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合肥城外的河道、湖池內,船隻停得滿滿當當。
縣令何充幾乎看呆了。
各種物資不要錢般地往這邊運,幾乎都存放不下了,於是只能徵發老人健婦,臨時修建更多的倉庫、邸閣。
操着各種口音的兵士也在往這邊聚集,一營又一營,規模浩大。
老實說,以往江東北伐,各地豪族就像打發叫花子一樣,給個仁瓜倆棗,徵發少許兵丁送往朝廷,基本就差不多了。
但這一次「北伐」,總體而言還算是慷慨,幾乎又恢復到當年晉廷還在時,
各路大族老老實實湊錢糧布帛,給洛陽上供的狀態了,甚至猶有過之。
山避山彥林帶着五千禁軍在合肥上岸。
跟隨他而來的還有西陽王司馬部水陸軍士一萬六千餘,其中,水軍一萬、
步軍五千、騎兵一千,外加數百親兵甲士。
兵力構成還是那麼頭重腳輕。
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孫權時代,水軍上岸當步兵是常規,但很顯然不如真·步兵專業,攻個幾千人把守的合肥都費勁得要死。
司馬羨部還有六千人屯於巢湖之上。沒辦法,船太大,貿然進入南渺水有點風險,先留在後邊轉運糧草軍資了。
山遐部五千禁軍倒都是步兵,訓練正規、器械精良、成軍年頭也不算短,但有個巨大的缺點:戰爭經驗少。
這種大軍,優缺點非常明顯,邵賊看了都撓頭。
山遐沒在合肥逗留多久。
他將所有水軍大艦編爲一組,包括滯留在合肥附近陂塘、河道中的船隻,交由老將、句容許朝統率,總計一萬二千水軍,翼護巢湖、合肥一線,並接應仍在往這邊趕的部隊一一許朝曾爲周訪、甘卓部將,二人先後病故後,轉任東關水陸都督,其家本爲汝南人,漢靈帝中平年間南遷江東,其妻葛氏是葛洪的姐姐。
六月初五,山遐抵達成德縣附近。
此時,聚集於此的晉國水陸兵馬已不下三萬五千。
「拜見大都督。」登上臨時搭建的高臺時,諸將紛紛來拜。
山遐掃了一眼,頓時生出了一股豪邁之氣。
不過,他首先需要解決現實問題。
「祖約在成德?」山遐看向略顯破敗的城池,問道。
「大都督,祖約部應不下萬人,分屯城內和城外兩處。」陸玩指着遠方,介紹道:「城東立一營,約有五千衆。城中之兵略多,應在五千至七千之間。城、
營相互援應,猝難攻取。末將至此,與其戰了數場,沒能佔到便宜。」
「想當年祖士稚在淮陰招攬流民,熔鍊兵器,彼時多嘲笑之。」山遐嘆道:「然多年下來,其部已精銳敢戰,儼然強兵。士瑤,吾自洛陽得一兵書,乃邵賊所撰,授予諸武學教授門生弟子,其中頗多可觀之處。邵賊打仗,必明敵我優劣,以今觀之,祖約強在何處?弱在何處?我軍強弱又如何?」
陸玩想了想,道:「祖部軍士征戰多年,此一強也。」
「其部金鼓齊備,號令嚴明,其二強也。」
「祖約擅蠱惑軍士,故士氣猶盛,此三強也。」
「祖部軍士家眷多在徐州,此一弱也。」
「祖兵侷促一處,資糧不足,此二弱也。」
「祖兵無端作亂,行悖逆之事,諸縣黎庶無人應之,此三弱也。」
山遐聽了,覺得挺像那麼回事的,遂讚道:「士瑤真乃良將。”
「我軍之強,在師出有名、在水軍勁悍、在資糧充足。」陸玩繼續說道:
我軍之弱,則在步軍「其一曰‘習氣頗多’。軍士不可謂不敢戰,技藝也可圈可點,然散兵遊勇習氣極多,須得大力整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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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曰‘互不統屬’。甲部兩千、乙部三千、丙部四千,如此種種,湊在一起。江南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如此散亂,難以並肩協力。戰事順利時亂打一氣,戰事不利時一鬨而散,無人斷後,此烏合之衆也。」
「其三曰‘歷戰過少’。朝廷公卿但在建鄴安坐,終日袖手清談,不務正業。多年以來,江淮之間全靠搜刮流民成軍,令其賣命,然卻不管不問,彷彿江北乃化外之地。長此以往,祖約等輩說反就反,此太阿倒持也。」
山遐聽完,彷彿被雷劈中了一般,久久無語。
司馬聽了,苦笑道:「士瑤所言並非無的放矢,但嚴重了,卻不知孫吳之世如何應對的?」
「漢建安二十二年春,丹陽賊帥費棧(原山越首領)受曹操印綬,煽動山越,以爲內應,與曹軍南北夾擊。曹軍無功而返之後,孫仲謀遣我叔祖(陸遜)
及會稽賀公苗(賀齊)領兵征討,大破費棧,收捕山越宿惡,以強者爲兵、贏者補戶,遂得精卒數萬人。」
「此前一年,鄱陽山越宗帥尤突受曹操印綬,諸縣山越民應之,同樣是我叔祖及賀公苗討平,得兵八千。」
「更遠之時,周公瑾以江東六郡,以當中國百萬之衆,軍中更是頗多山越。」
司馬一聽就明白了。
漢末三國之際,如果說哪裡豪族勢力最強的話,那肯定是東吳了。
孫策、孫權想要編練自己的軍隊,卻苦於戶口不足,於是在無法直接搶豪族丁口的情況下,征討山越就成了必然。
因爲山越「無主」,誰搶到歸誰,等於是孫氏和江東豪族一起出兵,勝利後「分贓」。
以山越成軍,嚴加編練,這就是孫氏自己的部隊,和豪族無關。
當然,終東吳一世,這樣的軍隊還是太少,到最後都沒能壓制住江東舊族,
但確實是一個思路。
陸玩提起這事,就是告訴他們,如今的北方流民就是曾經的「山越」,是大晉朝廷唯一能掌控的戶口,結果你們卻漠不關心,將他們攔在江北,存着讓其與邵賊互相消耗的齦心思,大錯特錯。
好在如今已經有所轉變了。
僑郡、僑縣起了個頭,說明朝廷開始正視這個問題。
假以時日,流民中贏弱者編戶落籍,變成爲朝廷提供資糧的戶口;健壯者編練成軍,嚴加操訓,並配以精良器械,說不定將來就能成爲一支橫掃北地,擊破僞樑的北府勁旅。
只是沒想到啊,東吳都亡國幾十年了,而今定都建鄴的大晉朝,還是面臨東吳一樣的情況,要走一樣的老路。
「此事容後再議。」山遐出面終結了這個討論,轉而問道:「如今該如何破敵?」
陸玩想了想,嘆道:「水軍破不了城。若強行攻打,只能損兵折將,屆時大軍掩殺過來,恐不利也。」
「什麼?哪來的大軍?」山遐驚道。
「末將昨日捉了幾個出外樵採的祖兵,方知邵兵已渡過淮水,進駐壽春。」陸玩說道。
「邵兵有衆幾何?」
「說兩三萬的有,說三五萬的有,甚至有人說邵兵不下十萬。」
「怎這麼多?」山遐不淡定了。
即便按最少的兩萬人算,也足以決定整場戰爭的勝負了。
恰如陸玩所言,你即便把眼前這三四萬水陸兵馬全部壓上去,圍攻成德縣,
也不一定打得下來。師老兵疲之時,邵兵自壽春南下,裡應外合,得勝不難。
他突然就覺得此戰前景黯淡了。
「大都督,也不是沒有勝機。」司馬羨見山遐臉色難看,寬慰道:「蘇士高、劉越石一路—
山遐臉色稍緩,但還是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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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春附近其實還有三千祖家兵,但被張碩打發出去了:由祖渙統領,一路向東,收取糧草。
其實希望不大。祖家軍這種外來兵馬,未必能讓正嬰城自保的諸縣降順,即便他扯出了大梁的虎皮。
張碩已經在壽春待了好幾天時間了。
他點計了一下手頭的兵馬,大致有銀槍中營六千屯於壽春城內;
質子軍四千在八公山佈防;
左飛龍衛一部四千八百已經渡河完畢,屯於壽春城外。
爲這一萬五千人服務的還有汝陰、陳、樑、南頓、新蔡五郡丁壯萬餘。
另外,洪部三千人接替了東西二石山的防務;
左飛龍衛一部四千八百人東進到了渦口,監視義成方向一一淮南郡在淮水北岸有三縣,即下蔡、平阿、義成,其中,下蔡、平阿經多年拉鋸,早就被吳兵放棄,遷走了百姓,唯義成縣仍在其手。
最後便是數千水師了,不過張碩壓根沒把他們放在眼裡,因爲楊寶慫到只敢在河裡下木樁,而不敢主動尋找江東水師大戰。
六月初五,在收到斛兵塘及成德兩戰的消息後,他大致清楚了對面的實力。
當天下午,他以左飛龍衛將軍徐朗留守壽春,水軍都督楊寶副之,自引銀槍中營全部六千、質子軍千人、左飛龍衛一部一千二百,並諸郡丁壯七千,總計一萬五千步騎洶涌南下,直撲成德,馳援祖約。
他走後第二天,淮水水面上駛來了一支規模龐大的船隊。
大大小小的船隻不下五百,順着東南風,槳帆並用,逆流而上,聲勢極爲浩大。
初六清晨,先鋒船隊抵達渦口附近,
濛濛細雨之中,粗大的弩矢攜千鈞之勢飛向在渦口附近紮營的左飛龍衛陽谷、郡鄉二龍府的軍士們。
鎮守於此的鄉部曲督陳銀根氣得火冒三丈,
奈何賊人壓根不上岸和他們打,於是只能把消息儘快傳遞出去。
初七午後,晉軍水師先鋒抵達了八公山附近。
寬闊的河面上,鼓聲隆隆,不絕於耳。
快要接近攔河木柵時,數艘上前,將粗大的繩索繫於木樁之上,然後向下遊拖曳,試圖拔除這道位於肥口的水上阻礙。
未時,晉將韓晃率三千人,在水師的掩護下,登陸南岸,朝八公山挺進。
與此同時,童健率三千人至北岸,在已經塌了大半的下蔡縣城附近登陸。
幾乎一瞬間,壽春左近的戰鬥就打響了起來。
在北方打慣了仗的樑軍,遇到了一支風格異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