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號午間12點半。
避難所遭入侵一週以後。
上層區域已經被入侵者全面接管。被軟禁起來的邢卓山卻始終沒等來對方的話事人。本以爲這會是一場談判,但沒想到馬先民露了一次面之後就成了一場旁觀。
不過這樣也好,邢卓山一直很想靜下心來思考。
經過幾天的頭腦風暴,再結合被軟禁前看過的那些報告……邢卓山基本可以確定造成避難所水循環系統事故的人和襲擊先遣隊並劫持大量人質的人應該是一夥的,他們的原計劃應該是打算讓馬先民出面來談條件。
可在中途出現了新的變故,第一中軸派遣過來支援雄安新區1號避難所的那些人裡出現了叛徒,這才造成了現在的局面。只不過老書記想不通的是,即使如馬先民所說的那樣,第一中軸這些年私下裡一直在進行着有違人倫道德的不敢公開的實驗研發,那第一中軸也不至於要通過現在這種方式確保秘密不外傳吧?
所以,邢卓山覺得或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那就是入侵併逐漸開始滲透佔領雄安新區1號避難所的這夥人根本就不是第一中軸的人,這一點從他們的人員編制上也能一窺端倪。雖然從沒有和第一中軸的特勤武裝人員有過接觸,但按照邢卓山的想法,這些人怎麼也都應該是高矮胖瘦差不多的體型的標準軍人才對,怎麼會看上去跟一羣“烏合之衆”似的。
而如果這種可能是成立的,那麼這些人又是什麼人呢?
馬先民和他們之間是否認識呢?
邢卓山又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這些天,他嘗試過和負責看守他的人進行溝通來套取有用的信息,可這些傢伙看着不正規,卻非常的有原則,根本就不上套。不管邢卓山是辱罵他們也好,還是和他們談心也罷,人家就能十幾個小時不說不笑,坐在房間裡盯着邢卓山。
邢卓山有時候氣的不行,心說:‘我一個八十多歲的糟老頭子有什麼好看的,這幫玩意怎麼就看不膩?’
一想到自己上廁所時都有人盯着,邢卓山更是覺得憋屈,這不禁讓他回想起自己在紀律檢查委工作那會的經歷。只不過上廁所被人圍觀的待遇以前是別人在體驗,而現在,他纔是主角。
慢慢習慣之後,邢卓山就不再費力氣從這些人身上做文章了。他開始偷偷摸摸的用自己原始代碼窺測避難所此時的境況,結果是剛看了上層一個區域就被這些人裡的技術人員發現了。不但房間被斷了網,就連邢卓山之前用來聽音樂的古董級唱片機也被搬走了,真真是回到了工業文明以前的農牧時代。
現在,邢卓山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在手邊沒有任何可供查探信息的工具的情況下進行腦內風暴,當然這個過程也不是持續的,他偶爾也會把書桌後那些之前僅當做擺設的書籍拿下來讀。之前這間辦公室是準備留給一名海軍上將的,但這名將軍被緊急調往黑龍江13號避難所,邢卓山便成了新主人。
辦公室裡的陳設和書籍大都是按照那位將軍的喜好準備的,邢卓山沒有那麼講究,乾脆就原封不動,直接入駐。現在開始讀這位將軍喜歡的書的時候,邢卓山纔算是真正和這位將軍開始了神交。
有人說,從一個人喜歡的書籍中可以讀出這個人完整的人格。
這話邢卓山也聽說過,但過去大概是不屑的。畢竟誰有那麼多時間通過書籍去深入的瞭解一個陌生人呢?但現在邢卓山就很有時間。
在他之前獲取的那些信息被頭腦風暴消耗殆盡,所有可能都被更多的疑問封鎖之後,邢卓山就把閒餘時間多用在讀書上了。
書櫃共有兩個,每個有七層書架,上邊密密麻麻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但大概可以分爲古典文學、人物傳記、長篇小說和一些沒有名字的古籍孤本。
古典文學無非就是世界各國的名著或者詩歌彙編,平時這些東西就讀了不少,邢卓山自然沒有什麼興趣再讀一遍。人物傳記是一窺人格的重要區域,但邢卓山只大概看了看這些書籍的名稱就給放下了,因爲他發現這些人物傳記的主人公大都是世界上有名的軍事家或者政治家的自傳,而且大都是自戀狂,或者極端偏執的人物,邢卓山不用細看書籍內容大概也清楚了這位將軍是什麼人了。
至於長篇小說,邢卓山發現它們也分爲三類,有中國式的反思主義科幻短篇合集,有西方的懸疑解密題材的小衆小說,還有一些頗具克蘇魯風格的古神學風格小說。對於這些東西,邢卓山勉勉強強還有些興趣,畢竟在邢卓山高中那會,他也曾夢想過有朝一日可以成爲一名知名的作家,但等到他大學時真的開始創作並投稿才意識到自己根本就沒有那個天賦,所以也就早早的斷了念想,專心攻讀自己的社會學專業。
不過這並沒有讓邢卓山喪失對小說的那份情懷,如今已經年過八十,雖然身體還算是硬朗,但再讀到這些書的時候,邢卓山不免一陣唏噓,感嘆時光飛逝。
最近幾天,邢卓山在讀一本名爲《迴歸》的奇幻小說,這本書的作者是一名中國人,但書上卻沒有記錄下她的真實名字,只有她的一張照片和她的筆名。
照片挺讓人印象深刻的,黑色沙灘,孤單的背影,以及那一身水藍色的長裙。
這地方邢卓山居然也熟悉,應該是冰島的某個地方。那種人跡罕至的地方很少有人去,就更別提在零下幾十度的寒風裡穿的這麼單薄拍寫真了。
她的筆名聽着也很冷。
“冰轍。”
有些古怪的名字。
扉頁的序言很簡短。
“我大概是不會再留戀才幻想着可以和這個世界訣別,但我是個被詛咒的人,我感受不到自己活着,竟然也沒辦法真的死去。
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迴歸,一次又一次的被現實的風浪無情的逼退。
我想站在街口大罵每一個在世俗間渾渾噩噩的罪人,這世界虛妄的繁榮之下是惡臭的腐爛。他們竟然就這麼用謊言把臭味遮蔽起來了?
怎麼會忍受得了?
怎麼會忍受得了……”
初讀這段序言,邢卓山的眉頭就皺起來,大概體會到了作者那種憤世嫉俗。可讀完小說的第一章,邢卓山才意識到自己錯了。這哪裡是憤世嫉俗,分明是不可原諒的仇恨。
作者似乎想通過文字去殺死這個世界,因此她的文字裡充滿了赤裸與血腥。色孽是一個敏感的禁忌詞彙,但在這本書裡卻不一樣。
她把它描繪成無須遮掩的歡愉,是存在即應該被正視的合理。之所以世俗要壓抑它,是因爲衆生活的很艱難。她甚至在書中這樣寫道。
“你怎麼會覺得這世界是天堂?這分明是無間的地獄,給予你的與你付出的通常都是不平等,你所期待的和現實所回饋的,往往是背道而馳的,你苦中作樂,麻痹自我的時候可曾想過一個更理想的國?你不要總給自己找藉口,那是因爲你懦弱,你弱小,你不夠強大!如果你能站在宇宙裡俯瞰這顆星球,那太陽也能捧在手心裡,你還會覺得飢餓是問題嗎?寒冷是問題嗎?別把自己吹噓的偉大,更別自怨自艾覺得自己很無奈,是你早早的放棄了,你被現實打敗了,你和你的文明感受都是屁話,一點都不值得去炫耀的狗屁!”
這段話是故事的女主角痛罵身患癌症的父親的臺詞,故事中她的父親是曾是一名偉大的科學家,卻因爲得了癌症變成了一個人見人嫌的老頭子,他覺得全世界都虧欠他,所以變着法的折磨他身邊每一個關心他的人。
包括故事的女主角,也就是他的女兒。
最後,女兒把奄奄一息的父親帶出來,帶他去看大海,然後在海邊,她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出來了。父親熱淚盈眶,一會哭一會笑,他不斷的說着“對不起”,這不知道是在期待得到誰的原諒。
或許是被他扯住頭髮推到在地上的妻子,又或者是被他故意修改的數據害死的學生,當然……更可能是他自己,是他在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後就變得歇斯底里,變得毫無底線……墮落成了一個瘋魔的自己吧。
邢卓山着迷的不是故事情節本身,而是這段故事所隱晦諷刺的東西。
那個女孩最後按照父親的遺願將他推進了大海,自己也因爲涉嫌故意殺人遭到指控。法庭上,女孩爲自己這樣辯護。
“他沒有留下遺囑……是的,我不能否認現實,即使你們在場這些陪審員都很清楚他最多再活幾天也一樣……我沒有資格剝奪任何人的生命,包括我那位爲人類科學事業奉獻了一聲,然後在垂暮之年飽受病痛折磨的父親……我是有罪的,法律是這麼認爲的,我自己也很清楚,但我感到不甘心的是,法律本身是不存在的,它或許有一定的基礎,有生物學,有社會學的基礎,尤其是關乎到一個人生死的問題……但它終究是在一個基礎上被人爲創造用於管理這個社會,讓所有人都清楚的認識到這個世界需要秩序的,它是規矩,你們要維護,我不排斥,也不牴觸……可我不想接受它……即使法條說我是有罪的,也一樣,我按照父親的遺願將他推進大海,他當時是笑着的,開心的就像個孩子,他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我說你體會到了什麼?他卻只是笑,然後在我推着他奔向大海的時候,他又說,不要溫柔的步入那涼夜!憤怒吧!咆哮吧!就算墮落成魔!爲了人類的偉大意志,去瘋狂吧!”女孩在法庭上咆哮着,就像是得了失心瘋。
可衆人卻對她冷眼旁觀,甚至有些同情,有些厭惡。
最終女孩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
這應該是一個比較滿意的結果了。可女孩還是因此丟掉了工作……因爲公司不能容許一個“殺死”自己親生父親,不懂得感恩的人留在公司裡繼續工作。
社會的惡意慢慢將她吞噬了,她被好友拉黑,被包租婆把生活用品丟出房間,一個人抱着一堆東西走出小區時又被保安懷疑是盜竊犯。
差點溺死在這種惡意中的女孩掙扎着活了下來,她給自己買了一張車票,然後違反了當地司法系統的規定回到了故鄉。當然,爲了徹底解決麻煩,她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將腳踝上的追蹤器給拆了。
成了“逃犯”的女孩回到了家鄉,回到了那個只剩下兩個老人和三條狗、一隻貓的村子。
高樓大廈,社會的種種福祉或者規矩統統被她擺脫了,她從未感受到這樣的寧靜與自由……她終於完成了自己的迴歸。
……
這部小說沒有什麼愛情的糾葛,更沒有非常明顯的但又生硬的恩怨情仇,有的只是一個原生家庭在遭遇主角父親患癌症之後的種種痛苦與最終的解脫。
很現實,現實到邢卓山讀完這本書以後一度懷疑這根本就不是小說,而是這位作家的日記。以世俗的標準來評價,這本書很普通,普通到讀完了都不記得有什麼令人興奮的點。它不恐怖、不搞笑、也毫無爽點,有的就是痛苦而已!
生活這麼累,還要讀一本令人感到痛苦的書?不是有毛病嗎……
但邢卓山卻意猶未盡,許久沒有說話。
他合上書之後,放空自己,然後重新審視自己正在經歷的這一切。
突如其來的災難讓全世界的紛爭暫停了,此時此刻,地球上的每一個普通人所渴望的大概只有一個簡單的“活着”。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太陽東昇西落,一日三餐,早八晚五也成了奢望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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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每個人都有資格參與,卻又每個人都不願意參與的大戲。衆生就是主角……無非是退場的早晚而已。
想想災難發生之前,新美聯還在試圖從非洲大地上分一杯羹,其他國家自然不會容許這羣霸佔美洲土地的列強繼續恣意妄爲。但有誰真正意識到這些矛盾糾紛的起因是因爲地球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太小了呢?
幾個世紀以前,遠渡重洋是人生的一場以生命作爲賭注的冒險。大唐時期,佛教弟子爲將佛學普度衆生曾六次東渡日本,其中艱難險阻絲毫不輸如今人類探險月球或者火星……曾經的孤注一擲,曾經的勇氣去哪了呢?
天黑了,誰也不清楚“太陽”何時升起,還能否升起。
但如果“太陽”升起之後,這世界還是這樣……那……
想到這裡,邢卓山突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因爲這種想法不正是幾天前他見到馬先民的時候曾經的戰友說與他的話嗎?
爲何只是讀了幾本書而已,邢卓山就有了同樣的感受了呢?
這天一個人默默的吃完了午飯。邢卓山打算繼續讀書,結果意外的,門外進來一人。
一個女人。
她進屋後,屋子裡負責看守邢卓山的幾人立馬起身離去。
邢卓山不認識這個穿着紅裙的女人,他皺眉問道:“你是他們的頭頭?”
女人聞言掩嘴一笑:“頭頭算不上,只是還能說上點話罷了。”
邢卓山坐下來道:“那你叫什麼名字?來找我……是要談判嗎?”
“名字嗎……我叫聞人靜雪,今天來找你不是爲了談判,因爲你都沒有和我們談判的資本。”
聞人靜雪?
奇怪的名字。
邢卓山轉動手中的鋼筆又問道:“那你還留着我這個糟老頭子幹嘛?”
聞人靜雪道:“因爲你本人還有些價值。”
“什麼價值?”
“比如……加入我們,爲嶄新的避難所繼續當好管理者。”
邢卓山愣了一秒,跟着張開嘴哈哈大笑起來。
聞人靜雪也笑了,低頭微笑。
“你這丫頭真有意思!我老頭子雖然老了,可我不糊塗,你指望着我同流合污,還不如干脆就殺了我呢。”
“唔……是個好主意,可你忍心看到我們離去之後的避難所沒人管理嗎?”
“什麼?!”
“我們要走了,淨化的差不多了,現在避難所裡已經黑白分明,只要你挺得住,保住一半人還是沒問題的。”聞人靜雪深吸一口氣,頓了一下又說道:“唔……屋子裡挺香的。”
邢卓山拳頭耐住性子問道:“你們闖入避難所到底是來幹嘛的?”
“唔……簡單來說,是幫你解決隱患的,這樣避難所或許可以多撐幾十年……大概吧。”這女人說話有氣無力的,聽得人很不舒服。
邢卓山冷笑一聲:“那我還得謝謝你咯?”
“謝謝就不必了,我們只是做我們該做的,剩下的,你自己解決吧。”說完聞人靜雪起身就往門外走去。
“站住!”邢卓山冷聲道。
聞人靜雪在門口停下了,她沒回頭:“不用記恨什麼,太陽升起的時候,你我可能都不在了……帶着仇恨的話……很痛苦的。”
說罷,聞人靜雪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