”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說話。
“丞相。”卞滔鼓足勇氣,第一個發言:“晉陽論道之時,僕與人交談,得知汾水行經太原時河高而田低,故大得其利,灌田數萬頃,儼然富庶之所。而流經平陽、河東時,卻河在田下,灌田不易,故汾水之利多在太原,不在平陽。”
“僕亦常在家中行田,河高而田下者,只要不是暴水之年,收成會高不少,謂之上田也。”
“十餘年來,北地種麥者漸增,然麥比之粟,更喜水澆。便如高校尉所言,江南筑圍之法,多爲良田。好生經營,定大獲其利。”
王衍看向衆人,笑道:“瑩之果然善於治產業。將來去了吳地,家勢愈發興旺矣。”
衆人紛紛應是。
王衍又道:“東吳嘉禾六年(237)十月,諸葛恪平山越事畢。至此,丹陽、廬江、宣城、新安等郡山越禽盡,不復見於典籍矣。君等異日去了彼處,可隨意行田,料無賊人。”
王衍話裡話外都在說將來南遷之事,究其原因,大概是剛剛索要了大批資糧,給他們畫張餅,讓他們不至過於怨忿。
另外,開國後必然要度田的。
而北方度田與攻伐江東是一體兩面,只有攻滅建鄴政權,度田才能順利進行,反彈相對較小。
王衍深知這個道理,現在就開始預熱了,今日只是第一場。
這也是他的施政風格。
他沒有庾琛那種細緻處理公務的能力,他的本事多在嘴皮子上,所以也就只能“使人”,而不是“任事”。
衆人在竹林邊一直談到了申時方纔作罷。
王衍批准了調糧三十萬斛南下之事。
若按照他二十年前的脾氣,斷然不能如此痛快。
我掌握着軍糧,就拖拖拉拉,不給你立功的機會。
我掌握着援軍,就見死不救,讓你孤軍奮戰。
這種事也不獨他一個人這麼做,門戶私計不專指王衍,他只是代表之一罷了。
協助沔北都督樂凱打贏了有什麼好處?讓南陽樂氏名望更上一層樓,來挑戰他的地位嗎?
讓樂家諸子入朝堂,佔據各個要害位置,打壓琅琊王氏嗎?
但現在不太能這麼做了。軍國大事,誰敢兒戲,樑王就讓你變成兒戲。
被這麼一個強勢的君主壓着,天下士人都不太舒服,都被迫做着自己不太喜歡的事情,都不容易啊。
六月二十六日,王衍返回了汴梁,又召集陳留、濮陽、陳、樑、滎陽等周邊郡國士人相聚。
這一次,明顯喊來了很多寒素子弟。
但沒有地方豪強,老王終究還是出身高門,對這些人比較歧視。
與此同時,原樑國諸曹丞、令史一級官員外放了不少,充任郡縣官員,取代他們的就是王衍精心挑選的寒素士人。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丞相也是這般。庾琛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是王衍用事了。
而這個時候,一份來自洛陽的信函,讓老王頗爲躊躇:樑王讓他呈交一份新朝的選官方略。
七月初一,高陽內史毛邦抵達汴梁,出任吏部尚書郎,協助王衍釐定此事。
很顯然,做完這件事後,毛邦多半會立刻升遷,擔任吏部主官。
前途之光明,讓人豔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