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權這麼寥寥幾句開頭,便讓石生起了滿臉的興奮神色。好比一個患了重病久治無效者,偶聽旁人言及此病可能還有得救,那將死的心當然又激盪起來。石生不禁將座椅拖近了些,連聲催促郭權快快道來。
“旁的不說,就只先看今上與石虎的區別,待人處事也截然不同。石虎呢,當初未及篡位,便起了害人之心,卻拿封官進爵之類假話哄騙,結果雖然有所懷疑,但總歸沒有足夠警惕,故而長平王不就是自投羅網最後遇害了嗎?在之前討伐曹嶷屢攻不下,石虎也是誆騙曹嶷說只要歸降,便就既往不咎,結果曹嶷剛降便被一刀砍了。他這種人,未達目的不擇手段,殘暴之餘也陰損的很。若是大哥眼下是逢着石虎,他一定會表示毫不介意,並以各種好處來召你回京,然後大哥便是砧板上的肉隨他切了。而今上卻是愛憎分明,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絕不會和你繞彎子。比如,聽說當年他的舊部李豹叛變,今上從最開始就表明了一定要除掉李豹的堅決態度,後來李豹投靠司馬保,而今上有所不敵,在最困難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鬆口過,他不屑花言巧語。”
“所以啊,依着小弟的推測,若是今上已決意要對大哥動手,不會是眼下這種情況。他一定會昭告天下,公開斥您爲逆賊,然後再遣大軍光明正大的來討伐。但現在呢,大哥你看,三路大軍只是圍而不剿,並沒有旗幟鮮明來討伐我們的意思。這說明皇帝雖然存有疑惑,但對大哥您只是採取了常規的防備,並沒有真正痛下決心,事情應該還有的轉圜。”
石生緩緩點着頭,若有所思。郭權頓了頓,站起身走到門邊,掀開門簾眺望一陣,對門外親兵叮囑了幾句,便又回來坐下,低聲道:“不過小弟倒要真心請問大哥,大哥心中是如何真實想法?流言可當真麼?”
石生面色有些不自然,目光也遊移起來。默然片刻,他嘆了口氣道:“既與兄弟義結金蘭,愚兄自當實言相告。我乃是先帝親侄,論起來在宗室中也算能力出衆,當初對嗣君之位,說實話也不是沒有過想法。且石虎那種人都能坐上大位,我哪裡不如他!只是後來種種時運不濟,又自覺並無天命,蹉跎到今日境地,這顆心早就冷了。”
“再說,當初我無路可走時,虧了皇帝不計前嫌,力排衆議收留了我。這麼些年,也確實沒有虧待過。現在我站穩了腳跟,就又要反他,莫說世人從此以後如何罵我,光我自己,也過不了自己心中的坎,最起碼做人不能像石虎那樣,一絲良心都沒有吧!”
“再往實際裡說,桃豹政變失敗,石虎現在又沒死,我怎麼回去做大趙皇帝!且之前攻略兗州時,很多從前的老弟兄都戰死了,是朝廷大力支持,兵源糧餉各種及時補充,我才能以並不佔優的兵力,拿下整座兗州。
當前,我手上只有一萬人馬,若是造反,後勤一斷,我立時便成孤軍,士兵們多半不會聽命。到時候,趙國回不了,後面又被數路大軍一齊來攻打,往前,徐龕多半會落井下石,想拿我們向皇帝邀功請罪,屆時要麼人心大亂作鳥獸散,要麼軍中譁變逼害我等。嘿嘿,咱們能保住首級就已算很好,還造的哪門子反!只不過,如今我被這樣四面逼迫,便是兔子還會咬人,若是不得已時,我也定要反抗,絕不會束手就擒便是!”
“嗯,於公於私,大哥既然都沒有要反叛自立的意思,這也算是問心無愧。”郭權摸清了石生的真實想法後,暗忖更好開口,“咱們目前的實力,和朝廷大軍敵對作戰,確實沒有勝算,大哥切不可意氣用事。依着小弟意思,莫如這樣,大哥再向皇帝上一道肺腑之言的摺子剖析心跡,然後立時開拔,按原方案進攻青州。”
石生眨着眼睛楞道:“上折辨析,這是無話可說。但此時去打青州,是不是更有不妥?”
郭權搖頭道:“大哥是身在局中,自亂方寸。要我說,打青州,至少有兩點好處。一則,朝廷目前並沒有明詔讓我們停軍,大哥這樣逗留不前,倒好像滿腹怨望或者心中有鬼相似。我們現在一面向皇帝上疏,一面繼續向青州進軍,不僅是奉命而行,更顯出了光明磊落心中坦蕩,料來皇帝應會有所感悟。二則嘛,”郭權扭過頭去朝門外瞥了瞥,又將聲音壓低了些。
“二則,萬一事有不諧,皇帝最終當真要向大哥下手,打青州,也等於是爲我們留一條退路。到時候若是能打得過,大哥就在青州劃地稱王;若是打不過,咱們就索性泛舟出洋,往北去高句麗,或者往南去琉球一帶,從此遠離中原獨立自主,做個海外皇帝好好享福,還管他是秦是趙!”
石生微垂着頭,郭權卻見他雙目急速地來回轉動,顯然腦海中正是在天人交戰。末了,石生將大腿猛地一拍,倏地站起,大聲道:“上天佑我,乃有伯韜相助!”
鄴城被圍,已經兩年有餘。但一來城牆確實格外高闊,堅固異常,二來因爲供給並無短缺,故而雖只剩兩萬守軍,但城中上上下下並沒有什麼恐慌氣氛。在防禦力量堅實的前提下,老百姓們大都相信,城外的秦軍,最終只能無功而返。
但最近,城中竟有傳言四起,說趙軍的秘密糧草基地被秦軍焚掠一空,眼下朝廷焦灼萬分,一時卻再也拿不出糧食來供給前線。故而,鄴城即將坐吃山空,陷落也是遲早的事。這些話,傳的有聲有色,不僅是城中居民漸感惶恐,便是守軍將士中,也是經常竊竊私語,驚疑不定。城主樑王石挺,親自出面闢謠,竭力否認並道此乃無稽之談,方使人心稍定。
這一日,北城守將、橫野將軍桂勇,還未下值,便已告了假急匆
匆地便往回趕。一路上,有相熟的軍中同僚,老遠便打招呼,卻不見桂勇有何迴應,只管鎖着眉悶着頭趕路,使人莫名其妙的很。
大步流星趕回家中,依舊是一聲不吭。下人及侍從們吃驚的發現,桂將軍的面色,鐵青鐵青的真是前所未有的難看,只硬邦邦丟下一句‘若有人來訪,就立即帶來,誰若有耽擱必嚴懲不貸’云云,繼而一溜煙鑽進書房,再就閉門不出。衆人暗自詫異,卻誰也不敢多嘴。
卻說桂勇枯坐獨室亂七八糟的想,漸至坐立不安。他的夫人乃是虔誠的信徒,前日午後偕同幼子,去城東的佛寺燒香祈福,然而直到傍晚也未見她母子二人迴歸。饒是桂勇軍務繁忙,也察覺出事情不對頭了,他打發家僕去佛寺及四周仔細尋找,結果一無所獲。正是滿頭急汗下決心要稟告上司滿城搜索時,突然發現案几旁多了張小紙條,上面一句話讓他立時又喜又怒又憂慮不已——“令正、令郎安然無恙。三日後鄙人上門拜訪。若要報官窮究,貴親屬恐有不測。”
於是桂勇自然而然的收緊了口風,並對外宣稱妻兒已秘密潛出城外,去往鄉下的岳丈家暫住而已。好容易捱到今日,他早早告了假便回到家中,心中驚怒交加又忐忑不安,他迫不及待想看看,究竟是哪路賊人,狗膽包天竟敢綁架軍屬。但從午後一直等到華燈初上,他自己都跑到門口張望了好幾次,也不見有一男半女前來,真正是急煞人也。
耐心正要消磨殆盡之時,親兵一溜煙跑來稟道:“將軍!門外來了一人要求拜見,說是已與將軍約……”
親兵還未說完,桂勇早像被火燎了屁股似的,騰地跳起來一連聲催道:“快!快快!快帶進來!”
不過片刻,書房外進來一人。桂勇忙打眼瞧:瘦長臉,高顴骨,平常相貌,看模樣四十來歲,像是個小鄉紳之流。
桂勇對親兵囑道無有命令不得有任何打擾,便令其趕緊出去。待得房門一關,桂勇再也壓不住心中的焦急和忿怒,上前一步揪住來人的脖領,噴着唾沫嘶聲道:“你是誰?我的夫人和兒子現在哪裡?……若是傷了他們半根毫毛,老子親手把你撕碎了喂狗!”
那人不禁毫無懼色,反倒帶着些古怪笑意道:“鄙人姓牛,桂將軍勿惱!尊夫人和令郎,鄙人已經交代手下,安置在了一個好所在,衣食無憂,只不過爲了安全起見,行動上略爲看覷仔細些。”
那牛先生慢慢推開了桂勇的手,撣了撣被揪得皺巴巴的前襟,一邊慢條斯理道:“當然,說到安全,那也要看桂將軍是否願意與我們合作!如果桂將軍堅決不肯配合,那麼,貴家屬……呵呵。”
桂勇強忍住了惡拳相向的衝動,咬着牙關低吼道:“你說!何事叫我配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