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平國境內,大軍雲集。
作爲上次戰爭中的敵軍渡河地點,東平是防守的重中之重。
從數日前出現第一批潛渡過河的匈奴遊騎開始,高平郡就開始了動員。
整整六千府兵悉數上陣,外加三千餘部曲——高平十縣府兵安置有年,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部曲的,還在慢慢招募中。
九月初五,第一批四千餘人已經抵達範縣西境,紮營屯駐。
他們幾乎全是步兵,鎧甲也很少,看起來和屯田軍沒什麼兩樣。
但真要說起來,前身是牙門軍的他們戰鬥經驗是不缺的,非常老練。當了府兵後,因爲經濟條件的改善,習練武藝的時間大大增加,整體實力有所增強。
屯駐於渡口附近,阻止出現在對岸的匈奴騎兵過河,就是他們的首要任務。
高平太守庾敳送了一批資糧抵達前線後,心下稍定。
府兵將士在黃河邊操練不輟,殺聲震天,迫得正在修建浮橋的河北百姓驚慌失措,看樣子這一路不成問題。
九月初八,返回高平之後,他又在府中置宴,召見了馬氏、閭丘氏、郗氏、檀氏等地方大族。
大戰在即,但庾敳府中卻一片靡靡之音,頗有些暖風薰得遊人醉的感覺。
應邀赴宴的郗鑑見了眉頭一皺,內心微微有些失望。
素聞陳公邵勳跋扈,輕視君上,他的內心之中就有些不喜。
無奈當年高平之戰,打得實在太精彩了。陳公親自領兵,追在靳準身後,從高平追到沛國,再從沛國追到彭城,一路上不給靳準停下來收攏敗兵、整頓部伍的機會,偏偏又保持着一兩天的距離,防止靳準狗急跳牆。
追到最後,匈奴潰不成軍,再也沒聚攏起來過,數千人茫然無措,亂跑亂撞,飢疲交加之下,盡數倒在了廣闊的河南大地上。
戰後,郗鑑多方打聽,覆盤了陳公的戰法,爲之拍案叫絕。
另外,當年繞道河北,千里奔襲苟晞的戰役,也讓他爲之神往。
這兩年來,他嘴上不承認,對外聲稱陳公不過爾爾,但私下裡不斷學習邵勳戰術打法的精髓,化爲己用。
簡單來說,郗鑑其實很欣賞邵勳的軍略,雖然他從不在人前承認這一點。
但陳公百戰百勝的豪勇,卻掩蓋不了身上的諸多缺點。
不尊敬天子是其一,用人不當是其二。
庾敳有什麼本事?如何當得高平太守?赴任以來,搜刮了不知多少資財,讓人恥笑不已。
想到這裡,郗鑑看了看堪稱奢華的庾府,忍不住哼了一聲。
這都是高平諸縣的民脂民膏啊。
“道徽快來入座,就等你了。”庾敳高坐上首,笑眯眯地招手道。
郗鑑行了一禮,坐到案几之後,再掃視一下廳中,發現竟然來了數十人。其中不但有士族,也有地方土豪,看樣子庾府君早有準備,把高平郡有名有姓的人都通知了一個遍。
“今日召君等來此,實有十萬緊急之事。”見衆人落座後,庾敳先拿起酒樽,敬了一杯,然後藉着酒勁,嘆了口氣,道:“我來高平也有些時日了,平日裡與爾等秋毫無犯,十縣之地可稱太平,然匈奴不給我等享樂機會啊。”
這話一出,衆皆暗笑。
什麼叫秋毫無犯?上門打秋風的時候,一遍又一遍收錢,難道是假的?
若非你是陳公妻族,高平又有六千府兵鎮着,早他媽把你趕走了。
庾敳大概也知道衆人對他觀感不佳,也不糾結這些,直接快進道:“老夫已有確切消息,匈奴自濟北渡河,衆至數千。濟北侯荀畯、內史殷羨領兵拒之,遭曹嶷夾擊,大敗,退守郡城。濟北只有五縣,賊衆必然不會久留,眼下多半已奔東平、泰山而來。”
“這……”聽到這個勁爆消息,有人忍不住驚呼。
庾敳擡起眼皮,瞄了此人一眼,也不多話,喚來一名郡佐,將如今整個河南、河北戰場的局勢講解了一遍。
最核心的戰場在汲郡枋頭城,陳公邵勳與劉漢徵東大將軍石勒對峙着,戰事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但最猛烈的階段顯然還未到來。
核心戰場之外,還有側翼。
匈奴左翼約一萬騎兵,其主力在青州曹嶷的配合下,於濟北成功渡河,突入河南境內。
匈奴右翼約三千騎,按照最新的消息,似已突至洛陽城下,攪得君臣不安。
戰局其實相當明朗,石勒打的什麼主意,一清二楚。
陳公目的是什麼,也看了個七七八八。
庾敳是高平太守,無需操心全局,按照幕府的命令,他只有兩個任務:一、爲府兵提供糧草;二、力保高平不失。
前者好辦,後者就比較麻煩了。
府兵不會聽他的,他們有自己的作戰任務,比如那批有馬的一千五百府兵已開往任城,不知搞的什麼名堂。
他要想保住高平,除了臨時徵集的兩千郡兵外,還得靠本地的士族豪強。
這就是今日這場宴會的意義。
佐官講解完畢後,退至一旁。
庾敳低頭喝酒,給衆人消化的時間。
良久之後,別人還沒來得及開口,郗鑑卻忍不住了,只聽他說道:“府君,匈奴多騎軍,來去如風。要想令其知難而退,唯有堅壁清野。”
“道徽所言,正合我意。”庾敳一聽,立刻擡起頭,笑眯眯地說道:“君不妨講得明白些。”
郗鑑也不客氣,直截了當地說道:“依我看來,高平比濟北、東平更危險。”
“陳公力推兩年三熟之制,此固良政也。然五月麥收之後,高平十縣田野之中,多有黍豆之屬。我自金鄉一路行來,但見壟畝之中,遍地金黃,黍豆將熟未熟,若不收之,恐爲匈奴割去,以爲資糧。”
庾敳聞言嘆氣。
難道辦事辦得太得力,居然成了錯處?
他固然愛財,但侄女婿交代下來的任務,他是真的用心督促了。
去年春種粟,他帶着郡中官吏躬耕示範。
粟收之後,跑遍各縣,督促下種冬小麥。
五月麥收之後,六月種豆,他又連番催促,現在你告訴我這是給匈奴種的?
“道徽,你覺得該怎麼辦?”庾敳忍不住問道。
郗鑑沉吟了一番,說道:“其實沒什麼好辦法,唯有提前收割罷了,拼着損失一點黍豆,也不能資敵。若實在收不了——”
說到這裡,他咬牙道:“不如燒了了事。”
“道徽!”有人驚呼道:“何至於此?”
“道徽,匈奴未必就奔高平來吧?”
“不如等他們進薄高平時再說,豆子尚未完全成熟,現在就收,太可惜了。”
廳中一時間吵吵嚷嚷,反對之聲直震屋瓦。
郗鑑掃視一圈,嘆了口氣,道:“善財難捨,善財難捨啊。如此醜態,難怪打不贏匈奴。”
庾敳重重咳嗽了聲,止住了衆人的吵嚷。
見大家都看過來後,一時間有些語塞,因爲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高平的士族,其實沒那麼聽話。
直接原因就是六千府兵的安置,極大打擊了他們的利益,個個心中都有怨氣。
太平時還好,現在強迫他們把尚未成熟的豆子收割乃至燒了,真的合適嗎?會不會引起騷亂?
不過,一想到侄女婿的大業,他便狠下了心,道:“道徽此策頗有可觀之處。我意已決,從明日起搶收田中黍豆雜糧,不得有誤。此其一。”
“諸堡壁莊園,閉門自守,堅壁清野。不得給賊人提供糧草,遣送質子、兵丁之舉更是形同叛逆,若有人真行此喪心病狂之事,爾等出首相告,可得其家產三一。此其二。”
“切記,匈奴不過萬騎,不可能佔領河南。這就是一股賊寇罷了,燒殺搶掠一番,便要退去。陳公能打贏一次高平之戰,追得靳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自然能打贏第二次。君等皆一時英豪,切勿自誤啊。”
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甚至隱有殺伐之意,讓郗鑑對庾敳刮目相看。
這老貨十分貪財,沒想到關鍵時刻夠果決,竟然威脅起了高平的士族豪強,讓他們“切勿自誤”。
郗鑑趁機觀察了一下其他人的表情,發現衆人臉上雖有不滿之色,但沒一個人當場發作,看來陳公真的在河南建立起威望了。
現在話說得很明白了,你敢給匈奴提供幫助,那就是叛逆,就是“喪心病狂”,匈奴退走之後,陳公要跟伱算賬。
這是明白無誤的逼人站隊。
在陳公沒有遭受毀滅性失敗,沒有顯露出頹勢之前,威懾力還是蠻強的。
見衆人都無話可說,庾敳又看向郗鑑,溫言道:“道徽可還有補充?”
郗鑑想了想,說道:“守禦塢堡,有步兵就夠了。諸族若有騎兵,不妨暫時聚攏起來,以爲援軍,奔走於各塢堡之間,如何?我帳下有二十七騎,今願獻出。”
“是極,是極!老夫怎未想到這點?”庾敳一聽,立刻下令道:“諸君家中若有騎卒,盡數送來郡城。放心,戰後會發遣回去。集結起來的騎兵,便交由道徽統領。”
“謹遵府君之命。”郗鑑面色淡然地起身,應道。
“就這麼辦!”庾敳仰頭喝下一杯酒,道:“君等散席後便各回各家,從速操辦,不得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