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許馬革裹屍還(上)

風雪把這大戶人家門前幾株楊柳撩拔得無骨一般,過了正午,這雪總算慢慢地睛了。但天空仍是灰濛濛的一片慘淡,還遠沒到黃昏,天上的日頭,卻似乏透了的人,全無半點生氣,只把那無力的光隨處灑了一些,連剛剛下的雪都融不化。

遠遠而來的一頂四擡暖轎,那轎伕把雪踩得吱吱作響,邊上拎着油紙傘的便是書僮明月了,他大約只見到這屋頂的飛檐,便已扯開嗓門兒叫道:“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那大門一下子就打開了,顯然裡面的人早就等了多時。

呂布下了轎,只見門裡照壁處一個珠光寶氣的中年美婦,呂布本是極高傲的人,但不知爲何見了這中年美婦,心中只覺是極親近的人,幾步搶上前去,那婦人臉色青白明顯身體並不太好,由兩個丫環扶着,顫抖着手,一見呂布就兜頭抱住,沒說話眼淚已如斷線的珍珠一般滴了下來,呂布給她一摟,不由自主地便跪了下去,一句“孃親!”叫了出來。這中年美婦泣道:“我苦命的兒啊……”

呂布想起自己轉世爲人,一轉眼已是數百年,前世的恩怨情仇已然隨風而去,在這個世間,自己始終是孤零零的一個,儘管有趙光這位萍水相逢一見交心的大哥,也有張川這種生死相伴的義士,但自己始終沒有一個家。

想到此處,呂布便很有些動情,這時卻聽有人道:“你們母子在這裡演的是哪出?快些進去吧,莫要受了風。”說話的便是呂布今世這身軀的父親劉員外了,呂布擠了許久才擠出一句:“父親,兒回來了。”

劉員外早聽各種消息,說自己兒子在江北如何兇險,又說匹馬戰蘄春,又說單戟取和州,這劉員外年輕時也是上過陣的,他深知說得好聽,講起來煞是威風,但那傳聞裡的英雄,那一個不是九死一生?他每聽人談起劉綱如何英雄,心中便狂跳不已,他寧可不要兒子當英雄,他只要一個完完整整的兒子回來就好。

此時見呂布回來,一時心情激盪,卻也沒去理會呂布言語中的生份。呂布便叫張川過來,拍了他身上的雪花,只對劉員外道:“他很好,身上有傷,忌食牛肉。”劉員外聽了這句無頭無尾的話,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張川卻一下子跪在呂布跟前,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動情處!

張川想不到,這位上司一路上被枷回江寧,路上又遇刺,進宮顯然又被去了軍職,正是宦途飄零之際,居然還有心去記掛自己的傷還沒收口,應該忌食牛肉!他含着淚望着呂布道:“川此生必侍奉大人跟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如有相違,必死於萬箭穿心!”

呂布一把將他扶了起來,淡然道:“沒有大人,某已去了軍職,在這裡,便是兄弟。”那劉員外人老成精,見這樣子此人必是兒子的得力手下,便湊趣拈鬚道:“便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快進來說,進來再說。”

衆人稍一坐定,劉員外便覺察出呂布和他的隔閡來了,待呂布告退下去休息,劉員外屏退了左右,自和安人說話:“綱兒變了啊!你可有查覺?”那中年美婦楊氏安人卻笑道:“少了七分書卷氣,多了十足英雄色,妾身看來,卻是長進了。”天下哪個父母不愛自己孩兒出色?現在又無傷無損的回來了,劉員外也就不再計較下去。

天色漸暗,大宅院裡便掛了燈,呂布的回來,這一宅子裡都歡快起來,剛用了飯,家族的長輩和五服內的兄弟也都來了,呂布和他們見了禮,便一臉淡然坐在椅上,如有人問起戰況,他便沉聲道:“張川,你當時便在我身邊,你好生說來。”

儘管呂布沒有多說話,但他那挺直的腰桿,和張川言語裡所抖擻的豪氣,一下子就充填着這個廳堂,那血肉的修羅場,那以命搏命的殺場……,從門縫裡滲入幾縷初春的寒氣,一進來就被消融得無影無蹤。

不過呂布卻很快就留下張川,而找了個籍口離開了。他本來是極好面子的人,本來聽人贊他豪勇,是再快意不過的事情,但現在,他卻沒有這個心情,因爲不論贊他什麼,那和州已回到宋人的手裡,他和他袍澤的血,都已白流,他們的英勇,他們的前赴後繼,呂布覺得,更象一出鬧劇。

他信步走在那很有江南色彩的小橋亭榭的後花園,因爲前院來了許多客人,這裡一個傭人也沒有,倒也合了呂布想靜靜獨處的心思。他尋思着找處石礅來坐,卻聽到一絲幽幽泣聲,那種壓抑着,不敢放聲大哭的抽泣。

按着那泣聲呂布一路尋了過去,卻見這後院裡,有一扇窗戶裡點着蠟燭,那女孩哭聲,便是從那裡傳出來。他輕輕揭了窗紙,卻見一個少女蜷縮在牀角,厚大的棉被蓋在身上,愈發顯得她的嬌弱,半截蠟燭在牀頭書桌上,那昏黃的光把她籠罩,更顯出那肌膚吹彈可破,長長的秀髮披散在枕頭上,她的雙眼裡有着濃濃的霧氣,她用手帕捂着自己的嘴,那眼裡的霧氣凝聚,終於滴下淚來,打溼了一角被面。

呂布輕輕叩了門道:“小姐,敢問何故悲泣?”本來呂布以爲或者是買回來的女孩,但他左右看了,這房間不應是丫環住的,那房內的佈置也應是大戶人家小姐的閨房。他這麼一問,那房裡便止住哭了,有些驚喜地問道:“是文紀表哥麼?”

這時明月遠遠就叫着:“少爺!少爺!你的風liu債來了!那個女人把我們七八個護院放倒了!你若再不出去見她,怕是會燒房子了!”呂布眉頭一皺,只好對房裡那女孩道:“某有事,先去了,他日再述。”

呂布聽明月叫得焦急,一時又辨不清來路,便也不去走那七彎八曲的長廊,依着明月的聲音,從假山上,檐角邊一路直縱過去,卻不是呂布有意賣弄,只因總不能說迷路在自己家中後花園。

不提那小姐推窗見了呂布提縱英姿,暗自思量。只說呂布拎了明月衣領,一路向前院狂奔,行不到數十步,已聽見兵刃撞擊聲音,轉過拐角,卻見張川綽了斬馬刀護在劉員外和楊氏安人身前,還有一個熟悉面孔,卻是不知何來訪的林仁肇,穩如泰山坐在交椅上,大聲吆喝他的隨身親衛:“結陣!替下那位小將軍!”

那前院裡火把早已被動手的勁風掃滅,黑漆漆中只聽嬌叱聲聲,一條亮銀槍如蛟龍盤旋,不時在黑暗中撞出火花。此時莊丁持了火把過來,便可看清場中一身素白戰袍作男裝打扮的穆桂英挺着銀槍,與那手綽黑色長棒黑衣黑褲的黑巾蒙面人交峰。

明月驚叫道:“就是這使銀槍的惡婆娘!”呂布在他頭上敲了一記響粟。

林仁肇這十二名鐵衛,跟他征戰多年,默契非同小可,十二人騰身而起,搶在穆桂英跟前,戰陣已成。只見五人滾地斬那蒙面人下盤,四人分東南西北封死那蒙面人退路,其餘三人快速把幾截鐵棍接駁成長槍,急攻那蒙面人上盤。

穆桂英驚叫道:“快退!”呂布臉色一變,長嘯一聲,向那場中撲去。

那蒙面人只一個棍花,那十二名鐵衛如鮮花綻開般,口噴鮮血紛紛飛跌開來,穆桂英怕他還要對那地上十二鐵衛下毒手,咬牙上前急攻了一輪,那蒙面人已聽到呂布嘯聲,知敵這殺神不過,立時舍了穆桂英,縱身一個乳燕投林躍過圍牆,呂布此時離他十餘步,但施展之下,仍堪堪趕在他將要躍出圍牆時,一掌擊在他背上,那人在空中吐了一口鮮血,身形不減,仍向外急馳而去。

“不用追了,追上去你們也不是對手。”呂布淡然對那些企圖獻殷勤的莊丁吩咐了一聲,一把扶住穆桂英,沉聲道:“怎麼樣?”穆桂英原本快馬加鞭已是趕路趕得精疲力竭,只因心知自己不敵,那張川更無力抵抗刺客,此時一見呂布,心頭一鬆,竟沉沉在他臂彎裡睡了過去。

呂布搖了搖頭,叫了幾名丫環,吩咐扶穆桂英下去憩息。張川不等呂奉先來問,便把這個中來去說了,原來之前林仁肇來訪,還未坐定,接着穆桂英要闖入莊來找呂布,放倒了七八個護院,直至見到張川,才停下手來說在江寧發現有人調查劉綱一家,怕是有綠林中人要向這裡下手。話沒說完,那蒙面人就如鬼魅般殺出,向劉員外和楊氏安人撲去,明顯他的目標是要劫持呂布今世的父母,而不是和呂布對陣。

“賢弟。”林仁肇看着莊丁扶他手下親衛自去療治,揮手止住要行禮的呂布,沉聲道:“你我不必弄這等虛禮,我今夜來探你,卻是有要事相詢,你安排一處幽靜所在,你我好好長談一番。”呂布看他臉色,便知事體重大,連忙使人收拾了西廂一所房間,又把西廂門鎖死,命張川綽刀守着。

“你麾下三千鐵騎,今在何處?”林仁肇一進房間便直接切入主題。

呂布淡然一笑,這個他最已有了準備,笑道:“戰蘄春,戰和州都有損失,後面大人回江寧又拔了一批新兵過去,補齊了人數,但論戰力,就遠不如當初逆江而上,從九江出發的時候了。”

林仁肇搖頭道:“賢弟,你莫瞞我,縱有損失,不過三停人馬去了一停,這一停裡還有輕傷的,痊癒後便可以歸建;你在和州時報說損失過半,餘下一半人裡還輕傷重傷無數。我當時奉了聖命回江寧,無暇與你撕虜清楚,也就罷了。可如今聖上把和州拱手相送,你麾下三千騎南渡過江入銅陵,居然現在那三千人,再無一個當初從九江出發的老兵!營中當時拼了命湊給你四千戰馬,除了瘸腿重傷的幾匹,其實全數不見了!”

說到激動,林仁肇拍案站了起來,冷然說:“你莫以爲神不知鬼不覺,此事兵部不知,皇上不知,你要瞞過愚兄,卻是萬萬不能!”他在軍中多年,此時雖然被召回江寧,閒置京都,但軍隊里門生舊部,根絡錯綜複雜,是以這話,卻不是泛泛之談。

呂布拿火鐮火刀打着了火,點了蠟燭,一室便亮堂起來。他緩緩坐下,對林仁肇道:“大人,某殺敵可曾退後?某可有賞罰不明?某可有吃空餉,喝兵血?可有擾民?可有暗通敵軍?大人已不在其位,何必再來難爲某?”他深知手下兵,纔有本錢的道理,想要讓呂布把這批人馬吐出來,那是萬萬不能。

林仁肇冷然回身道:“我雖不再是江都留守,但我仍是唐人。你私自儲兵,便是大逆不道!你這三千鐵騎,今日到底交不交出來?”他說到此處,已然不再“賢弟”“愚兄”的客氣,辭鋒已極犀利。

呂布望着林仁肇,他知道,如果他現時掀案暴起,殺林仁肇,易如反掌。殺不殺?殺,還是不殺?他望着林仁肇,後者也望着他,林仁肇冷笑道:“怎麼,你以爲不說話,就可以這麼算了?我告訴你,今天你那三千鐵騎,不給我交出來,我就不會走!”他完全無視呂奉先那駭人的殺意,連身爲皇帝的李煜都嚇了一跳的殺意,林仁肇毫不動容,他不怕,他坦坦蕩蕩一生,他手握重兵如要自立易如反掌,如說呂布是爲了汗青留名而汗青留名,林仁肇可就是正兒八經的忠心耿耿匡扶這唐國,而真實歷史上,確實他死之前,宋軍儘管比唐軍強許多,卻不敢越江一步,這樣的人物,再滔天的殺意,他又何怕之有?

呂奉先卻是個偏執人兒,沒什麼他不敢做的事,一旦想左了,什麼事他都幹得出來,雖然他想着名留汗青,但要讓他吐出手中的私兵,那是萬萬不能!要不他呂奉先會把起出的金銀賞賜給麾下軍士?不覺呂布已起了殺心。

林仁肇也是久經沙場之人,一拍桌子怒道:“豎子爾敢!”眼看在這圖窮匕現之時,此時卻聽西廂房外傳來喧嚷,張川那粗豪的聲音大喝道:“大人有命,不得入內,在下身爲背嵬之士,職責所在。”

呂布深吸了一口氣,淡然道:“來者何人?”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卻遠遠傳了出去,張川聽得分明,在門外答道:“回大人,是行軍參贊許先生。”

卻聽許堅高叫道:“大人,有要事相商,速速讓我進去!”

呂布擡眼望了林仁肇,淡然道:“讓他進來!”林仁肇環抱雙臂站在那裡,只是一味地冷笑,直到許堅進來見禮,林仁肇仍沒什麼好臉色,冷若冰霜地道:“許先生,你這個行軍參贊,倒是做得不錯啊。”言下之意,對許堅是極爲不滿。當初把他放在呂布麾下,本就不無監視呂布的意思,卻想不到三千騎兵讓呂布私吞了,許堅也不見蹤影,直到如今卻在呂布家裡見到他,林仁肇當然對許堅沒什麼好臉色。

“稟江都留守林大人,請容屬下先向本部將領回命,再聽大人教誨。”許堅不慌不忙地拱手向呂布道:“傷殘士卒九百人,蒙左突騎使大人賜金,已將彼等安置勸退,因兵部拒絕發放撫卹,殘馬五百匹,被傷兵們殺了醃幹,以作路上口糧。”

“大人不費朝廷一文錢,勸退無力作戰之傷殘老卒近千,又足額補入精壯青年,此舉雖被傷兵哄殺了幾百殘馬,卻也事出有因,若不揮師北上,如何會有戰馬傷殘?如不是上峰有命,如何會有戰士傷殘?屬下以爲,便是兵部尚書當面,也必稱讚大人於國有大功。”

許堅這番話夾槍帶棒,不但一口氣把爲何無老兵的原因抹去,還暗揭出揮師北上是林仁肇同意並主持的作戰計劃,如果這事鬧大,一兜髒水指不定潑在誰的身上。

林仁肇奮力一拍桌子,怒得鬚髮戟張,卻又說不出話來,哆嗦着嘴脣,過了半晌才道:“好你個許堅!你難道不知他已被去了軍職麼?這左突騎使大人的官職,是何人相許?”

呂布此時已心靜如水,淡然道:“大人,他不也稱你爲江都留守麼?難道有聖旨宣給許先生,使他知道此事麼?”

“他身爲行軍參贊!爲何不在軍中!”林仁肇也是怒了。

許堅笑道:“林大人,當初你招攬我到軍中,可曾說過‘只要林某尚在軍中,先生來去自如。’的話?莫非大人要做不義之徒?”

“好,好,好,你們端的好手段!”林仁肇一把拔出許堅腰間長劍,許堅驚得臉色青白,以爲林仁肇氣得要動粗,在邊上的呂奉先卻伸手穩穩按住許堅,只見林仁肇揮劍割下一角袍裾,連劍一起扔在地上,怒道:“從此以後,我與爾等,再無恩義可言,那三千鐵騎,我林虎兒上九霄,下九地,也定要把他們搜出來,我倒要看看,他們是認你這個左突騎使,還是認大唐朝廷!你想汗青留名?呸!就憑你這行徑?莫爲人不知!昭昭天日!昭昭天日!”

“你站住!”呂布一下子也拍案而起,大吼道:“張川,過來!”張川急急從院落外跑了進來。

呂奉先橫眉叱道:“林大人,昭昭天日!昭昭天日!請你說與某知,誰人下令越江擊宋的?是你!是你江都留守林仁肇大人!你當初有沒有想到,皇上會把和州還給宋人?你要是想到了,爲什麼還要弟兄們去送死?還是你沒想到?沒想到你就敢下令某等越江擊宋?”

呂布說到此處,想起戰死的兒郎,當真是惡從膽邊生,一把扯住林仁肇的衣領,怒道:“還是你下令之時,就是想掠奪一番而南渡,根本連你自己也不相信,可以打下和州城!所以你纔沒有考慮到,皇上會把和州還給宋人!”

“昭昭天日,你林大人如何對得起死在和州城前的兒郎們?”呂布一把將臉色蒼白的林仁肇推在椅子上,一拍桌子道:“許先生,你不必代某掩遮,不錯,三千鐵騎裡,倖存的老兵,我叫他們自己去江北落草,如有日唐軍北上,他們自會響應義舉。林大人,你可知,某爲何這麼做?因爲你不能保證,他們的死是有價值的!”

“你可以無視自己的生死,你也可以無視某的生死,你更可以無視他們這些小卒的生死。但某不行,他們是某麾下兒郎,白流了那麼血,活着的人,你被召回江寧,某被枷回江寧,怎知道,等着兒郎們的,是什麼結局?他們對得起大唐了!對得起皇上了!是大唐對不起他們!某可與你共回江寧赴死,某有一句怨言麼?但那些倖存的士卒,你林大人,就不能當他們全死在和州城下麼!”

呂布說罷,冷笑指着張川道:“林大人問你,認得大唐朝廷,還是認得某!你自答他便是。”

張川拱手道:“稟林大人,小人爲大唐江都留守麾下左突騎使劉綱劉大人背嵬之士,當然認得大唐朝廷。小人爲大唐虞部郎中劉綱劉大人背嵬之士,自然也認得大唐朝廷。”言下之意,如這左突騎使也好,虞部郎中也好,若不屬於大唐,他便不認得大唐了。

呂布獰笑着從椅上一把將林仁肇扯起來,怒目道:“某便率那三千騎裡倖存之士,自你林大人離和州之日起,你可信,取銅陵亦非笑談!自枷某回江寧的旨意,送達和州之日,你可信,統和州三萬餘將士,取和州城自立如囊中取物!”

林仁肇無奈地垂下頭去,他無言以對,的確憑呂布取蘄春的手段,如果他率那三千騎裡倖存的二千老兵,夾連勝之威,領着本來就是唐軍的人馬,穿着唐軍服飾,取銅陵不是不可能;而取和州,和州那數萬唐軍,幾乎都傳頌着呂布陣前之威,當時林仁肇被召回江寧,又去枷了呂布,若是那時呂布擁兵自立,的確那六神無主的三萬將士會聽他號令,取和州真的是囊中取物。

呂布一踢地上長劍,一抖袍裾,那劍劃過錦袍,切落一角袍裾,如虹般投入許堅腰畔劍鞘中,呂布一撩那缺了一角的錦袍,袖手道:“張川,送客。”林仁肇臉色死灰,長嘆一聲,走到房門回首道:“你真心答我一句,你當真想要,汗青烙英名麼?”

“正是!”呂布不假思索地答道。

林仁肇轉身道:“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呂布淡然道:“你自放心,某是立了心要名垂青史!”

林仁肇點了點頭道:“好,望你記住,演義中,隋帝楊廣昏庸,靠山王楊林不曾思廢帝;青史上,隋無道,張須陀不滅英名!堯君素英魂長在!”

演義中,楊林是有能力可以廢掉楊廣的,但他沒有這麼做;歷史是,張須陀幾乎百戰百勝,但起義軍散而復聚,越殺越多,隋朝已無可救藥,最後爲營救士兵戰死;堯君素爲隋守孤城,他的太太城下勸降說大勢已去,連京師長安都破了,他以箭射其妻曰:“天下事,非婦人所知!”

許堅在邊上答道:“屈突通雖從兩君也忠精!”

屈突通爲隋朝守山西永濟,他兒子城下勸降,他以箭射之,直到京師長安陷落,部下全部譁變,才被迫降,李淵問道:“何相見晚耶?”屈突通哭道:“通不能盡人臣之節,力屈而至,爲本朝之辱,以愧代王。”李淵對他的行爲讚賞不已:“隋室忠臣也。”後來唐太宗在凌煙閣畫二十四功臣像,屈突通也在內。屈突通被解釋做是隋朝忠臣,也是唐朝忠臣,理由就是惟其一心,雖跟兩君也是忠臣。

許堅這麼答他,卻是說不一定要爲李煜盡死節才能青史留名,如果功未存於社稷,力無救於顛危,那也是沒法子的事。

林仁肇聽罷,眼裡總算有點生氣,長嘆一聲道:“但願如今夜所言,爾等如能做屈突通,也便是了!”說罷就自向外走去,張川從門椽上取了燈籠,一路送了出去不提。

“剛纔說的,都是什麼樣的人物?”呂布不解地問許堅,他轉世到這個年代,也就在皇宮當值那幾天有空轉轉看點書什麼的,李靖這種數得着的大人物他是知道,但張須陀、堯君素等等,他那裡知曉?

不過有許堅這學富五車的鴻儒在,不一刻便把這幾個人的生平和呂布說了。呂布聽了,想了一會,突然大叫道:“不好!先生,你不應在此!”

許堅不解地問:“大人,怎麼了?我剛採石磯趕到,聽張川說林仁肇來訪大人,我探了他親衛口風,卻是要問老兵事宜,兩位都是剛烈之人,在下急急進來,是生怕大人被問到性發……”

“先生誤會了!幸好先生趕到,否則某怕真是按壓不住火氣,此事暫不再提,某此後當以此爲鑑……某是說,林仁肇臨走時,說什麼‘爾等如能做屈突通’!這就不對了!按先生所說,這屈突通是亡國之臣啊!這唐國,這唐國連他也覺保不住了!”呂奉先一下子緊張起來,在屋子踱來踱去,不得一刻安寧。

許堅長嘆一聲道:“大人洞燭其辭,果然如此,他或是無意,但一路說來,楊林,堯君素,張須陀,都是亡國之人,他自個心中,已認定了這唐國必和隋朝一樣,存不了多久,他便是決意要做那張須陀了。”

“許先生,事不宜遲,你先去採石磯,告誡嶽風,新招募的新兵,不要和老卒混在一起,一定要保證這批老卒的戰鬥力,讓他記得儲糧便是,記得要分批去買,你讓嶽風要隊伍隨時準備殺回江寧;讓張川隨先生同去大別山,讓李顏起出那批盔甲,運到大別山,那山脈縱橫幾千裡,找一處隱蔽的地方,慢慢回爐重煉,儘管錢糧充足,但要教他不時組一二十騎小隊攻擊宋軍駐紮小鎮,只殺宋軍,不擾百姓,騎兵是狼,得用血養着他們,失了血性這支騎兵就廢了!”

許堅有點愕然,但還是道:“屬下理會。但這,這如何讓嶽風率兵殺回江寧?大人,聖上並未對你……”

“某豈是任人宰割之輩!”呂布暴狂道:“今日林虎兒來問我要三千鐵騎!明天不知會是誰來問我要四千戰馬!後天敢是來清算還有多少羽箭不成!惹惱了某,哼!某要汗青留名,遂了某的意,便是如比干般死了,也就罷了,不然的話!若要生生地折磨某……哼!哼!做不成霍驃姚!某便是做一回霍光又如何?”霍光是西漢著名將領霍去病的同父異母之弟,受命爲漢昭帝的輔政大臣,執掌漢室最高權力近二十年,後來連皇帝的廢立也由他把持。

許堅翻身拜倒道:“堅今日方知主公之大志!願效死力哉!”

呂布把他攙了起來,許堅急道:“若是如此,主公不應困在江寧,應速速離開纔是……”

呂布止住許堅的話頭道:“那李煜,對某還算不錯,之前賜某披風,今日被某存心惡他的一番痛罵,他也受了,若能保,某還是保他,做個霍驃姚也就是了!畢竟霍驃姚二十四歲,英名千年不絕,無能損其分毫!”有一點他沒有說出來,也是不能說出來,就是他轉世到這個年代,第一個稱讚呂布是英雄的,就是李煜。所以他對李煜,還是有那麼一點知遇之感,或者說,有點好感。

許堅心想現在手頭的力量並不充足,總共也就二千多人,就是自立山頭,也不是太好的主意,難道呂布也因此而隱忍?須知中國數千年來,君臣對答,本就暗藏玄機無數,許堅此刻已奉呂布爲主,不由一再思量,愈發認定主公能忍人之不忍,必是成大器之主,心中更是欽服不已。

呂布甩了甩腦袋,見許堅無話,便道:“先生憩了吧,明早便讓張川隨先生起行,某頭脹得走,自去走走。”

他心頭的確也是千頭萬緒,深知如果擁兵自立,指不定又要背上罵名,但現這唐國如此模樣,連迂腐的林仁肇,都不由自主拿隋末和它相比了,呂奉先哪裡是坐以待斃的人?要他眼睜睜這麼下去跟着殉國,他又心有不甘。

在後花園走着,只覺身上燥熱,便解了兩顆釦子,走了一會,卻又聽到哭泣的聲音,呂布衝那聲響走了過去,卻見那個叫他作“文紀表哥”的嬌弱少女,由一個丫鬟打着燈籠陪着,坐在千秋邊上,又在捂着嘴哭泣。

呂布本來就心煩,見了不禁惱道:“你這女娃,好沒道理,便有千般委屈,痛痛快快哭他一場便是,那有這般終日哭哭啼啼,沒個消停的?你這做丫環的,也不知道勸一下你家小姐,到底什麼事,半夜三更還在這裡哭天抹淚?”

那丫環苦着臉道:“少爺,表小姐她也苦,我,我也勸不動她啊……”說了兩句,竟也哭了起來,呂布只覺一個頭有兩個大,便是面對千軍萬馬也沒這般煩惱,斷喝道:“不要哭了!有甚麼事,說來聽聽,只要不是上天攬月,下海擒蛟這類飄渺虛無的事,某便爲你做主就是!”

那小姐一把扶住呂布的手,只把那俏臉靠在呂布臂上,淚水胭脂一古腦抹在他在袖子上,泣道:“表哥,自小你我便一起長大,你以前在家,有你給我做主,便沒人敢欺負我,可你這去了江北當那千家萬戶傳誦的大英雄,我在這家裡,便呆不下了!”

呂布一時也不好把手拿開,只好把那手臂懸空遠離着身體,好聲問道:“是誰欺負你了?”

“那二姨娘自從表哥不在家裡,便要姨父把柳秀嫁出去!天天指桑罵槐地……”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

呂布見她仍哭個不停,便哄道她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且去睡,明日我自與你作主便是。”

那丫環聽了,破泣笑道:“小姐別哭了,少爺爲你做主,那惡姨娘便不能再欺負你了!”

呂布苦笑不已,他壓根不知這家裡還有個姨娘,不知這表妹從哪冒出來,更不知到底爲什麼要把她嫁人,只是好言哄她別哭,快快回房去睡,那柳秀便收了哭聲,紅着眼道:“那表哥你明天給我講講,你的英雄故事可好?”呂布迭聲地答好,好不容易送走這主僕兩人,他在後花園坐定,卻發現忘記了自己剛纔在煩什麼。

坐了一定,心中也漸漸平靜下來,呂布聽得前院有腳步聲向這邊移轉,擡眼卻見有人提着一盞燈籠過來,看那身形高矮,怕就是那個碎嘴書僮明月來尋自己,聽着那靴底拖地的碎步聲,呂布便有些不快,待那走近了,果然是那明月,沒等他開口,呂布冷然道:“你走路怎地和娘們一樣?便不能擡起腳邁步子麼?”

明月怯生生地應了,呂布本來想再責他幾句,因從見了這明月就沒甚麼好感,但藉着那桔黃燈光,見他站在那裡發抖,小臉凍得發緊,想必找了自己好一陣,便也有些憐憫他雖然年幼卻也懂得護主,就作罷了。

使明月提了燈籠前頭走着,呂布見他小心翼翼的一下下重重踩落,便也給逗得笑了起來,對他道:“算了,便按你那小碎步就是了。”明月如釋重任應了一聲,呂布在後面見他一通小碎步把那屁股扭得得意,便輕拍了一下笑道:“你這廝,若去扮那小嬌娘,指不定能蒙倒不少傻瓜。”

明月被他拍了一把,回過頭來滿臉通紅,剛要說話,卻聽前方張川叫道:“大人,可在這裡麼?”呂布應了一聲,卻見張川連忙跑了過來,着急地道:“穆桂英醒了,急着要見大人,有緊急軍情回報!”

倒是這碎嘴書僮明月對這庭院極是熟悉,否則怕是呂奉先要帶着張川,分辨了方位之後從檐角、假山開出一條路來。到了穆桂英休息的客房門口,呂布便道:“明月,你先出去院子外面候着。”那明月有些委屈地別了彆嘴,走了出去。

穆桂英半躺在牀上,臉色蒼白得有些嚇人,顯然和那個蒙面人交手時,受了不輕的傷。呂布示意她不要掙扎起來行禮,他對手下向來不錯,給她掖了被角,才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你這麼急着趕過來?”

“遼國皇帝,使涿州刺史耶律昌珠,加侍中銜,赴宋國議和!”穆桂英焦急地說道:“這是李顏派小股騎兵劫過路客商,得來的消息。其時許堅先生已去了採石磯,我聽聞之後,馬上連夜渡江,搶了兩匹騾馬,星夜兼程來報,怕這宋國,要對江南下手了!大人要早作準備纔是啊!”

呂布聽了點了點頭,對張川道:“你現在就去準備,天亮城門一開,你便隨許先生過江,事不遲宜,你到了大別山,須得時時留意黃州方向動靜,某所憂者,便是天險不險,到時反成了宋人運兵水道,放流直下,那便是極大的麻煩了!”

張川應了,便自去準備打點,呂布吩咐穆桂英好好休息,又叫了兩個使喚丫環過來侍候着,又叫明月去廚房看火,待那一盅田七燉雞端上來,看着穆桂英把這散瘀的藥膳吃了,又給她掖了被,才喚了明月離去。

穆桂英躺在牀上,卻聽兩個丫環在說嘴:“這怕是我們家未過門的少奶奶,你看少爺對她這般體貼入微,若是換了我,死了也是甘心。”

“你想得美,聽說方纔這小姐,是護着老爺夫人,跟那入室搶劫的強梁廝殺才受的傷。那強梁極是利害,不單莊丁抵擋不住,那來訪少爺的大官,身邊的護衛十來人都給打翻了!你可有這本事?”

“那這穆小姐嬌滴滴的美人兒,便能抵擋那強盜?”

“你倒會討巧,此時便道嬌滴滴的美人兒,剛纔在外頭誰說‘那小姐若真是男的,那不知迷死多少胭脂,可惜是女的,便嫌眉目間生得硬朗了’,這話是誰說的?”

“少爺喜歡我便喜歡,你待怎的……”

穆桂英聽了,她自小便被父親當男孩子養,便不硬朗,這十幾年也歷練得硬朗了,她也向以不讓鬚眉自許,是以縱然有點不快,卻也不放心裡。倒是呂奉先對她極是關懷,卻讓她心中如小鹿亂撞。

到底他是對自己有意?或是自己一廂情願?看這丫環說嘴,想必他平日裡,卻沒有這般待別人,偏偏只是對自己好罷了。但想起軍中的日子,那傷兵腳上的箭瘡,呂布毫不遲疑爲其吸膿,那相比之下,似乎他又是對每個人都是那麼好……

想着她便摸到藏在懷中的鳳釵,卻又尋思,他爲何偏偏要把鳳釵送我?卻不把它送給張川,把那寶刀送我?似乎又覺得,呂布對自己,和別人仍是有些不同。穆桂英用手絞着那手帕,不禁又想起自己跟在呂布身後,殺到那和州城府衙時,呂布突然掏出手帕幫自己抹去臉上血跡,若不是那該死的李顏在邊上吊着一條臂膀呻吟,呂布也許會一直抹下去,而不是把手帕塞給自己去看李顏……想着羞紅了臉,不覺中漸漸睡了過去。

呂布卻沒那麼多想頭,他只是如一個劍客愛惜自己的劍,珍重自己麾下士卒罷了,他認爲那便是他的本錢,是他縱橫捭闔的憑仗。他心中此時全被穆桂英帶來的消息填得滿腹心思,那裡有空閒去想這兒女情長?

遼國和宋國議和,也許對其他人來說,是很遙遠的事。但對於呂布這種經歷了許多廝殺戰陣的戰將,或者對於林仁肇這種統兵之帥,那隻意味着一個消息,那就是,宋軍要南下了!宋軍爲了免於兩線作戰,先跟北方講和。按宋國這幾年的攻城掠地,趙匡胤不是那種甘於守成的人,不論是江南,還是北方,他不吞下是不會甘心的,而遼和北漢相對比唐國強悍,所以先南後北!

呂布相信林仁肇比他更快的收到這個消息,所以才緊張地來找他問那三千鐵騎,林仁肇想必怕那宋軍南下之際,對唐國失望的呂布率那三千騎爲宋軍開路。呂布心中冷笑,他呂奉先行事,豈能落入他人意料之中?

他因前世陳宮之事,素來很是敬重許堅,也爲方便商議謀劃,便把許堅安置在同一院子裡的房間,此時聽了穆桂英的消息,本想去去許堅商量,走到門外卻聽許堅已然睡下,便就作罷也自入了自己房中去了。

明月打來洗腳水,侍候呂布脫了靴子洗了腳,呂布躺在牀上卻覺心頭很亂,明月見他臉色不好,也不敢開口,只是侍候在一旁幫他捶着腿,呂布突然間聞到一縷淡淡胭脂味,不禁有些厭惡地道:“你還學女孩塗脂抹粉?你到底長把了沒有?”說着屈指往明月胯間一彈,卻聽明月“啊喲”了一聲,呂布才覺不對勁,坐了起來問:“你是女孩?怎地做男人裝束?”

那明月夾着腿,小臉皺得緊巴巴的,眼睛裡就要滲出淚來:“明明是少爺,是少爺教奴這麼打扮的,嗚嗚,奴也不知,少爺怎地一回江寧,便對奴家生分了,千般地看不順眼,要是少爺現時官做大了,實在嫌棄奴家,奴,奴便去死了的好!”

呂布苦笑起來,想不到這劉綱還有讓小丫頭扮書僮的癖好,只好道:“不許哭了,好生說話。某不過與你逗樂罷了,你便要以死相脅,真是豈有此理,若是在軍中,早就讓軍正把你拖將下去,老大的板子打得你死去活來。”

明月被他嚇得不敢哭了,呂布伸指往她頷下一勾,把她頭上帽子拿了,一頭烏黑秀髮披下來,雖無傾城美貌,卻也有三分姿色,加之年幼,看上去自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呂布見她仍一臉驚恐的模樣,心中卻也怕自己奪舍轉世之事,被人知曉。他連自己這身軀到底多大年齡都不清楚,總不能去捉別人來問:“我到底幾歲?”這麼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呂布心念一轉,便對她道:“你家中父母可還好麼?”

明月被他突然這麼一問,愣了一下才點了點頭,呂布把她一把抱在懷裡,笑道:“可曾回去看看?”明月搖了搖頭,呂布順藤摸瓜說:“那也好些日子了,你進府那年,某記得你尚是很小,那時你才幾歲……”說到這裡,便頓了下來。

果然明月便道:“奴那時方始齔,少爺也剛剛束髮,都許多年過去了,明年奴便要行笄禮,怕就不能這般男裝打扮了。”

這下呂布總算心中有底了,原來這明月進府是七歲,女孩七歲換牙,脫去乳齒,長出恆牙,這時叫“齔”。比這劉綱小了八、九歲,因爲她說那時劉綱剛剛束髮,那也就是十五歲上下,明年明月就要行笄禮,《禮.內則》:女子……十有五年而笄。明月今年十四歲,那麼呂布這身軀也就二十三歲左右。

呂奉先本不是柳下惠之輩,也不是道學先生。攻城掠地之間,血肉迷糊,腸掛枯枝,自然無暇去想男女之事,但此時見那明月水靈靈一個妙人兒坐在懷裡,手上自不會閒着,探手入了小衣,那束胸白練那禁得起溫候一扯?頓時新剝雞頭,溫香軟玉嬌喘陣陣,把青籠解了。

許堅蒙呂布敬重,安置在同一院內隔鄰房間,夜來想是心憂今後走向,或是夢中謀劃甚麼驚醒,睡到半夜,便披衣起來,卻是好大一陣風雨,許堅望着院間那雨中峙立不動的迎客鬆,頗有所得,便填了一首醉太平:深宵促匆,風摧草叢,鳥驚脫困離籠,澗湍卷玉feng!荷翻瓣紅、如鋼勁鬆,番經酷暑寒冬!歇雲收雨虹……

此詞填於雨中,雨收而逝,故不傳於世。

第二日清晨,許堅和張川打點好了,聽了宋軍將南下的消息,許堅便決定留在嶽風處,因萬一江寧失陷,這支人馬就是唯一生機,半點不能出差錯的。呂布使張川自去李顏處起出藏兵洞內盔甲,臨別時呂布冷笑道:“如在藏兵洞裡,發現許文和屍體,不必驚慌。若無許文和橫屍於洞裡,再報於某。”

許堅心頭一凜,呂奉先在沙場上勇冠三軍,統領騎軍也有神來之筆,這些許堅已然知曉,但沒想到在防範奸細上,呂布也有如此心機!他卻不知,呂布前世被手下出賣過一次,一次就致命了,他呂奉先如何能不防?從和州以後,就不見了許文和,呂布自然猜到他去了何處。

送了許堅和張川,呂布便去上朝,誰知李煜治下,南唐國雖無當年大唐景象。但那“春xiao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方面,卻比之唐明皇有過之而無不及。連太監來宣一聲今日不早朝也沒有,呂布捉了幾個同僚問了,才知這種事常常有之,臣子們也早就習慣了。

呂布當下就惱了,他要做霍驃騎,誰知李煜連早朝都不上了!當下也不去史館,便要進宮去見李煜,翰林學士張洎冷笑道:“放肆!你這五品小官兒,聖上哪是你隨便可見的?”此時張洎、陳喬等人,極得李煜眷寵,自不把呂布放在眼裡。

平常其他臣子顧慮到這一點,也不敢與張洎他們計較,但呂布卻渾然不管那麼多,儘管張洎身前還有不少京官,但如何能擋得住呂布?只一個箭步呂布便擠開那些官兒,一手扯住張洎的衣領,怒道:“奸賊!敢辱某?”單手就把張洎提得離地,眼看呂布就要用力將他住那柱上貫去,邊上一直冷眼旁觀的林仁肇連忙道:“不可!”張洎這等文人,哪裡見過陣仗,嚇得混身顫抖,只是道:“諸公救我!諸公救我啊!”

衆大臣也紛紛驚道:“快放下張大人,萬萬不可!”

呂布怒道:“何不可?”他呂奉先一旦想幹,董卓都說殺就殺,別說這張洎,林仁肇拔開衆人,對聞訊趕來的宮廷禁衛喝道:“慢!”轉身對張洎道:“學士須知,這劉文紀沙場上廝殺,怕是腦袋受過傷,有些蹺蹊,你且服個軟吧,他此時迷了心性,真個兒做得出混事來的!”

又勸呂布道:“你要進宮便進宮,關他什麼事?”

呂布此時火起,倔道:“某自清君……”

林仁肇突然虎吼一聲,那嘯聲大得把呂布後半句話淹沒,嚇得身旁大臣紛紛退開,以爲又一個發瘋了,連那宮中禁衛也嚇得退了幾步,林仁肇冷然望着呂布道:“莫要胡言亂語,切記,切記!”

這時那張洎已嚇得不行了,嘴上只是道:“劉大人,快放下本官,本官錯了便是……”

呂布這時也冷靜下來,他剛纔本來是說:“某自清君側,與爾等何干?”這清君側不就是造反麼?所以林仁肇發覺不對,才長嘯一聲,硬把這後半句畢去。但呂布卻不領他這個情,只把張洎往地下一擲,不理那痛得鬼哭狼嚎的張洎,自要闖進宮去。

那禁宮衛士見他舍了張洎,連忙綽了軍器把呂布圍住,呂奉先把袍裾一撩,冷笑道:“誰敢擋某?蘄春城上,和州野外,宋軍刀戟如林,某隻道,擋我者死!如何?”如何?怎麼樣?不怎麼樣,的確擋他的就全死了,要不他怎麼平了蘄春,取了和州?

那些禁宮衛士,見呂布一臉蕭殺之意,那種縱橫天下無所懼的氣勢,哪裡是他們這些禁宮護衛可以匹敵?這些禁宮衛士當然都是高手,都是江南出類拔萃的年青才俊,不是沒見過血的雛兒。但他們在兩世爲人,歷練萬馬千軍的呂布面前,卻就顯得虛了。

箇中不是沒有硬漢,只是呂布浴血爲唐國沙場廝殺,戰果卻被皇上送給宋人的事,大家都知道,都覺朝廷虧欠了這個英雄,心中實在生不起與他爲敵之意。並非單單是呂布多兇殘,氣勢如何逼人,只是他此時一心爲了名留汗青,對明明宋國已準備揮師南下,這邊廂仍不早朝的君王極爲憤懣,倒就顯得一身正氣,可鑑天地,是以一班禁宮衛士,竟被呂布一個人,鎮得不敢動彈。

“皇上口喻,宣劉文紀進宮。”一個太監氣喘乎乎地跑過來傳旨,卻是開始呂布和張洎爭吵時,就有眼色好的太監,去報了李煜。

呂布從那些如釋重負讓開通道的禁宮衛士身側傲然而過,在場衆人,無不側目,有大臣覺得此人之膽大妄爲,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也有大臣認爲,此公的聖眷之重,已是前所未有;更有老臣以爲,此人是比干、魏徵之輩的忠臣;自然,也有不少人覺得呂布是仗着戰功,持寵生驕。

那帶呂布進宮的太監,是機靈的人精,眼見呂布此時無論如何是不會在殿外跪候的,爲免衝撞聖駕,這太監在呂布離那殿外還有二十餘步就高聲唱名:“虞部郎中劉綱奉旨晉見!”裡面懶洋洋答了一聲:“宣”呂奉先也剛好進了殿。

呂布一進殿裡,只見身爲唐國君主的李煜,半躺在明黃軟榻上,案上佳釀珍餚滿目,不知是宿醒初醒,還是通宵達旦的狂歡小憩,那殿裡宮女有條不紊地給那些金漆香爐添炭末和香料,顯然這種場景也是時常有之,一時也不會手忙腳亂。

李煜見了呂布,懶洋洋地道:“聽說你想見朕?有什麼新詞佳曲麼?來,陪朕痛飲一杯,賜酒!”當下有宮女要持壺倒酒,呂布幾步走到案前,把那還有大半杯的酒一飲而光,讚道:“好酒!”

但把杯子一頓,他就冷然道:“皇上,敢問可知遼國已遣使去和宋國議和?”

李煜倚在軟榻上,懶散地道:“干卿底事?他們議和便自去議和,你又着急什麼?”

“宋國一旦跟遼國議和,就可以全力南下了!這麼簡單的道理不用某說,路人皆知,難道宋滅蜀,滅後漢,需要理由麼?如今已是,危若累卵!皇上,你看那紅日已高三丈透!……”呂布愈說愈是激動,誰知說了一半,李煜突然拍手翻身坐起。

只聽李煜高聲道:“好!劉文紀果然好才情!來人,筆墨侍候!文紀,你剛回江寧,朕準你一月之內,不須上朝,不須到部裡點卯簽押,好好憩着,如有佳句,再來見朕。”呂布愣在那裡,不知李煜到底在說什麼。

這時宮女把墨磨好,李煜吟一句,邊上小周後便寫一句,只聽到:“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卻把呂布指責他的一句話,填成一曲浣溪沙,居然字躍紙上,把此情此景,描得入骨三分。

呂布真個哭笑不得,他着實不知該怎麼勸了,這時李煜卻笑道:“劉卿尚有何佳句?可一一道來!”呂布搖了搖頭,他給弄得提不起勸勉的心思了,能怎麼樣?呂布本身又是吃軟不吃硬的人,如果李煜叫上刀兵,那倒能激起他火氣,現在這樣,他真的不知從何說起,但又不甘心就此作罷,便硬着頭皮道:“聖上,作息有道,某嚐到讀書,萬世傳誦之聖主,少有不早朝一說,光陰如箭,這宋國……”

“好一個光陰如箭!曉月墜,宿雲微,”李煜起身拍掌唱道:“無語枕憑欹。夢迴芳草思依依,天遠雁聲稀。啼鶯散,餘花亂,寂寞畫堂深院。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如何?哈哈哈,文紀,朕賜你再飲一杯!”卻又填成一首喜遷鶯,左右宮女無不叫好,正史上流傳這兩首詞是李煜填於大周后在生時,誰曉得在這裡,卻成了他避開呂布的免戰牌?

呂布瞪圓了眼,直直瞅着李煜,卻是也不知該說什麼了,李煜這般,讓他是怒也不是,勸也不是。他也知道這李煜是存心應付他,思及於此,知道再說下去也沒什麼用,便也懶得再勸,於是又飲了杯酒,便告退離殿。

等到呂布走遠,李煜笑着一把摟住小周後道:“如何?朕也聽說這劉文紀頗能戰,然他是朕身邊舊人,畢竟不是林仁肇那老匹夫,朽木不可雕!劉文紀,朕自有法子讓他知難而退!愛卿,這回你輸了!”一時伴着小周後咯咯嬌笑,一殿*無邊。

原來李煜聽報呂布咆哮朝堂,本打算叫進來責罵一頓,但邊上小周後卻是明事理之人,正史上也曾爲林仁肇說過好話。靈機一動,便勸說李煜,聽聞呂布能征善戰,不知皇帝可有本事讓他啞口無言?李煜哪裡受得了美人相激?也真是他文采無雙,硬把呂布弄了說不出話來。

不過李煜以爲呂布因爲欽服他的文采,在他面前吟誦不出更好的驚人之句,與之答對,是以無顏而退,卻是大大的錯了。誠然論文采,別說呂布,就是上下千年,天下幾人是他千古詞宗對手?但呂布卻早已不是那個文采風liu的劉文紀,哪裡和他李煜計較這些?只是見他明明無心國事,但在衆妃娥面前又給了他呂溫候面子,不好發作,又知多說無益,不願浪費口舌罷了。

呂布只一路落寞地出了宮,走不了幾步,卻有人與他打手勢,呂布自持勇武無雙,卻也不怕耍什麼花樣,就跟他隨後上了街邊太白居的雅座裡,進去卻只見林仁肇坐在那裡,呂布冷哼一聲,轉身就走,卻聽林仁肇有些尷尬地道:“留步……這個,文紀賢弟請留步,爲兄給你陪個不是了!”

說罷便是深深一揖到地,呂布回身看了林仁肇那發羞老臉,想到他送自己方天畫戟的好處,當時渡江之前也是計無不聽,言無不從,心頭一軟,就坐了下來道:“不敢當,林大人有所見教,請賜下就是,某家的丫環,已把昨夜舊袍扔到不何處了。”他是暗諷林仁肇昨夜割袍斷義的舉止。

林仁肇也是無法,他這等運籌帷幄的統帥之才,再衝動也不敢和呂布這樣闖進宮去,君君臣臣的大義,已刻到骨子裡去了。再說他門下弟子,親族衆多,就是要做忠臣,批龍鱗也有個度,總有些故慮,見呂布進宮直諫,便想打聽一下情況如何。

呂布心中,其實哪有什麼君父?他不過是要青冊留名,要這樣東西,誰攔了道,那是絕不客氣的,這便是呂奉先的性子。只不過李煜用軟,呂布發作不起來罷了,若李煜今日叫禁衛上來,指不準呂布火起,敢把他按在地下教訓一通再說!至於後事?火性起了,溫候卻是全不理會的。

現下林仁肇問起進宮的情況,呂布便把來龍去脈說了,林仁肇驚道:“文紀便這般作罷?兩首詞便被打發出宮了?”呂布一聽怒得拍案而起,叱道:“你這麼講是什麼章程?他服了軟,在那麼多女子面前,給了某面子,某能一點面子也不給他麼?道不同,不相爲謀!告辭!”說罷也不行禮,憤然而出,林仁肇苦笑不止,要說呂布不守臣綱,他卻又被皇帝輕鬆打發出來;但要說他真的刻守臣綱,卻又口口聲聲把當今聖上一口一個“他”,甚至還說皇帝得給他“面子”,然後他纔給皇帝“面子”,絲毫沒有一點敬畏。

他哪裡知道,從前世裡,呂奉先對皇帝就沒敬畏過!別說小小唐國之主,大漢帝國的皇帝,哪怕是漢少帝、獻帝,名義上也比李煜強多了,呂布親眼見了,連皇后都保不住,這也是之前他和李煜說的“今日殺了某,明天怕你連自己女人都保不住!”在他心中,皇帝就這角色,敬畏?開玩笑,實力纔是第一位。

出了酒樓,因爲李煜準了他一個月內不用去點卯,呂布便取了上朝時牽着的馬,先去接了張川先前按置在客棧,那兩個從和州出來一路相隨的軍漢,便直向家中奔去了。

因爲他想起昨晚還答應了一件事,儘管不是什麼大事,就是那個叫柳秀的表妹,呂布答應了她去勸說劉員外,別把她嫁出去。這本來是閒事,相對於他現在滿腦子宋國將揮師南下,隱匿起來兩支私兵如何發展壯大,又要控制在手中,這事不值一提。

但呂布的性子,實在很偏執得怕人。正史的史書上說他前世,被王允勸動,說要誅董卓。董卓一進朝門,李肅率人上前阻攔,董卓驚呼“布何在?”呂布只答“有詔”,當下就誅了董卓。主簿田景前趨卓屍,呂布又親手將其殺死,共殺三人,衆莫敢動。呂布隨即調動人馬,殺盡了董卓的三族,其中也包括董卓那九十歲的老孃。

偏執成這樣的呂奉先,他想不日忙將起來,就無閒去理會這事了,是以便決心先把這事辦了。呂布不是不講義氣,別說李郭破關,呂布沒有獨自逃跑,而是招呼王允一起走,並且“苦勸”。單說龐舒在長安城被破後,冒滅族之險爲呂布私藏家小,世上從沒無緣故之義,可見呂布對他看得起的朋友,也是講重然諾的。

回到家中,劉員外聽呂布一說,卻就犯愁了,只因這柳秀許的,不是凡常人家,是掌握江寧內外軍事大權的神衛統軍部指揮使皇甫繼勳的侄子。劉員外對呂布道:“兒啊,她父母早亡,爲父也當柳秀女兒一般養大,但許給皇甫家作妾,卻不曾辱沒了她柳家……”

呂奉先一聽,不悅道:“豈有此理!某的表妹,如何能去與他人爲妾!”呂奉先向自許極高,當年走投無路,袁術吃了他那多虧,仍想和他搞好關係,派專使前來給兒子提親,按說呂布這時該選擇“和親”了,他呂溫候在那種情況下都不屑一顧!別說現在要把表妹給人作妾。

那兩個軍漢見了,心中大暖,早在和州就聽呂布的部下說這左突騎使對士卒極好,此時又見呂布爲一女子之諾,便願冒着得罪皇甫繼勳,去爲其出頭。這樣的頭領,日後自己有個馬高蹬短,想必呂布也會看顧自己。

當下呂布淡然問道:“某記得,爾喚作王保,彼名郭枵,便隨某去吧。”他說得輕鬆,如同去酒樓吃飯打幾兩老酒。卻嚇得劉員外只在椅上哆嗦,神衛統軍部指揮使皇甫繼勳,跺跺腳,江寧城裡震幾震的人物啊。

那兩個軍漢翻身拜倒道:“蒙大人收留,必效鞍前馬後之勞。”

呂布微笑着對劉員外道:“父親,他皇甫家可有下聘之物?與某取來,某自去理會他,橫豎不過等閒事兒,放心便是。”劉員外哪裡肯信?楊氏安人卻道:“綱兒說不過是個閒事,還能誆你不成?”劉員外抗不住安人在耳邊勸說,便叫下人把聘禮擡了出來。又聚了五六十個莊丁,讓呂布帶着。

呂布笑道:“不必不必,父親寬心便是,某自有分寸。”只叫莊丁牽了兩匹馬,教王保、郭枵騎了,命四個莊丁擡了聘禮在前面引路,一行七人自去了。

劉員外直到那馬蹄聲聽不見了,才氣得拍案對那楊氏安人罵道:“神衛統軍部指揮使皇甫繼勳是好相與之人麼?前年,那魏姓二品大員,與他口角,三日後暴斃於家中,無人敢過問!去年春節,那三品官和他侄兒在青樓爭風吃醋,當夜橫屍街頭!你這婦道人家,三把梳頭,兩截穿衣,懂什麼道理?若是綱兒有什麼長短,老夫必不與你干休!”

楊氏安人嚇得臉色鉛灰一般,驚道:“那神衛統軍部指揮使皇甫繼勳真的如此利害?你方纔卻又如何不攔住綱兒?天啊,老身去給祖宗上柱香去,求那祖宗保佑綱兒平安無事,光耀門庭!”說了便去了,心中着急,卻也不用兩個丫鬟來扶,自快步去了。

劉員外氣得鬍子發抖,怒道:“你這婦人之見!慈母多敗兒!方纔又來勸我,此時卻又求神問佛,真沒道理!柳秀那丫頭,敢去撩拔我兒,若有變故,老夫必不輕饒這小賤人!”自回房去了不提。

呂布一行七人,穿梭江寧城內,那莊丁領着路,走了一半,便有點心虛,不斷拿眼回望呂布,生怕呂布跑了似的。呂布有點不解,問道:“你等一步三回頭,到底是爲了哪般?”

其中一個老成些的莊丁,試探着問:“少爺,小人妄言一句,那皇甫大人,可與少爺有交情?”

呂布淺笑道:“如何來問我這個?”

那莊丁苦笑道:“這江寧之中,除了皇上,論權勢,怕沒幾人能和這皇甫大人相比的,上次散待大夫李大人,車駕在路上和皇甫大人管家相遇,結果讓得慢了些,就被砸了車駕,打得吐血,回家三天就去了……少爺若和皇甫大人沒交情,不如去請幾位長者,再去說項……”

呂布笑了笑道:“你只管去,我和那皇甫大人,自有計較,哪裡是你該問的事情?”那莊丁想想也是,這大人們的事情,的確也不是自己應該過問的。自己家少爺,坊間傳得也和戰神一般,和那皇甫大人有交情也不出奇。

到了皇甫府前,呂布淡然對那王保道:“去叫皇甫繼勳出來見我。”那王保本已是豪勇之士,否則有和州城下也不會隨着呂布去衝殺,此時又跟着這心中的大英雄呂奉先,簡直就是吃了豹子膽一般。

下了馬就去扣那門環,扣了幾下沒人來應,王保便覺臉上有些火辣辣,這可是跟了呂奉先之後,委他去派的第一個差事,還是不足道的小差事,如此要辦不下來,真不如自個挖個坑埋了算了。於是他便用力狠擂了幾下,終於裡面有人應了一聲。

只見那硃紅大門悄然不動,那邊上小門利落的打開,一個家丁打扮的精壯漢子衣着光鮮筆直站在門後,一見不是府裡的哪個主子,便一下子鬆了下去,塌着腰倚在門框,開了打着哈欠才探出頭,懶洋洋地問道:“誰他娘這麼猖狂啊?壽星公上吊不是?居然敢來這裡擂門!拜帖拿來!管家不定有空見你們。”

王保冷然道:“甚麼拜帖!我家大人便是左突騎使劉綱劉文紀便是,去叫你家主人出來!”他和郭枵住在客棧,全然不知呂布已去了軍職,改授虞部郎中、史館修撰。呂布在馬上聽了,便淡然道:“某已去了此職,報上名去就是。”

王保對那家丁道:“聽到沒有?還不快去通報!”那家丁冷笑一聲,伸出一隻手,卻是索要銀子。王保一個軍漢,原又不是呂布麾下,哪裡有什麼銀子?只是道:“拿開你的髒手!老子沙場上給你們拼死拼活,都沒多領過半錢銀子,你倒問老子要銀子了!”

那家丁揉搓着惺忪睡眼,過了半晌纔回過神來,突然笑了起來,自言道:“爺是堂堂的皇甫府中門房班頭,如何來與你這失心瘋的漢子計較?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啊,快去快去,啊,實在沒什麼活頭了,秦淮河水深着,自個跳下去得了,莫污了爺的手,啊!”王保還沒回過神來,那家丁已縮了頭進去,一下子就把那小門關上了。

那老成的莊丁嚇得哆嗦道:“少爺,您,您和那皇甫大人怕是,怕是交情不深吧?咱們還是快快回轉,去請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者,興許能那管家能賣幾分面子,畢竟……”

呂布冷笑道:“怕甚麼?某和那皇甫大人的交情,非同小可,你若怕,便擡了東西,先到轉角那邊等着。”那莊丁如蒙大赦,招呼三個同伴,擡了聘禮快步就閃到那轉角處,只探出腦袋來打控這邊。

那王保此時已氣得那絡腮鬍子根根如針倒豎,只回身抱拳道:“大人!”呂布微一頷道,淡然道:“施爲便是了。”王保大喜,招呼了郭枵下馬,兩個沙場餘生的豪勇漢子,合力把那皇甫府前碩大的兩頭石獅子搬到那小門前面。

那四個莊丁在轉角探頭看了,嚇得直伸舌頭,手底下的深淺他們看不懂,但這一頭石獅至少得六七百斤,又不是石鎖那般趁手,看他們搬了,面不紅氣不喘,這兩人的臂膀怕都有三四百斤的力道。那老成的莊丁咋舌道:“我們少爺,從哪結識了這兩個李元霸!”

這時王保和郭枵把那小門堵了個結實,郭枵便去踹那硃紅大門,直把那大門踹着價天響,只聽門裡方纔那家丁咒罵道:“不知好歹的瘋漢,看爺剝了你的皮!”說話間那小門一下子往裡打開,那家丁猛一閃身,胸口正撞在那石獅頭,痛得他捂了胸口蹲在地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王保和郭枵笑得直不起腰來,那家丁過了半晌,倒吸着冷氣掙扎着爬了起來,扯着嗓子嚎叫道:“快來人啊!抄傢伙!啊喲我的親孃啊!”卻是大聲呼喝,牽動了胸口剛纔撞傷的地方,疼得他又蹲了下去。

呂布騎在馬上,就冷冷地望着那硃紅大門,一言不發,他呂奉先豈是和這些下人打交道的?

這時便聽門裡整齊的腳步聲蜂涌而來,顯然來者都是訓練有素的護院,不是尋常的家丁打手。當頭一個見了蹲在地上的家丁,哪裡還用問?擡頭便見那兩頭石獅堵在門口。這時那家丁蹲在地上慘叫道:“馬教頭,你老人家可是十萬禁軍的槍棒教頭,可要幫小人作主啊,這幾個瘋漢……”

“住嘴!”那馬教頭老大一記耳光,清脆甩在那家丁臉上,打得他口噴鮮血,吐出兩個斷齒不敢再出聲。馬教頭吩咐開了中門,一大班人便陣列在府前,隱然也自有一番氣勢,自下當有護院力士,去挪開那兩頭石獅。

馬教頭手綽花槍,絲毫不看王保郭枵兩人,揖手對着騎在馬上的呂布道:“在下江寧十萬禁軍槍棒教頭馬鑄,不敢請教,大人上下如何稱呼?”他見呂奉先身着紫袍,又敢如此做派,怕是有什麼來頭。儘管深知江寧城裡皇甫府的人可以橫着走,但如果是翰林學士張洎的子弟,還是南都留守朱令贇的門人,他一個槍棒教頭,還是得罪不起的,問下姓名也好去報去皇甫繼勳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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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布仍是一臉淡然之色,卻根本不去理會他。邊上王保喝道:“我家大人名諱,早已報上,自去問那殺才便是!”馬教頭回首望着那蹲在門裡的家丁,那廝滿口鮮血含糊地說了幾次,馬教頭才聽清楚。

劉綱?沒聽說過江寧城裡有這個人,馬教頭有點疑惑,復又道:“還請大人示下官職,小人也好去報與老爺知道。”

“虞部郎中、史館修撰。”呂布冷冷地道。

那馬教頭剛一聽呂布說完,把花槍一頓,斷然大喝道:“啊呸!老子還以爲你是什麼東西!原來是個郎中,還是在史館捉書蠢的書呆子!兄弟們,把這廝給老子拖下馬來,老爺讓我們收斂些,全給打斷了雙腿,扔街上去便是!”

那數十個護院一下子圍了上來,王保和郭枵退了幾步,護在呂奉先馬前,七八個護院持着刀槍搶上前,被王保衝近身放倒了兩個,搶了一把刀,舞了個“雪花蓋頂”,把那四五把搠向呂布的長槍招架開,郭枵也搶了一把長槍,大喝一聲盪開了幾個想來砍馬的護院。

那馬教頭綽槍看了,冷笑道:“原來仗了兩個手底下硬朗的保鏢,纔來皇甫府前灑潑!書呆!老子愛惜你這兩個保鏢一身功夫,你自己留下一隻手來交代,老子便做主放你們去了!要是今天你們撞見三管家那兇殘人兒,怕你們全得交代在這裡!”

那牆角幾個莊丁,再已嚇得和秋風裡的枯葉一般,那老成般的莊丁哆嗦着對其中一個同伴道:“你,你,你你你快回去找人,找多、多幾個人,無論,無論如何,把,把把把少爺搶回去再說!”

又對另一個莊丁道:“快快快快去報報報官!多多多多使點銀子,讓那衙差快趕、趕過來!去啊!”說着對他們兩人踹了一腳,那兩人才反應過來,哭喪着臉急急往回趕。

呂布此時在馬上卻是氣定神閒,只淡然道:“某身後那四十七騎,卻有兩個慈悲心腸、見不得血的佛陀。”呂布卻是怪他們,手底下不夠狠了,到現在爲止,只是撩拔那些護院的軍器,或是摔他們一個跟斗,卻還沒見到血。

王保和郭枵一聽,那臉上羞得通紅。他們也是想着天子腳下,畢竟不是沙場,所以不敢傷人,怕連累了呂奉先,此時聽呂奉先放了話,王保虎吼一聲:“背嵬之士!”,這句卻是他在和州城下,從護在呂布身後的張川口中學來的。

王保搶出去伸臂夾住兩把搠來的長槍,一刀就把當先一個護院頭顱斫飛,把刀一拖,又割了另一個護院的咽喉。一時那些護院手底下全緩了下來,要知道就算皇甫府的人再橫,打斷別人雙腿,砍下手,欺男霸女幾乎天天都在上演。但他們作下人的,也不敢隨便當街奪人性命,最多打到重傷吐血,明顯不治再揚長而去。

呂奉先只淡然地騎在那裡,他全然沒去理會那些向他攻擊的護院。屠龍刀絕沒有殺狗的道理,他呂溫候,手下殺的,怎麼會是這種無名小卒?他只是淡然勒馬在那裡,那馬本不是他那匹經了戰陣大黑馬,這馬也本不是戰馬,開始有些慌張,但馬上的呂布的鎮定,卻慢慢地,連這馬也安靜下來。他甚止連怒都沒有怒,連一點殺意也沒有散發出來,總不會,打只蒼蠅,也要怒髮衝冠吧?

郭枵卻沒那護院這麼多想頭,一見了血,也怒吼道:“背嵬之士!”長槍突刺捅穿當前一個護院胸口,去勢不絕又釘着另一個護院的大腿。那兩個護院還在慘叫,郭枵已劈手夾着一個發呆的護院頸子,用力一扭,在場衆人個個聽到清脆一聲“咔嚓”!郭枵鬆了手,全不理那軟軟倒下的護院,奪了他手中長刀,披了頭髮扯開上衣怒道:“有我無敵!”

“有我無敵!”兩個人硬把這皇甫府前喝出一片金戈鐵馬之氣!

那些護院如見了鬼一般紛紛縮回去,馬教頭見勢不好,綽了花槍殺上前來,他是十萬禁軍的槍棒教頭,手中花槍自然非同小可,王保與郭枵夾着殺上前,兩下就被他盪開長刀,那些護院見膽氣一壯,紛紛叫好。

呂奉先沒有動,他還是不動。儘管他知道,王保他們手底下的修爲不如馬教頭。但呂奉先沒動,他尊重麾下的戰士,他給他們足夠的信任。兩軍對壘,勢弱者並非必敗!古今多少以弱勝強的戰例!呂奉先仍沒動,他淡然地望着場中。

那些護院讚道:“馬教頭果是江寧第一槍!好一把銀壺提爐槍!”他們只覺這馬教頭手中花槍世間無雙,的確這馬教頭也向來未曾有過敵手,所以那些護院對他的讚頌倒也不盡是馬屁。在江寧城裡任一武館,提起十萬禁軍槍棒教頭馬鑄的大名,都無不舉起大拇指的。當年馬鑄就是仗着手中花槍,在校場上連敗三十七位高手,才得了這個槍棒教頭的職位。

馬教頭得意笑着綽了花槍,望着王保他們兩人。兩人又攻了一次,還是被生生逼退,王保大怒,喝道:“有我無敵!”硬生生衝上前,全然對當胸刺來的花槍不閃不避,只一刀斜斜劈落!那邊廂郭枵綽了刀,衝上前去從下往上一撩!馬鑄那花槍卻不慌亂,他自不去和王保以命換命,先用槍尾錐拍飛了郭枵的刀,再用槍尖點歪了王保的鋒刃,逼進兩步,一把花槍快得化成七個槍頭一般,“唰!唰!唰!唰!”在王保胸口切出四道血口,若不郭枵捨命搶攻,怕王保就要交待在這裡。

呂奉先終於點了點頭,他開口了,他冷然道:“王保,給他個痛快吧,某尚要辦正事。”他說得理所當然,如同那馬鑄已是死屍一具。呂奉先前世就被稱讚有飛將之風,他自然愛兵,但慈不掌兵!

王保聽了,精神一振,此時散了發,在胸口那冒着血的傷口上,抹了一把血摸在面上,吼道:“奉左突騎使之令!殺!”竟把手中長刀擲向馬鑄,馬鑄輕鬆挑飛,又把搶上來的郭枵大腿紮了一槍,誰知槍桿一緊,卻是郭枵舍了刀,硬生生握着槍桿,馬鑄暗叫不好,這時才醒悟郭枵是故意被他刺上一槍,卻見王保撲了上來,馬鑄舍了槍擋住王保,只覺咽喉一痛。

王保和郭枵已然退回呂奉先馬前。王保嘴裡咀嚼着,用力一吞,搖頭道:“煞是難吃!”馬鑄已倒在地上,喉嚨間血肉迷糊被啃走一大塊皮肉,那血和小噴泉一般,一抽一抽的噴着。

那些護院愣在那裡,手都在發抖,他們不是沒砍過人,幾乎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他們甚至有不少人,夜黑風高時,奉了皇甫繼勳的命令,殺人放火也幹過。但他們哪裡見過王保郭枵這種拼命法?當下王保向前邁了一步,那些護院見了鬼一樣紛紛後退。

離王保最近的那護院邊後退,邊哆嗦着手指着王保道:“你你你別過來!”王保側着頭望着他,咧開大嘴笑子起來,那雪白的牙齒縫裡還殘留着一些肉渣和鮮血,突然衝那護院空咬了一下,那護院嚇得坐在地,哭喊道:“這廝吃人!這廝吃人!”

呂布騎在馬上,淡然轉過頭來,望着小巷那一頭懶洋洋趕來的江寧府衙的差役們,這些差役在那莊丁花了不少銀子以後,總算來了,他們威風凜凜地踱着八字步走了過來,因爲收了錢,還是儘可能把人從皇甫府裡救下的好,否則的話,以後也就沒人給他們錢辦事了。

但要他們敢去跟皇甫府的護院搶人,那卻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走慢些,讓皇甫府的人出完了氣,把苦主打斷兩條腿什麼的,捕快們再趕上勸解幾句,大家都是江寧城裡官面上的人,通常應該會賣個空頭人情。

誰知趕來,居然被放倒在地的,都是穿着皇甫府的家丁服飾的護院!那當頭捕頭一下子拔出腰頭,指着呂布怒道:“大膽怒徒!江寧府裡,天子腳下,豈敢當街殺人!還有皇法麼!速速放下兇器,否則的話,哼哼!休怪你家爺爺刀下無情!”

邊上那些個捕快也執着鐵鏈、水火棍各式軍器,價天響地叫道:“爾等可知這是何人?便是平了爲患青戈多年的水寇十三蛟、殺了盤踞荊溪的三十六狼、滅了採石七十二虎,江湖人稱八臂哪叱何璜何蘭亭便是!”

“速速放下兇器速手就縛!否則爺的水火棍教你皮開肉裂,便知百錢有幾個廿五!”

“來啊,先把報官這廝拿下再說!這便是兇徒同黨!”

那何捕頭見左右殺氣騰騰,得意道:“你別以爲穿着紫袍便是官身,須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你咆哮皇甫府前,持刀殺人,如不下馬受縛,怕你今日之行,便須連累家人,株連九族!”

呂布皺了皺了眉頭,有點不耐煩地對郭枵道:“縛了,麻利些。”

郭枵提刀在手,轉着手腕綽了個刀光,慢慢向那些差衙走去,口中陰森森地道:“大人有令!爾等自縛跪地,違者,死!”那何捕頭不屑地冷哼了一聲,揮手示意左右上去,有兩個平日裡橫行江寧的捕快便綽刀嚎叫着衝了上去,只見兩人和郭枵一交錯,刀光閃了兩次,郭枵拖着刀慢慢的向那八臂哪吒何捕頭走去,身後兩個差役喉間噴出一道血線,軟軟地癱了下去。

八臂哪吒何璜何捕頭大怒,吼道:“兄弟們,隨我來,把這狂徒拿!”

呂布緩緩回過頭,望着那皇甫府前的那些驚恐萬狀的護院,冷冷道:“棄械跪地者生。”

“棄械跪地者生!”王保怒吼一聲,撲了上前,劈過迎頭一刀,摟住那護院雙指如鉤便把他兩顆眼珠挖了下來,劈手奪過長刀,只一刀,把那捂着雙眼的護院從鎖骨中間到肚臍直直斬了一刀。有護院鼓起殘勇衝上前來,王保只一肘,把他鼻骨打得深陷進去,那人退了幾步,仰天倒下死得通透,立時無了聲息。

此時那捂着雙眼鮮血長流的護院,在他那悽慘無比的哀號聲裡,那胸腹間突如決堤洪水,一條血線瘋狂噴涌而出,那鮮血直噴到五六步外的呂布胯下座騎蹄前,然後“波”的一聲,那護院胸腹間一下子裂開,許多下水涌了出來,一時惡不可聞,那護院顧不得捂着眼,任那血肉迷糊的兩個黑洞淌着血,雙手只摸索着想把腸子塞進去,塞了兩下,終於倒了下去嚥了氣。

此時卻聽郭枵道:“稟大人,屬下幸不辱命。”

只見那平了爲患青戈多年的水寇十三蛟、殺了盤踞荊溪的三十六狼、滅了採石七十二虎,江湖人稱八臂哪叱何璜何蘭亭,當頭第一個跪在地上,被反剪縛了個結實,他身前橫着幾具手的屍體,身後有幾個捕快也掛了彩,唯獨他混身上下沒半點傷處,連帽子也沒歪。

邊上三個莊丁,手腳哆嗦地在用那些帶來的鎖銬、木枷、繩索把他們綁上銬好,他們本不是有這等膽子的人,只是郭枵這殺神叫了,他們哪裡敢不聽?只一個勁地邊綁邊和那些差役陪不是。

呂布點了點頭,淡然道:“好了,辦正事,把皇甫繼勳給某叫出來。”

這時那些護院全部都扔了手中軍器抱頭跪下,畢竟一人只有一條命,對於他們來說,效忠皇甫**無能,是爲了得到榮華富貴,爲了得到權勢。可要和馬教頭一樣,連命都沒了,再如何得寵又有何用?

王保和郭枵綽着刀,把那些護院的兵刃都踢遠了,站在這些跪在地上的皇甫府護院跟前,對望了一眼,齊聲吼道:“皇甫繼勳!我家大人命你速速出來相見!”這皇甫府有權有勢,當然不會建在大街邊,這小巷的門戶,左右非富即貴,這時兩人一嚷,直把邊上豪門在門縫內看好戲的下人嚇得直哆嗦。

“是誰!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直呼我家老爺名諱!”一個太陽穴上貼着膏藥的漢子,穿着管家服飾,連跑帶跳衝了出來,嘴裡還嚷嚷道:“老子牙痛讓你馬教頭看着,你這馬教頭就這章程?放人在這府前直呼老爺名諱!姓馬的你是不想活了!”

呂布聽了,騎在馬上難得地嘴角掛起一絲笑意來。

只見那管家跑到府門前,嚷嚷道:“你們他媽的跪着做甚麼?姓馬的呢?”那些護院往馬教頭的屍體努了努嘴,這時那管家才叫到兩個血人兒似的王保、郭枵,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們罵道:“阿呸!便是你們兩個殺才在這裡聒噪麼?你們以爲殺了馬教頭便如何?今日這事沒得善了,任你再怎麼奢遮的好漢,等打入牢裡,再五牛分屍,便知道爺的利害了!”

他說着見那王保臉色不善,剛想往裡跑進去,卻不料郭枵一把扯了他衣裳,把他貫在地下,一腳踏住回頭道:“大人,如何處置?”

呂布翻身下了馬,撣了撣身上塵灰,擡頭冷然道:“某是要找這廝麼?磨蹭了這麼久,正主都還沒出來!難道要某進去見他麼?”

郭枵抱拳道:“屬下明白。”說着把那管家拎起,“唰、唰”兩刀削下耳朵,對他陰森森地道:“去啊皇甫老兒出來,一刻之內再不見人,這碩大府第,當不復存!”那管家驚愕着忘記了耳朵的疼痛,居然有人敢在江寧城說要把這皇甫府夷爲平地!

沒等他回過神來,王保在邊上搖頭道:“老郭,這樣不行。”說罷拎起那管家的左手,硬生生一拗,那管家一聲慘叫,除拇指外四支手指硬被拗折,那指骨穿透皮肉白森森倒插了出來,誰知王保卻沒打算這樣就作罷,兩小臂卡着那管家左臂,只一錯,那管家左手小臂的斷骨,便又穿了出來,這時那管家已痛得昏了過去,王保往他太陽穴就是一拳,又把他打得痛醒過來,對他道:“如此便成了,快去吧。”

那管家連滾帶爬慘叫着進去,一路嚎叫道:“老爺!不好了老爺!……”

呂布點了點頭,袖手站在門前,不一會,便聽府內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如雷般滾涌出來,緊接着便聽有人暴怒道:“豎子敢爾!叫本府開中門去迎他?除了聖旨,值得本府開中門出迎者,放眼江南能有幾人!氣殺老夫也!”

轉眼那腳步轉過照壁,一個紫臉老人怒氣衝衝率先走了出府門,那老人一部烏亮黑鬚飄灑胸前,頭上戴着籠髮紗帽,卻也相貌堂堂,自有不怒而威的貴氣,此時橫眉張目,更使人不敢與之對視。

那些跪着的護院見了他來,便有兩個作勢要站起來,卻見雪亮刀光閃動,兩個頭顱已然飛上半空。那紫臉老人想要出手,怎奈離得太遠,他氣得腳步一頓,怒喝道:“你敢在老夫面前殺人?”

王保冷冷地望着他,儘管這老人混身殺意,但他王保怕什麼殺氣!死人堆爬出來多少次的人,哪裡會在乎殺氣?要戰便戰!郭枵移動了一下腳步,這是一個死角,如果王保攻擊,這個角度是對方唯一的退路。

這時那紫臉老人的八個護衛趕到身後,隱隱列出一個陣形。呂布一撩袍裾,望着那紫臉老人道:“何必廢話?你便是皇甫繼勳麼?”那紫臉老人氣得那手指都哆嗦起來。這時一隻手從那紫臉老人身後伸了出來,一隻戴着玉板指的手,乾燥、穩定而且修長的手,手上的指甲全都修到光禿,這樣的手,儘管這雙手上的老繭早已褪盡,但不能否認,這是高手的手。

這支手把那紫臉老人輕輕的拔開,然後,一個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老人走了出來,身上穿着漿洗得極乾淨的棉布袍,這種衣服儘管不華麗,但舒服,並且不會妨礙出手的速度,如果主人已經到了不需要衣服來彰顯自己的身份時,無疑是很得體的穿着。他微笑着跨出府門,淡然摸了一把雪白如銀的長鬚,笑道:“不,他是老夫大弟,老夫纔是皇甫繼勳。閣下何人?爾手下之人,何於在老夫府前殺害本府護院?這江寧城裡,天子腳下,可有皇法麼?”

皇甫繼勳站在那裡,如山嶽般峙立不動,他微笑拂拔着長鬚,語調中全無一絲火氣,但身上那種世家出身的貴氣、手把重權的官威,就足以讓佃戶子弟投軍的王保,下意識裡見到官老爺就得叩頭的腿軟。儘管他很彪悍,但畢竟出身帶來微賤,在這個君君臣臣的年頭,不是單純的豪勇就可以彌補的,王保不怕死!跟着呂布衝向和州城門的路上,他本該死了無數回!已決定和呂布回江寧時,更是自己踏上不歸路!這樣的人哪裡會怕死?但他在皇甫繼勳面前,卻被那巨大威壓鎮得心中莫名的不安,這個敢在天子腳下怒而殺人、把江寧第一槍馬教頭活活咬死的勇士,連持刀的手也有點顫慄了。

王保被皇甫繼勳那氣勢壓得心中極爲難受,只覺一口氣在心口不上不下,忍不住開聲喝道:“大人有令!棄械跪地者生!他敢起來,便是求死!”話雖喝得極爲大聲,但明顯已是色厲內荏,那皇甫繼勳江南第一高手的名頭,豈是假的?

呂布站在那裡眼光看着自己的腳尖,似乎這一切與他無關,他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瀟灑,讓皇甫繼勳的氣勢,完全對他一點作用也沒有,月亮月黯,高山不爲所動;風急風緩,大江不改向東流!

出身世家的郭枵,相對見慣了迎來送往的富貴之氣,投軍前也曾和長輩訪過不少高官,起碼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威壓,他更多地,是對抗着皇甫繼勳那一觸即發的殺氣,只是臉色變得死灰一般,但還稍好一些,起碼腿下馬步不曾顫動。此時邊上的護院,在皇甫繼勳那幾乎如同有形的威壓之下,漸漸有人開始在心裡想起這皇甫府的滔天權勢,有人覺得也許此時站起來,面前兩個明顯被鎮住的殺神,也許不敢再下自己下手,而此時敢站起來,也許會讓老爺另眼看待——起碼比其他跪着的人好一些。

呂布仍沒有動,他的蓋世武功不是天生而來的,也是經過一次次的磨礪,一次次的頓悟,才成了那個提長戟跨赤兔、拒十八路諸候於虎牢的呂溫候。他深知道是否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往往就在於能否突破自己,他看出這兩名忠誠的下屬,就在天人交戰的邊緣,也許會走火入魔被逼瘋,但如果挺下來,卻勝過苦練經年,所以他不動。

有人試探着暗暗直起腿彎,皇甫繼勳微笑着望着顫抖着的王保和臉色死人一般蒼白的郭枵。王保很憤怒,但他越憤怒,越想起鄉村裡那些因爲荒年抗租,一怒殺了官差的人的下場,他無端地,更加恐懼了。

面色蒼白得嚇人的郭枵一咬舌尖,,那帶着腥味的鮮血伴着疼痛,讓他在一瞬間清醒過來,他悶哼一聲,一刀就斬飛了那個想站起來的護院腦袋。而這時皇甫繼勳動了,他的手清清楚楚地在郭枵如雪的刀光裡穿過,儘管郭枵已把刀舞得潑水不入,但還是被輕鬆地拍落了手中長刀,那手戴着玉板指的乾燥修長的手,扣住了郭枵的咽喉,把他提得離地。皇甫繼勳側頭望着郭枵,擡眼對王保道:“你們爲什麼要在老夫面前一再地殺人?難道我的護院是練刀的靶子麼?”

王保眼看着郭枵在皇甫繼勳手中掙扎,他卻不再害怕了,他的手重新的握緊了刀柄,這是生死相依的袍澤,他知道自己仍在戰鬥之中,戰鬥之中是白刃相見,將軍和士兵一樣,也不過都是一條命,他怕個毯!人死雞朝天,不死萬萬年!他橫刀怒吼出和剛纔一字不差的話:“大人有令!棄械跪地者生,他敢起來,便是求死!”這句話之前他說過,儘管之前他也喝得大聲,但這次不同,這次他的心裡沒有了恐懼,那種戰士的血又沸騰了,任你千軍於前,老子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

“你有沒有兒子?”呂布仍沒有擡頭,但他開口了。

皇甫繼勳微笑着道:“有,並且有好幾個。”

呂布仍沒有擡頭,似乎地上有十萬黃金,他說:“那你應該也有不少女人了,並且,有不少家財。”皇甫繼勳也仍是微笑着,點了點頭。

“那麼,你有一個兒子的手會斷了。如果你再這麼提着某的親衛,那過一會,你就會有一個兒子會英年早逝,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畢竟同朝爲官,某不得不給你一點面子。當然,你可以殺了他。”呂布猛的一擡頭,那英俊的臉上洋溢着的殺氣,就如要脫體而出,擇人而噬一樣!他冷冷地道:“這樣,某就可以殺了你,再殺掉你府裡所有會喘氣的人,然後再放火把這裡燒掉,某對天發誓,絕對不會漏掉一個。”

“對。”皇甫繼勳居然點了點頭,鬆開郭枵,自顧向前走去,走到呂布跟前五步停下,微笑着道:“你說得對,所以老夫殺掉他以前,應該先殺掉你。只要殺了你,老夫就可以慢慢把他們的皮肉一塊塊撕下來,保證,他們會死得比你慘許多。今天你就是林仁肇,老夫也不會放你活着離開。”

兩人相距五步對峙,有一隻麻雀從飛檐上似乎受不了這場中肅殺之氣,展翅從他們頭頂掠過,卻不料飛過皇甫繼勳頭頂、未到呂布頭之時,突然一滯,如撞上牆壁一般,那麻雀拼命扇動翅膀,但卻如陷身巨大的蛛網之中,那翅膀越扇越慢,越來越往下墜,越往下墜便越是扇不動,墜到呂布眉間高下的光景,再也扇不動了,直直地摔了下去。

這時皇甫繼勳動了,他出手如電,江南第一高手之名絕非虛傳,但他一動即變,他的掌還沒遞出,腳下已變了個方位,但他的腿還沒踢出,只把重點移到另一條腿上時,臉上一驚,又換了個方位。

呂奉先冷然站在那裡,只曲着手肘,一隻右手食指對準着皇甫繼勳,他緩緩地轉動身子,不快,也不慢,只是足夠跟上以他爲圓心,拼命變換更換各種出手角度的皇甫繼勳,他伸出的食指,不停地變動着方位,每每呂奉先的食指一動,皇甫繼勳就得轉換一個出手角度,開始時,皇甫繼勳還能使出半招,但到了後面,他的身影越來越快,最後只見一團影子繞着呂奉先拼命轉圈,但卻每一招連半招也使不出,幾乎皇甫繼勳心中想到出某一招,身體的連出拳的徵兆——比如沉肩、含胸、交換重心之類都沒有做出來,呂奉先的食指已指向他這一招的破綻所在了。

“我輸了。”皇甫繼勳喘着氣停了下來,他微笑道:“你的確很強,老夫不諱言,別說江南,這世間你也難有敵手。但是,這人世間殺死英雄的方法有許多種,否則,皇帝就應該天一第一高手來當了。”他拍了拍手,兩邊小巷的圍牆、屋檐上,閃出無數手持弩弓的武士,那箭頭上的鋼簇閃爍着駭人的寒芒,這千來把弩同時發射的話,怕是這府前連蒼蠅也飛不過去。

呂布淡然地望着皇甫繼勳,絲毫沒有去理會這些箭簇,不單單是他根本視這些箭簇爲無物;更重要的是,他只要擒住這皇甫繼勳,便可以保全王保兩人,因爲這種程度的箭雨,王保他們現在尚無力自保。

三步開外的皇甫繼勳,自以爲勝券在握,他得意地微笑拈着長鬚,他剛纔和呂布交手,儘管他知道呂布比他高出許多,但他也發現呂布一個弱點,那就是不夠快!呂布對付他的快招,全是以高出他許多的武學造詣,看破了他的破綻來讓他不敢出招的,但呂布沒有出擊,如果他的速度足夠快,那三招過後,任一招都可以將皇甫繼勳擊敗!所以皇甫繼勳確定了一點,就是呂布的破綻,就是不夠快!

呂布在心中冷笑,和他論快?快得過燕人張翼德的丈八長矛?當年他在虎牢關前,以快打快,打得張飛不一會就招架不住,論快,真要快起來,皇甫繼勳別說三回合,一回合就該倒下了!但沒有人會去和蚊子比快,只要打得準,一巴掌的買賣就了結了。對呂溫候來說,皇甫繼勳不過也就是隻蚊子罷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包括皇甫繼勳的大弟,也就那個在大叫“大哥英明神武,運籌帷幄之中”的紫臉老人,也意料不到的是:皇甫繼勳突然揮手讓那些弓箭手退下,自己整了整衣裳,衝呂布一揖到底,口中道:“但老夫卻不敢用這種方法來爲難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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