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又好像很慢。
匈奴來到洛陽城下好幾天了,先是慢條斯理地收割農田裡殘留的莊稼,充作補給。
可憐洛陽士民好不容易種出的一點糧食,因未及收穫,竟然成了匈奴人的口糧和馬料。因糧於敵這種事,當真什麼時候都有。
做這些事的同時,匈奴人還在四處尋找能劫掠的地方,儘可能製造恐慌。
只不過洛陽周邊荒蕪得很,不是塢堡就是山寨,都有一定的守禦力量,並不好搶。
沒奈何之下,他們只能衝進洛陽城四周的住宅區、商業區、王公府邸內,大肆劫掠之後,還放了一把大火,燒燬了很多建築,甚至掠走了部分尚躲在這些區域的士民。
城外一片混亂,城內同樣鬧得鬧得沸反盈天,一直到九月初四,纔有禁軍步卒出城,將匈奴騎兵驅逐出城外的建築區。
帶隊的支屈六哈哈一笑,又向北衝向河陽南城,試圖製造混亂。
至於向南襲擾,他放棄了。
洛南三關不通,他們也就三千騎,根本不可能鬧出多少動靜,沒必要自討沒趣。
匈奴退走後,洛陽朝堂上的爭論才進入高潮。
尤其是今年有個致命的問題:漕糧輸入不足。
如果說這還能忍的話,現在漕糧運輸中斷了,因爲匈奴人切斷九曲瀆的運輸。
請問閣下如何應對?
天子也感到了些許驚慌,因爲洛陽一旦城破,他必然要遭難,無可倖免。
這個時候不是背地裡搞誰不搞誰的問題,他是真的慌了……
“陛下無需憂慮,洛陽被圍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化險爲夷,何須匆忙召陳公回師勤王呢?況且他在枋頭,被賊衆纏着,一時半會不好撤。”襄城公主司馬脩褘苦口婆心地勸道:“阿姐方纔問了殿中將軍,敵我纏鬥之時,萬萬不能撤,要撤也得等擊退敵軍之後。”
司馬熾不是不懂這個道理,即便真不懂,也有懂的人講給他聽。
但問題在於,他爲什麼要爲別人考慮?
他是天子,別人天生應該替他考慮,體量他,諒解他,委屈自己。
他不會也不願委屈自己,不願爲別人着想,勤王之軍縱有困難,也該星夜前來。
好吧,這幾年他遭受了毒打,沒那麼自我了,但他真的很想見到勤王兵馬啊。尤其是今天早上,有一支禁軍貿然追擊敵騎,結果被擊潰,損兵三千餘人,大挫士氣,這讓他心中更加恐慌。
“城中糧草不足,若不驅逐賊騎,漕運不通,人心動盪,又能堅持到幾時?”司馬熾不悅道。
司馬脩褘攏了攏秀髮,沉吟片刻,又道:“陛下,太倉內存糧可用至何時?”
“這……這……”司馬熾頓住了。
他只知道存糧肯定不夠用,但具體不夠用到什麼時候,卻不太清楚。
見姐姐一直盯着他看,頓時面紅耳赤,道:“省着點用,大約只夠用至正月。”
司馬脩褘一聽,鬆了口氣,道:“陛下,太倉存糧只需支付宮廷用度、百官俸祿、軍士匠人糧賜,既能支撐到正月,又有何憂?”
“阿姐是說,接下來幾個月,漕運能打通?”司馬熾有些懷疑地問道。
司馬脩褘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打通,只能說道:“若陳公在枋頭贏了,無需調兵入援,賊騎自退。若一敗塗地,匈奴恐大舉渡河,將洛陽圍個水泄不通。如何抉擇,陛下宜細思之。”
司馬熾想了許久,仍然躊躇難決。
“陛下……”司馬脩褘又勸道。
司馬熾懷疑地看了眼姐姐,忍不住問道:“阿姐爲何三番五次爲邵勳說話?”
司馬脩褘面色沉靜,沒有起絲毫波瀾,只聽她說道:“阿姐也是爲了陛下考慮啊。此時檄調陳公入衛洛京,他來得了麼?”
“他若不來,便將其醜行昭告天下。”司馬熾毫不猶豫地說道。
“陛下乃九州共主,休要置氣。”司馬脩褘無奈道:“不如靜觀其變,先等一等,反正太倉還有存糧。”
司馬熾冷哼一聲,沒說什麼。
自家人知自家事。
其實,他不知道洛陽短時間內不會陷落嗎?知道的。
現在搞得戰戰兢兢,幾乎下詔四方勤王,其實有借題發揮的意味在內。
這是他心底最深處的陰暗,絕對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說。
是的,他覺得自己有點瘋了,竟然想看到邵勳兵敗身死,全軍覆沒。
邵勳一旦敗亡,會發生什麼事情,沒人敢保證。
但他覺得,總比邵勳活着要好。
此人死了,他可以以朝廷大義,曉諭諸將,令其帶兵自效。
李重、陳有根、王雀兒、金正、侯飛虎、滿昱等輩,以前跟着邵勳爲虎作倀,罪責頗多。如今靠山倒了,寧不惶恐?
朕以天子之尊,赦免你們的罪責,許爾戴罪立功,寧不感佩?
誠然,他也知道可能有點理想化了,但總會出現機會不是?
至於匈奴會不會大舉南下,他覺得收編邵勳部衆後,再檄調宛城、襄陽、徐州三地精兵,與匈奴決戰,還是有一定勝算的。
至不濟,他也能遷都許昌、宛城或襄陽,身邊圍攏着重臣名將,諸般大事皆出於己手,不比現在強?
洛陽這麼一個地處前線,隨時可能鬧饑荒的城市,他真不太想待了。
他需要混亂,劇烈的混亂。
混亂之中,他可能變得更糟,也可能變得更好。
但如果沒有混亂,他的結局似乎一眼看得到頭,沒有任何懸念。
他的這種心理,用簡單的詞語來描述就是:瘋了。
先被司馬越兩度重擊,再被邵勳聯合羣臣管束,他的精神狀態多多少少有點問題。
司馬脩褘似乎也感受到了天子的異樣,輕嘆一口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事實上她內心也很糾結,畢竟是武帝之女、天子之姊,年輕時享受了天家的萬般榮耀,甚至遺澤至今——十倍於普通公主的嫁妝,足以讓她成爲天底下最有錢的女人之一。
但嫁出去的女人,便如那潑出去的水。即便再關心孃家,也要爲自己的生活考慮。
況且她現在有孩子了,寶貝得很,一點都不放心交給乳孃,每晚入睡時都要看到女兒可愛的面容,才能放心睡去。
今天入宮看望天子,名爲姐弟暢敘親情,實則另有目的。
在這件事上,她有些羞愧,因此也不想多說了。
殿室中一時沉寂了下來。
良久之後,天子又道:“阿姐何時去江州?”
“去江州作甚?”司馬脩褘一愣,不過很快反應了過來,臉上的表情也有些厭惡。
“阿姐乃王處仲之妻,合該夫妻團聚。”天子看到姐姐臉上的表情,心中明瞭,但還是勸道:“王卿刺江州,手握重兵,爲國之干城,朕所信賴。阿姐去了,多加督促,則朕在洛陽,亦多了幾分保障。”
“我不去。”即便是面對天子,司馬脩褘也絲毫不給面子,冷冰冰地說道。
“阿姐還是當年那個脾氣。”司馬熾訕訕笑道。
“陛下。”司馬脩褘看向天子,神色中有幾分懷念,語氣也真誠了許多:“陛下你要好好的……萬勿輕舉妄動。即便將來風雲變幻,富家翁總是有的。”
這話說得有點大逆不道。
但天子都混到這種地步了,又是自幼相處的姐弟,他也沒有責怪姐姐,只是沉默不語,神思不屬。
司馬脩褘有些失望,隨意聊了幾句後,便出宮回府了。
回府後第二天,她得到消息:天子沒有下詔陳公回師勤王,但趁夜派出使者前往枋頭,調驍騎軍回洛陽。
對此她只是有些感嘆,滿朝文武終究還是有私心。
或許在王衍等重臣的影響下,朝臣們勉強按捺住了調兵入援的念頭,但把本屬於朝廷的禁軍調回來,卻無人阻止。
這些人本就是這副德性啊。
司馬脩褘聯想到之前周馥提議遷都壽春之事,天子一度有些意動,但羣臣捨不得在洛陽的家業,最終將這件事攪黃了。
這些人關心的,終究只是自家的錢財、官位罷了。
其實,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亂世之中,每個人都在盡力做着有利於自己的事情,且隨着時局的發展,不斷調整。
她現在只希望陳公能順利擊敗石勒。
矯情點講,她不希望女兒沒有父親。
實際點講,她不希望自己的利益受損。
嗟嘆一番後,她坐到了案几後,開始寫信。寫完密封好,立刻遣人繞道兗州,想辦法渡河,送到陳公手裡。
京城發生的一切,包括天子的想法和狀態,她覺得有必要告知陳公。
信送出去後,她又有些苦笑。
連她這個做姐姐的都在給陳公通風報信了,不知道天子哪來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