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衍離京之前,入宮覲見了一下天子。
司馬端正在練字,皇后則在磨墨,二人琴瑟和鳴,閒適安逸得很。
見到王衍時,司馬端放下了筆。
“陛下。”王衍作了一揖。
“太尉且坐。”司馬端和藹道。
王衍笑眯眯地坐了下來,道:“陛下怡情養性,真是有福之人。”
司馬端苦笑一聲,道:“舍此還能爲何?朕德行淺薄,又不通軍國之務,只能寫字作畫了。”
“陛下之言是哉。”王衍說道:“樑王扶危濟困,億兆歸心,已是——”
“真是屈爲人臣了!”皇后秦氏忍不住說道。
司馬端臉色一白。
王衍雲淡風輕,拱了拱手,道:“天禍晉國,非人力能挽回。樑王生於民家,然自幼骨法非常,體魄雄壯,此非天也?”
“太尉無需多言。”司馬端道:“朕也不想德不配位下去,趁早交辦完畢,朕倒落得輕鬆。”
“如此甚好。”王衍笑道:“本月望日朝會,還請陛下升御座。”
天子沒有回答,但也沒有拒絕,顯然是默認了。
如今這個情況,他大部分時候懶得上朝了,除非有人提醒他升御座上朝,不然就在宮城內玩着,寫字作畫,甚至聽樂賞舞。
這次王衍特別來提醒了,那就表明六月十五日的朝會不能缺席,必須要開,因爲有“大事”。
“另有一事。”王衍沉吟一番後,說道:“陛下可遣使至涼州,訓斥西平公不奉貢賦之事,但不要奪其位,念其保境安民有功,可賜車馬數乘。”
司馬端沉默片刻,又提起筆,準備手書詔旨。
“陛下。”王衍拱了拱手,道:“詔書已經寫好,無需重寫。”
司馬端自嘲一笑,順勢扯過一張紙,又開始臨摹索靖字帖。
“從來只聽聞天子尚幼而女主臨朝的。”秦氏在一旁說道:“陛下已近三旬,太后卻把着大寶不放,更派人監視天子以至宮中形同囚牢。”
王衍微微一笑,道:“皇后此言,有失孝道真義。”
秦氏張口結舌,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司馬端一隻手藏在案几下,輕輕扯了扯秦氏的衣袖。
“先前見着樑王。王有意禪代之後,封陛下爲滕公,食邑三千戶。陛下仍可使用天子儀仗,見新君不拜。”王衍說道:“此等恩賞,足見氣魄。”
司馬端聞言,神色微微一動。
秦氏看着他,面色雖然不豫,但眼底隱隱見得一絲喜意。
雖然很多人都告訴他們樑王有分寸,不至於苛待晉室天子但一天沒個準話,就一天沒法安心。
如今終於落實了!
王衍既然敢這麼說,就是板上釘釘,不會再有變故。
唯一的瑕疵,大概就是“滕”乃小國,滕公就是滕國公,說出去不好聽。而且,也沒封王或郡王,晉室好歹還封魏帝爲陳留王呢。
不過,爲何曹魏封漢獻帝爲山陽公,司馬晉卻封魏元帝爲陳留王,這就不足爲外人道了。
王衍說完這兩件事,便起身告退了。
剛走幾步,又轉過身來,自失一笑,道:“臣老矣,總是忘事。”
司馬端不說話,只自顧自練字。
王衍看着紙上的字跡,倒興起幾分讚歎之意,道:“陛下這字,有幾分火候了。”
“平日無他事,只能練字。”司馬端說道。
“陛下此時便可手寫詔書。”王衍笑道。
司馬端來了點興致,躍躍欲試。
“先前拓跋翳槐違命以拒王師,今遣使修好,陛下可冊其爲五原郡公。”王衍說道。
司馬端一揮而就,待墨跡乾涸後,像臣僚一樣遞給王衍。
王衍接過一看,很簡單,也看不出什麼文采,就是字不錯。
於是點了點頭,將詔書收好,道:“有勞陛下了。”
說罷,在帝后二人注視中,轉身離去。
******
王衍取了詔書後,徑直來到太后所居之九龍殿。
就很突然,他在這裡遇到了樑王。
他正陪着太后賞花,遠遠見得王衍,立刻更衣去了。
王衍只當沒看見,交涉一番後,給詔書用璽,然後交給隨從發往臺閣,自出了宮城。
老妻郭氏身體不好,不願舟車勞頓,更何況洛陽還有買賣,於是留了下來。
王衍叮囑一番府中僕婢後,乘車東行,途中繞道潘園,見了下兩個女兒。
王氏姐妹共用一個院落。
王衍剛靠近時,就聽見裡邊傳來王景風的聲音。
“我都不能服侍他了,還親手捕魚給我燉湯。”聲音有些喜悅,更有些驕傲。
“大王是念舊之人,你是有福之人。”王惠風的聲音也傳了出來。
王衍臉色一黑。
什麼親手捕魚?我剛纔難道眼花了嗎?不過——
唉,該裝糊塗就得裝糊塗,或許所有人都在裝糊塗,就你一個大聰明,自以爲是,反倒不美。
於是清了清嗓子,不一會兒,有侍女打開了院門。
“阿爺?”王景風斜倚在胡牀上,見得王衍,欣喜地喚了聲。
“阿爺。”王惠風放下手中書卷,平和地笑道。
樹蔭之下,清風徐來,吹動二女的髮梢和衣袂。
不知道爲何,王衍突然有些嘆息。
屋內有一男一女在讀書,聽得動靜後,齊齊出來行禮:“外翁。”
王衍收起雜亂的思緒,堆起笑意,道:“雅人、桑榆都這般大了。”
二人分別來到母親身邊。
“雅人”是王景風之女的小名,同時也是邵勳第五女,生於神龜三年(319)正月,今年九歲。
“桑榆”是王惠風之子,即王九子,比雅人小一個月。
這個小名是王惠風起的,因爲生他的時候已經三十九、四十了。
她從沒想過這輩子還能有孩子,四十之際還能“收之桑榆”。
對這個孩子,她一開始有些不知所措。
服侍樑王便罷了,但服侍出孩子,讓她很是羞赧,大概是那陣子爲了讓樑王爲國爲民,給他的獎勵太多了。
不過她很會做心理建設,很快克服了種種情緒,繼續雲淡風輕起來。
“父親要去汴梁了?”王惠風問道。
“啊?那阿孃怎麼辦?她那些攤子怎麼捨得收?”王景風擺弄着女兒的髮髻,驚訝道。
王衍瞪了下王景風。
王景風嘿嘿一笑繼續擺弄女兒髮髻,沒想到人家直接躲到了姨娘身後。
王惠風沒好氣地看了王景風一眼。
景風有所收斂,不過她一旦覺得無聊,就要開始打哈欠了。
“這便要去汴梁了。”王衍說道:“你娘——捨不得收攤。”
王景風噗嗤一笑。
“快五十的人了,在小兒輩面前如此放肆,沒有丁點規矩,成何體統。”王衍忍不住罵道。
王景風不以爲然:“就許男人五十還服散裸裎,放蕩不羈,以爲風度,女人就要端正麼?我一沒偷人,二沒傷天害理……”
雅人、桑榆二人悄悄溜了。
王衍愈發生氣。
王景風笑着起身,走到王衍身邊,輕輕爲他捶了捶肩,道:“阿爺,我這一輩子先爲你女兒,自幼錦衣玉食。大了本以爲不幸,卻還有男人寵我,兒女繞膝,我想不到還有什麼缺憾了。下輩子還做你女兒好不好?”
王衍頓在了那裡,久久不語,臉上竟隱隱有些傷感。
王景風見了,擠出一點笑容,道:“阿爺莫要如此,莫要如此。我小時候爲你捶肩,年近五十還能爲你捶肩。世道離亂,已然是福分。既是福分,便不可貪心,不可多求,隨遇而安即可。如今這光景,一家人都在,夫復何求?”
向來口才卓絕的王衍被大女兒這麼一說,竟然無法反駁。
“福分……”王衍輕輕咀嚼了一下。
“啊呀,竟然把聞名天下的王夷甫辯倒了。”王景風捂嘴直笑,道:“好啦,阿爺,下輩子我一定當你女兒,你莫要忘記我。不過,我得把樑王找到,先嫁給他爲妻,看誰來搶。”
被王景風這麼一打岔,王衍搖了搖頭,悻悻道:“誰要你這隻會吃睡的兒女,小時候不會捶肩,現在還不會。攤上你這敗家女,阿爺一把年紀了還得去爲邵全忠奔命,臉都不要了。”
“那我下輩子當你兒,爲你分擔諸事。”王景風笑道,說罷,學着王衍的語氣,道:“此子立於人羣之中,如青山聳峙、千仞壁立,又如美玉遺於瓦礫之間。”
王惠風也被逗笑了。
王衍更是苦笑不已,嘆道:“得白眼兒,一輩子負重前行。”
“阿爺可多選一些寒素才俊,分擔繁難雜事。”王惠風建議道。
王衍微微頷首。
他本來就不喜歡親自處理俗務,更願意把握大方向,制定大方略,然後甩手交給其他人去辦。
一件件事都要親手處理,那還不被累死?該偷閒就得偷閒。
惠風說得對,多用一些寒素才俊,全忠看了欣喜他也樂得輕鬆。
而且,那些人衝勁十足,爲了往上爬什麼都願意幹。提拔了他們,比起高門大族更容易感恩戴德,更容易成爲他的黨羽,王氏後代子孫也能享受遺澤。
當然,他本來也有點想重用這些人。
常山、中山、高陽、河間、章武、博陵、樂陵等十餘郡清丈田畝、登記戶口,也需要這些不怕撕破臉的人衝鋒陷陣。
六月十四,趕在望日朝會前一天,王衍離開了洛陽。
這般匆匆而走,好像禪讓之事不是他主持的一樣。
好像不要臉,又好像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