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消息之後,陸玩立刻回到了船上。
他們三天前就來了,也就因爲等待物資、匯攏各部兵馬,稍稍耽擱了下,不然早就進駐壽春、淮水,大舉「北伐」了。
乘船行軍的速度,遠不是陸路可比的。在開闊水域,如果順風順水,騎兵都要被他們遠遠甩在身後,可謂省時省力,機動性超強。
唯一的缺點是:船隻不能上岸。
「此地何名?」他問了問左右。
「斛兵塘。」
「緣何得此名?」
「斛兵塘乃漢末曹操屯田時開挖,初名「糧兵塘’,以屯兵實爲糧兵故。百餘年來,以訛傳訛,先名‘量兵塘’,再有人望文生義,遂名‘斛兵塘’。」
「可是此塘?」陸玩指了指河東岸不遠處的一個陂池,問道。
「非也。」賓客回道:「斛兵塘在施水(南水)西,此塘無名。」
「我正想說此塘呢。」陸玩手搭涼棚,仔細看了看前方,道:「那是誰家的兵?怎麼背靠水塘列陣?勝了還好,敗了無處可退。」
「那是被祖約騙走的江州兵,部曲官長乃南昌雷爽。」賓客回道。
「哦?可是送劍給張華張茂先的雷煥之子?」陸玩問道。
「正是此人。」賓客答道:「祖約調其至巢湖,以已兵守之。爽怒甚,方纔與帳下軍士立下血誓,不破賊人不還。」
陸玩笑而不語。
他知道這個人,所以賓客一提就想起來了。
無他,丞相王導有一愛妾就出身這個家族,「頗預政事」、「納貨」,被人戲稱「雷尚書」。
「雷氏兵戰力如何?」陸玩又問道。
賓客卻答不上來了,最後只能拱了拱手,道:「漢末亦縱橫一時,而今只討過山虜。兩三千人打起來,應還看得過眼。」
「漢末?」陸玩一愜。
漢末雷薄乃袁術部將,術敗後,拒其奔。又有廬江雷緒率部曲數萬縱橫於江淮間,都不咋樣!而且隔得太遠了,以前的本事未必能傳下來,畢竟不是所有家族都可以稱爲「將門世家」的。
「雷爽打過仗嗎?」陸玩問道。
賓客沉默片刻,道:「只打過蠻人、江賊,算是見過血吧。”
陸玩皺了皺眉,他還需要加快了解各部情況,而今簡直是將不知兵。
定了定神後,剛想讓雷部退到水塘後,卻發覺可能有點晚了,遂作罷。
如今晉軍的陣型有點怪。
整體以水軍爲依託,步卒下船之後,陣列於河畔。
少量騎兵部署於遠方,不過看如今這個天氣,騎兵大約是派不上用場了。
因爲處於南渺水之中,水軍一字排開,故陸師也是一字排開。
一旦敵人擊潰陸師,衝得近了,船上射程較遠的弩矢連發,大量殺傷敵軍,
讓潰兵能逃回水師艦船。
與此同時,航船內部還可派出生力軍上岸接應。
這是紀瞻(已故)提出來的,他曾在淮水與邵兵廝殺多年,慢慢總結出來了這種發揮己方優勢的打法。
但缺點也很明顯,無法離開水師太遠,偏偏水師不能上岸,侷限性非常大,
只適合南方地形。
陸玩又看了看整體的兵力佈置。
水塘前是老將雷爽統率的兩千江州兵,其南側則有約一千五百人,剛剛下船整隊完畢,乃尋陽郡周家部曲,由周光統率,原駐廬江,這次被調過來了。
雷部北側部署着約兩千人,乃會稽山陰謝氏的人馬,原駐東關,爲陸玩一路收攏而至。
看到這裡,陸玩微微有些無奈。
都是兩千人上下規模的私家部曲,或許長時間在一起,配合極爲默契,戰鬥力不俗,但如果需要打幾萬人的大戰呢?
江南能玩大兵團作戰的,就只有文武兼修的陸氏以及實戰中練出來的義興周氏、吳興沈氏等以武力着稱的豪族,其他都不太行,還得練。
好在眼下倒也無需太過擔憂。
來犯之敵應是賊軍前鋒,亦只有兩千上下。離他們大概百餘步的樣子,這會正在集結列陣。
敵陣後方,還有千餘名不知道從哪徵發而來的丁壯,這會見得王師威勢,直接撒丫子跑路了。
這股敵人不難對付。
「來人一一」陸玩下令道:「遣人陣前招降賊衆。」
命令很快傳達了下去。
片刻之後,一騎上前,大聲道:「天子已詔令爾等歸家,一年內不復徵發,
將校皆有賞賜,何集兵作亂耶?還不一一啊!」
一箭飛出,正中面門,使者慘叫一聲,栽落馬下。
「咚咚咚—.—鼓聲響起。
對面的兩千人排着整齊的隊列,如同山嶽一般壓來,而他們挑選的對象赫然便是背靠水塘的江州兵。
雷爽瞪大了眼睛,憤怒至極,地一聲抽出了莫邪劍(仿)一一傳聞過延平津時,真劍自其腰間躍出,墮入水中,遍尋不得,至於真假,懂的都懂,但不妨礙老雷家的人對外當段子講。
敵軍仍在前進。
所過之處,泥水飛濺。
烈日照耀之下,兵刃閃爍着寒光。
雷部軍士微微有些騷動,但還站得住。
雷爽也感覺到了些許緊張,豆大的汗珠自額頭流下,讓整個脖子都癢癢的。
一陣風吹來,帶着點水腥氣,又似乎是血腥氣。
敵人越來越近了,雷爽幾乎能夠看到他們臉上的之色。
他與祖約部接觸過三四個月,稍稍瞭解一點情況,只是沒想到今天居然要互相廝殺了·.—
「督軍。」有人輕聲呼喚。
雷爽回過神來,見是侄子雷典,立刻反應了過來,道:「放箭!」
雷典領命而去。
片刻之後,刀盾手快步前出,步弓手緊隨其後,自兩翼繞出。
許柳部排出的是鋒矢陣,弓手本就部署在兩側,這會令旗一發,已快速小跑到前方。
一時間,箭矢在兩軍之間飛來飛去,慘叫聲此起彼伏。
「膨!」陸玩一拳擂在船舷上,有些不滿。
一道簡單的調弓手的命令,許柳部是靠令旗,弓軍小校前進時也一直關注着主將所在方位,見到旗號之後,立刻帶人上前施射。
反觀雷爽部,以他家部曲私兵爲主,卻是靠口口相傳下令,這是壞習慣!
這些野路子土豪,戰陣經驗多爲攻打蠻人山寨所得,完全靠自己在戰爭中總結經驗,雖不能算差,有些甚至很適合他們自己的獨特打法,但壞習慣終究太多。
若沒人點撥,或戰場上吃了大虧,有些壞習慣可能永遠改不過來。
不過一一算了吧。
陸玩嘆了口氣,兩三千人的戰鬥,規模很小,他們的這些壞習慣並不致命,
以後有機會了再整頓,如果他們願意把私兵送出去接受正規訓練的話。
戰場之上,箭矢橫飛。
雷爽立於一個土包之上,只覺頭頂、四周全是呼嘯的破空聲。
慘叫聲、咒罵聲、呼喝聲不斷在耳邊響起,炸得他腦袋嗡的。
十一郎雷明在前方不遠處朝他呼喊着,雷爽竟聽得不太真切。
完了,戰前立誓時的熱血早就退得一乾二淨,這會恐懼涌上心頭,幾乎想要放棄。
但他又看了看前後左右之人,都是雷家兒郎啊,怎麼跑?
他們是自己的兒子、侄子、外甥、從弟、從侄、表甥-—
七八歲時開始練武,吃了很多苦都沒放棄。
他們的爺孃把孩子交到他手上,殷切盼望能給孩子掙來一場富貴。
若自己臨陣脫逃,將來有何面目去見親族?那比死在戰場上還難受!
甚至會讓自家這一房淪爲宗黨、姻親指責、辱罵、嘲笑的對象,子子孫孫永遠擡不起頭來··.—
「殺!」前方已經交起手來。
只一個照面,雷氏部曲就被衝得節節後退,慘呼倒地者不知凡幾。
雷爽暗歎一聲,靜靜地站在那裡,沒有後退。
十一郎雷明見伯父沒有下令,一咬牙,帶着百餘名身披鐵鎧的部曲自己方方陣右翼前出,準備側擊許柳部兵土。
許柳壓根不管側翼,徑直揮兵上前堅銳的鋒矢深深楔入敵陣,稍稍有些鈍了,但後續兵馬不斷投入。
雙方齊聲怒吼,血肉橫飛,殺了個天昏地暗。
陸玩緊緊看着前方戰場。
雷家軍不太妙,方形軍陣被打凹了下去,軍士們似乎不太適應如此血腥激烈的廝殺,成片倒下,邊緣處甚至有人開始潰散了。
不過也並非沒有可取之處。
雷爽仍站在中軍大旗之下,沒有逃跑,沒有退卻,因此雷家軍雖然被打得暈頭轉向,傷亡慘重,但整體並未潰散。
相反,不斷有身披鐵鎧的年輕軍校帶着部衆向雷爽處靠攏,試圖延緩敗局。
另有一人帶着百餘甲士前出,繞行側翼。
許柳一開始沒理會,只猛攻中軍,但其靠近之後,分出一部,將敵拒止在外。
陸玩喚來一人,低聲吩咐了一下。
很快,桅杆上升起了兩面旗幟。
部署在雷部兩側的尋陽周氏、山陰謝氏兵馬開始了移動,竟是要左右包抄許柳,利用人多的優勢吃下這支叛軍。
戰鬥並沒有結束,還早着呢。
陸玩冷靜地看着,並不爲雷部兵士成片成片倒下而產生任何心理波動。
「!」就在周、謝兩部前出,準備轉向的時候,正面戰場上雷爽的將旗轟然倒地。
宗黨情義、少年熱血在這一刻終於消耗殆盡。
雷氏子弟大哭着抱起中箭倒下的雷爽,向後退去。
雷氏部曲沒了指揮,再無堅持下去的勇氣,亂哄哄地潰退。
無數人丟下一切能丟的東西,縱身躍入水塘,向對面游去。
雷氏子弟很快被許部軍士追上。
有人咬牙反衝鋒,試圖斷後,但只稍稍阻擋了片刻,很快又被擊潰。
雷部潰兵哭喊連天,散得到處都是。
許部軍士追殺了一陣,不過很快便聽到了收兵的鳴金之聲,蓋因其左右兩翼正有三四千敵軍殺來,而他們本身陣型稍稍有些凌亂,之前又廝殺良久,體力大降。
收兵的過程有些混亂,甚至被包抄而來的周、謝二部咬住了一塊,但許柳非常果斷,直接放棄追殺,且戰且退。
「賊兵要退,傳令追剿,務必不能讓其跑掉。」陸玩下達了今天第三道命令命令下達之後不久,有人匆匆而至,稟報雷爽死於亂軍之中。
陸玩嘆息了一聲,沒多說什麼。
是日,祖約部先鋒許柳道途遇敵,渾然不懼,直攻晉軍本陣,斬晉將雷爽,
率勝兵千人而還。
晉軍也認爲自己勝利了。
他們把戰死的許部軍士首級盡皆斬下,懸於船外側。
大軍繼續向前,沿着南渺水,浩浩蕩蕩,直奔成德縣而去。
六月初二,晉軍於成德縣西遇祖約部萬人,互有勝負,於是對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