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生徹夜未眠。準確的說,他已經連續多日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了。眼下他呆坐在帳中,面色暗黃眼圈發黑,卻並不怎麼覺得疲憊,他心裡沉甸甸的。
當初,他統帥一萬本部人馬,經過大小苦戰,終於成功拿下了濮陽城,繼而迅速蕩平整座兗州。皇帝頒來詔旨,對他及各級部下語出嘉獎,多有賞賜,並鼓勵和要求他好生休整後,一鼓作氣東行進軍青州,擊敗盤踞於彼、首鼠兩端的軍閥徐龕,將青州也納入大秦國土,從而可以對河北之地形成徹底包夾態勢。任務緊要,石生自覺備受重視,正是精神振奮上下一心的時候,冀州卻突然傳來了劇變消息,三大元老圖謀廢殺石虎,結果政變未遂,支雄被殺,夔安傷重而死,桃豹倉惶出逃。狂怒的石虎將三家夷族,並株連甚衆,很多三人從前的舊部親友等,都被殘酷屠殺。
得到確切消息的時候,石生率軍已出了兗州地界,正在前往青州的路上。本來驚愕之餘,石生暗道故國艱難,趙祚日衰,對石虎又深恨了幾分。不過多些感慨而已,依舊照常行軍。但未過幾日,竟然有流言四起,說當初桃豹等政變的最終目的,乃是要秘密迎他石生入襄國去做皇帝,再與秦國一決高低。流言愈傳愈烈,無比真切,彷彿桃豹親口來佐證過相似。
石生愕然,繼而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深知自己的身份特殊,目前這種流言傳出,對他而言,有百害而無一利,甚至基本上等於是他的催命符。他當即在軍中斬殺了十數名到處賣嘴皮的兵卒,滿指望殺一儆百,這些要命的言語就能戛然而止,但結果根本無濟於事,目前已經有說他一旦打下青州後,便會立即稱帝,與秦國公開決裂的新說法了。這種流言擴散的程度,讓他毛骨悚然不知所措。
“昔年罪臣如窮鳥投人,孤犬喪家,幸賴陛下如海之恩,寵臣以將位,禮臣以上賓,任同故舊,爵齊勳輔,臣身是羯胡,心非木石,寧不知感!雖然曾列趙室宗藩,今忝爲秦臣,便是陛下鷹犬,誓必永不背德,雖有流言四起,然則臣心如磐石,天地有鑑,伏請陛下垂察。”
瞻前顧後,石生不敢再有所行動了。他斷然下令停軍不前就地駐紮,並親筆給高嶽上了一封乞札,向皇帝剖析心跡,再表忠心。力求洗脫自己的嫌疑。但疏去洛陽,竟然好似石沉大海,高嶽一直沒有隻言片語回覆他。在不知吉凶的沉默中,石生愈發驚懼難忍,坐立不安,從先前的日日盼着詔旨復來,到而今又忐忑猶疑,生怕朝中有什麼針對他的不良新動向。但最新消息傳來,駐兵豫州沛縣的杜宣部號稱防備前晉餘黨作亂,已經戒嚴。另外,會攻鄴城的胡崧,在此關鍵時刻,卻使
前將軍公孫潮率軍一萬正往冀、兗邊界方向南移,目的不明。而最嚴重的是,聽說大將李虎已出任兗州刺史,統精兵兩萬疾行而來,不出五日便將進駐濮陽城。雖然沒有一處是言明在針對他,但這種種跡象讓石生愈發無所適從,倍感煎熬。
正心煩意亂坐着呆想時,帳內光線一亮,有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石生剛擡起頭,一碗熱氣騰騰的粥便遞到了眼前,是他最親信的心腹大將郭權。
“主公,我瞧你一早就起來了,到現在卻還沒見吃飯,這怎麼行!趕緊趁熱喝了吧,就當暖暖肚腹也是好的。”
石生卻沒有理他,有些發急:“眼下這種關頭!……說你幾回了,好過一段時間,怎麼現在又忘記改口了!”
郭權哦了幾聲,咧開滿鬢濃須的嘴,自失的笑道:“大帥勿怪。喊主公喊了多少年了,沒法徹底改口。再說,不管您是趙王趙帝,還是秦將秦帥,反正我郭權的主公始終就都是您一個,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着您走!呵呵,快,這碗粥趕緊喝了,我還特意叫他們加了兩塊肉脯在裡面,好歹補補身子!”
郭權無意間又戳到了石生當下心頭的最敏感處。石生眉頭一跳,下意識就想要罵出來,卻見這個老部下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同時,還這般難得的細心,石生端起碗喝了一口,一種患難見真情的暖流涌上來,石生嘴角動了動,什麼都沒說,只嘆出口長氣。
“伯韜啊!”
郭權趕忙站直了身子,面色變得儼然,心中不免暗暗詫異。平日裡,石生喚他,有些場合是郭將軍,有時候是郭鬍子,喝起酒來甚至大呼小叫郭阿醜,但他的表字,郭權努力回想,二十年來,幾乎沒有當面正式叫過。
石生見郭權有些緊張,便招招手讓他在旁邊坐下來,打量了一會,半晌才感慨道:“我記得你十四歲便跟着我,一路相隨至今,是我最爲信賴的老部下,老兄弟。只是可恨我石生時運不濟,能力不足,無法給你應有的榮華富貴,想來我也慚愧的緊。伯韜啊!如今秦趙兩國皆不容我,我怕是到了絕路,再讓你跟着便是害了你!你便將我綁起來吧,交給秦帝,你不僅能脫了干係,也能因功加官進爵,總算是我回報……”
砰的一聲,石生吃了一驚,口中的話戛然而止。郭權猛然站起身來,因爲太過激動,帶翻了座椅,他的臉,也因爲情緒瞬間劇烈起伏,而漲得通紅通紅。
“當年,匈奴人四處燒殺搶掠,到了我的家鄉,可憐我全村人都被肆意屠殺。我那年十四歲,因爲激烈反抗,結果被匈奴人拖了出來還捅了兩刀。恰好主公您率軍經過,出手趕跑了那些狗賊,從而
救下了我。救命之恩等於是再生父母,從那時候起,我郭權就發誓,這一生無論您去哪裡,我都要效忠於您,我連命都是您的,還談什麼回報!……主公,不要怪我無禮,你這樣說話,是在侮辱我的良心,侮辱我的忠誠!”
郭權鼻翼翕動,喘了好一陣粗氣,才慢慢鎮定了下來。二十年來,他對石生是無條件的服從,畢恭畢敬當做父兄那般敬仰愛戴。但眼下,他如同是受了傷的獅子一樣,紅着眼睛委屈憤懣的咆哮出來。
石生二話不說,跳起來將碗噹啷一聲摔在地上,繼而突然朝着郭權單膝跪了下來。郭權大駭,忙不迭也雙膝跪倒,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是我說了渾話,對不住兄弟!”
石生紅了眼眶,一把攥住郭權的雙臂,哽咽道:“世人皆喜錦上添花,無人願意雪中送炭。我今日困頓至此,伯韜你仍然心比金堅毫無背反,我石生無以爲報,只有將性命託付!”
“主公,主公!……我郭權誓死追隨!”
郭權也流下眼淚,嗚咽起來。石生連連點頭,吸着氣道:“我虛長伯韜你五歲,如果不棄,今日我二人便就此結爲義兄弟,從此生死與共!”
郭權哪裡敢從,卻見石生心意堅決,無論如何要義結金蘭,郭權當然高興,於是二人叩拜上天,割指滴血,從此稱兄道弟。
前後忙活完,二人重新落座,郭權便問石生,方纔是否心事重重。石生便就一五一十毫不諱言,將目前的形勢和自己深陷嫌疑恐將不容於朝廷的愁緒,和盤托出,又因郭權雖勇,也算有謀,並不單是無腦的粗莽武夫,便反詢其對此有何看法。
郭權琢磨一番,沉吟道:“大哥所慮,也是情理之中。桃豹圖謀政變,意圖殺了石虎推大哥爲帝,結果事泄,現在人盡皆知。你想,作爲大權專制的君主,皇帝難道就一點擔心都沒有麼?雖然大哥是被動的牽連在內,但就算是皇帝他多年的老部下,一旦有謀逆自立的跡象流露,皇帝怕也得提前預備未雨綢繆,甚至必要時候立即出兵剿滅毫不留情,何況大哥這種特殊的身份呢?”
“所以我們現在,西有李虎,南有杜宣,北有公孫潮。唯一的前路往東,又有徐龕攔着路,我本來無辜,現在卻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連申訴都無處申訴,這,這真他孃的……嗨!”
石生想起來就覺得冤枉的很,憤懣難言。他急怒交加,拍着桌子連連跺腳。
“大哥息怒。不過要依我之見,目前咱們的處境,恐怕還沒到那種地步。皇帝疑心是有的,但應該還沒有想除掉您的意思,請聽小弟試而言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