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輕輕搖晃,宗政恪好像睡着了也似,歪在車內迎枕上,眼皮微垂。外頭一片喧譁,聲浪大得幾乎要掀翻了車輛,她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明心坐在車門旁邊,對面是圓真大師。二人,一個側身挑起簾子,觀察外頭的動靜;另一位則手捻佛珠,默默唸頌經文。
片刻,明心放下車簾,低低地嘆息一聲。太慘了,那些被砍頭示衆的百姓。即便是她這樣心硬如石之人,也不禁惻然。
今日,已是魚巖府暴亂之夜過後的第五天。但徜不是圓真大師回到魚川府,請蕭鵬舉通過裴君紹求來了魚川親王的放行令,宗政家祖孫主僕十幾人恐怕還會被困在魚巖府內。
而這幾天,魚巖府血流成河。
那天夜裡,魚巖府不僅是知府衙門和幾戶豪紳富戶家被暴民衝擊,魚巖府轄下多達五個縣城都遭此大難。有十幾股初步武裝起來的流民義軍,嚷嚷着“替天行道”、“血債血償”,悍然夜襲了這些縣城的縣衙和本縣惡名最盛的大戶人家。
人被殺、財物被搶、房舍被燒。當義軍打開了糧倉和銀庫,發現裡頭空蕩蕩的幾乎可以跑馬,更加憤怒。於是,那五個縣城裡有四個都被義軍直接佔領,打起了“天道王”、“奉天王”等旗號。
魚川親王得知此事,雷霆震怒。原本魚巖府並非他封地,他管不了這事兒。無奈老王爺新喪,府裡衆公子內訌,孫王妃又是女子不能擔起重任,他便以此爲藉口發兵魚巖府,誓要將妖氛掃光!
魚川親王乃是領兵大將。當年皇帝初登基,幸得他這個親兄弟手握重兵在外震懾多方。雖然這些年就蕃魚川府如此膏腴之地,但魚川親王並沒有因此停止對兵將的操練。
不管是魚川府的府兵還是王府親兵,其戰鬥力都頗爲可觀。領兵大將當中,除了跟隨魚川親王多年征戰的幾位將領以外,他有幾個兒子也都驍勇善戰。
雖然比不上飛豹騎的悍勇無雙,魚川親王手裡這支軍隊也算天幸朝強軍之一。那些義軍如何是正規軍隊的對手?第二天。被佔領的縣城就被盡數光復。還抓了幾個義軍頭領。
當時宗政恪得此消息,卻對聞訊告訴她的宗政謹道:“恐怕還有幾天好等。”
果不其然,便在那天的晚上。更大的義軍攻城惡潮暴發了。這回,不僅是魚巖府,魚川郡治下七府二十六縣當中,有多達十五個縣城被攻擊。其中七座縣城又被義軍佔領。但轉過天來,那七座縣城又都被緊急趕來的魚川軍給重新奪回。
這才消停下來。但各府、各縣城的菜市口。被俘虜的義軍人頭滾滾,竟比雙方爭奪城池時戰死的人還要多。
宗政恪離開魚巖府的路,很不幸,經過了一處砍頭示衆的所在。那血腥味兒。於此炎夏之時更加叫人難以忍受。那些被無情斬殺的義軍,其實都是被裹挾的百姓,被當衆處死時那震天的哭聲簡直摧人心肝。
哪怕已經駛出了魚巖府。走上了官道,鼻畔似乎還盈繞血腥味兒。還能聽見撕心裂肺的哭聲和求饒聲。
直到此時,宗政恪才睜開眼睛,盤膝趺坐,喃喃念頌超度經文。方纔那喧囂的聲浪其實對她造成了極大的影響,以致於她只能閉目當做沒聽見,而無法有如當真聽不見一般地念頌經文。
前世,她化身遊魂時,曾經見過更慘烈更殘酷的場景。她萬萬沒想到,親臨其境給她的衝擊會是如此之大。那些百姓何其無辜,只爲了能活下去便被蠱惑被欺瞞,成了某些人的棋子——用他們的鮮血和性命。
這某些人,既有對天幸朝心懷叵測的李懿,也有一心想要復仇的她,宗政恪!她不明白,她分明早已下定決定狠下心腸,坐視這股義軍潮流狂涌向天幸國四處,爲何仍然心生悔意?
一時間,宗政恪有些茫然。她在想,有沒有更好的行事方式,既能讓她一償前世之恨,又不至於牽累太廣。她要好好再想想。
有魚川親王府派出的兵將保護,宗政家一行人安全回到魚川府的宗政別院。任老太太領着兒子媳婦孫子孫女迎在門口,遠遠瞧見騎在馬上的宗政謹,立時痛哭出聲,差點站不住腳軟在地上。
宗政謹見到家人,也有重活一世之感。那天夜裡,自暴亂時起他便徹底未眠。雖然借居的三老太爺立刻召集護院四處巡視,但能不能抵抗暴民的攻擊,誰心裡都沒底。
宗政家在魚巖府落根幾十年,亦是官宦豪富之家。從得到消息可知,那些暴民襲擊的對象都是高門大戶。宗政恪累極不知,那一夜,宗政謹手執寶劍帶着滿堂正守在她所住的客院外面,直到天光。
後來暴民被剿殺,魚巖府卻又全府戒嚴,緊閉城門不讓進出。而且還有流言,說朱知府在魚川府外東三裡的驛站被滅口不成,知府衙門被燒,其實是滅口案的後面主使繼續使的毒計。
宗政謹與三老太爺商議,除了必要的採買下人,家裡不許人出入,唯恐惹禍上身。他還特意來安撫宗政恪,叫她不要害怕,一切都有祖父。好在很快魚巖府便被魚川軍給掌控,雖然那些大頭兵偶爾有不遵軍紀之舉,到底不會再有暴民襲擊的事情發生。
但直到宗政恪遣明心送來魚川親王的手令,宗政謹才得已帶着孫女兒並下人們離開魚巖府回家。而若不是隨手令而來的還有一支精悍的魚川軍,他是絕不肯在這種情勢不明的時候冒冒然離城的。
好在一切順遂。宗政謹幾十年官場沉浮,說實話這種事還是第一次遇見,說不緊張不害怕是假的。此時與家人相見,他亦是心潮起伏,忙命兒子扶住了似要暈厥的任老太太,板着臉道:“你再哭下去,人家聽見還以爲咱們家要辦白事。”
任老太太的哭聲戛然而止,含淚嗔道:“老太爺您這話真是戳妾身的心窩子啊!”
宗政謹這才笑道:“行啦行啦。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都進去吧。”
宗政恪也下了車,給任老太太並叔嬸姐姐們請了安。任老太太倒難得和顏悅色安撫了她兩句,一家人便擁着祖孫倆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