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家的比武擂臺設在雲暉堂的練武場,練武場有高高的擂臺,正適合比武。除去在江湖上頗有名氣的人物設了坐席外,其餘人多是站着的。此次比武須得有邀請帖才能進入,即便如此,巨大的演武場仍然站滿了人。應憐站在演武場後的閣樓中透過窗戶看着場中情況,紫紗覆面,只露出一雙清亮眼眸。衛晞坐在桌邊,手中一杯茶端了許久,卻始終不曾入口。
“你要如何做?”最終她輕輕嘆了口氣,將茶放下,起身走到她身邊。
“此事是繼母提出的,並不在我掌控之中。她也無非是想母家的侄兒娶了我回去,雲暉堂就是她霍家的了。”應憐諷刺一笑,“我又豈能如她所願?”
就在此時,病入膏肓的應裴雲由夫人扶着走上擂臺,在一旁的座椅上坐下,略一示意,管家就走到臺中,聲音高亢:“今日請各位英雄前來,是爲了我家老爺的掌上明珠,憐兒小姐挑選夫婿。今日打擂者只須家中無妻室就可上臺。但有一點須得遵守,就是不能使用暗器,使用暗器者即使勝出,也不可迎娶大小姐。”
前面上臺的兩人她們都不曾見過,衛晞不經意間轉眼,卻發現一個她未曾料到的人——霍汶北!
“霍公子怎會在此?!”
“小姐認識他?”憐兒詫異道,“他便是繼母的侄兒,繼母心中中意的我的夫婿。”
“霍公子的爲人我瞭解。”驀然想起凌夕桐,衛晞道,“他必不會爲了所謂的利益聽從你繼母而娶你。”
憐兒無所謂地一笑,轉頭看向場中:“他是否是那種人我都不在乎,反正今日勝出的人不會是他。”
衛晞不再說話,轉頭看着場中形勢,最先上去的兩人很快決出勝負,其中一人被拿刀那人十分輕易地打下擂臺,第二個人上去亦是很快被那人打敗。那男子身形飄逸,刀法靈動,與他對擂的人幾乎從未來得及近他身。距離較遠衛晞無法看清他的面容,她卻覺得此人她似乎在何處見過,卻始終想不起來。
接連十幾人都敗在那人長刀下後,在人羣中默然看着這一切的霍汶北終於輕身躍上擂臺,拿過一旁的長槍,對那男子抱拳。
璧山相救凌夕桐時衛晞見過霍汶北的武功,在江湖中雖算不上頂尖,但輕易也不會碰見敵手,然而今日他只在那人手下過了五十招,五十一招時毫無懸念地敗下陣來。
霍汶北之後又有一名黑衣男子上臺,衛晞正仔細分析那男子招數,卻見那黑衣男子右手微微一抖,有個黑色物體落於掌心。不由蹙眉,脫口道:“不好!那人要使用暗器!”
話音未落,一旁的憐兒已掠過窗戶,自閣樓輕身落在擂臺之上,袖中短劍出鞘,在那人出手的剎那格開了那枚暗器。
站在那人身前,憐兒冷冷看着他,聲音冷冽:“相信管家已在比武前將規則說清,公子犯規了。”
那男子見自己被揭穿,面上頗有着掛不住。然而他卻看着憐兒,一雙桃花眼不住地上下打量:“應姑娘?果真不枉葉連城的名聲。”
憐兒見他神情,心下厭惡,微一蹙眉正要說話,卻聽站在她身後的那男子一聲悶哼,心下詫異轉過頭去,只見他捂住胸口,嘴角一絲黑血,竟是身中劇毒!
急急幾步走到他身邊,伸手去探他的脈息,一探之下,面色不由一變:鶴頂紅!
那男子卻微微一笑,努力站直身體看着她:“你便是葉連城的女兒......她的外甥女?”
她反應許久方明白他口中的她是誰,垂眸答道:“前輩本意不在此處,又何故來此?”
他一愣,片刻後愴然笑道:“我似乎已經很久不曾看到她了,你與她至少有相同的血脈,便想着看看你也好。”
她擡頭看向衛晞在的閣樓,略一示意,對他道:“前輩先下去養傷吧,等你見到一個人,她自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着人將他扶下臺,憐兒面對着那使用暗器的男子,眉目冰冷:“公子已經失去資格,爲何還未下臺?”
那男子面上微笑意味不明,自腰上取下一根軟鞭,道:“不就是不得使用暗器麼,我不再用便是,應姑娘何必如此認真。”
憐兒心中厭惡更甚,袖中劍冰涼觸碰着手臂,她面無表情反手握入手中,尚未出鞘就被一隻手握住:“不必,我來。”
她轉眼看着謝玄懌,心中擔憂,卻終是低聲囑咐:“當心。”轉身下臺。
她的手自他手中抽離,臺下人看不清楚,站在對面的男子卻瞧得清晰。薄薄脣角勾出一抹微笑,他面對着謝玄懌手中長劍,絲毫不懼,眼中甚至有着一絲狠絕:“請賜教。”話音不落手中軟鞭已呼嘯而去。
謝玄懌側身躲開這一擊,長劍輕盈,劃破空氣卻尖銳有聲。他自小練劍,前來教他的師傅是在江湖中有名的用劍高手,一套劍法已經使到了行雲流水的地步,在江湖中只有同樣以劍法聞名的晨衛騫能與之匹敵,他雖只承了師傅七分功夫,在如今的江湖上亦是數一數二,或許只有同樣自小練劍的凌淨遠才能真正打敗他。
今日他手中長劍仍然鋒利,劍法依然流暢,可是在那男子凌厲軟鞭之下,他只與他過了不到百招,手中長劍就被軟鞭纏住再動不了。那人纏住他的劍,卻並沒有停止的意思,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時間,極快地撤鞭揮鞭,下一刻,如蛇信一般的軟鞭已經擊在謝玄懌的肩頭。那鞭子由精細的精鋼所鑄,鞭身佈滿了細密的倒刺,劃過肩膀帶下大片血肉。
他卻無力躲避,更遑論抵擋。只覺得雙手似乎疲軟無力,連握劍都極其困難。
下一鞭呼嘯而來,他眼睜睜看着,勉力提氣往後一個縱躍,躲開那一鞭,卻終究因無力單膝跪倒在地。
這樣無力,這樣軟弱。就像是自己親眼看着清兒的身體一天一天地壞下去,就像是親眼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死去。他那樣無用,留不住清兒。如今,就連憐兒他都留不住。
然而下一刻光影變幻,再一次襲來的鞭子被“叮”的一聲格開,隨後是憐兒關切的聲音:“你怎麼樣?”
淨遠本在練武場等候的馬車外等着謝玄懌,然而謝玄懌尚未上臺,就有人朝着馬車走來,他轉過身,才發現衛晞扶了一個幾近昏迷的人過來,將那人扶上車,衛晞對他道:“他中了鶴頂紅,若不及時解毒,恐怕會有性命之危。”
“但此時此地你如何替他解毒?是何人下的毒?”
衛晞搖搖頭:“我沒有見過那人。”看着男子漸漸變得青紫的面色,她擔憂道,“如今我只有將他全身經脈封住,阻止毒性蔓延,但如此也只能堅持兩日,兩日之後再找不到法子,即便孃親在亦是迴天乏力。”
“事不宜遲。”淨遠道,“你盡力就好。”
衛晞點頭上車,卻發現那人已經清醒,在鶴頂紅的毒性下還能保持清醒,可見此人自制力非同一般。那人見她進來,眼前模糊看不清來人,只得無力開口:“你便是應憐姑娘要我見的人?”
衛晞並不明白憐兒的意思,只是點點頭,在一旁坐下。那人此時方勉強看清她面容,卻是一愣,好像突然想起什麼:“衛姑娘?原來是你!”見衛晞不解,他提醒道,“燕山,城外樹林。”
衛晞方纔反應過來爲何會覺得他熟悉,然而仍然覺得不可置信:“柳管事?”
他笑笑:“是我。”
他俊逸面容與當日所見的帶着刀疤的可怖面容截然不同,但很顯然今日的臉纔是他的真容。眼見青紫色已蔓延上他面龐,再拖不得。衛晞右手疾速點過他周身大穴,腦中卻突然有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前輩可是柳安策柳前輩?”
他全身穴道被封,只能說話。然而他卻閉着雙眼,靜默不語。衛晞將內力輸入他體內,沉默間,他卻突然道:“她......怕是已經不在了吧?”
衛晞無法分心,只得“嗯”一聲以做回答。他卻真的再不說話。
待到將他全身經脈完全封住,衛晞額間已沁出薄汗。收回雙手,衛晞解開他的穴道,見他沉默,也不說話,良久,她才輕聲道:“姑姑十分感謝前輩。”
柳安策聽到這句話卻毫無反應,只是沉默着躺在那裡,直到衛晞以爲他已睡着,正欲下車,他卻忽然道:“你當時爲何去燕山?”
衛晞不料他忽然問起,想了想並不曾隱瞞:“爲了尋找一個人,憐兒的妹妹,姑姑的另一個外甥女。”
他眉頭卻突然一皺,突然睜開眼:“她怎麼會在燕山?”
“是被一個姓安的胡商帶到燕山的,可我與淨遠前去燕山,不曾找到那個胡商,卻遇見了你。”
“姓安的胡商?”他驀然明白了什麼,“安德榮罷,他死了。每年通過他運往西域的女子太多,若要找到應憐姑娘的妹妹,怕是不易。更何況此事應該隔了很多年了,不然我該有印象。”
“死了?!”饒是衛晞一貫冷靜,聽見此話也不由驚訝,“他怎會死了?”
“不過狡兔死,走狗烹而已。”
“前輩怎會在此?又怎會身中劇毒?”
聽她如此問,他也不過淡淡一笑:“我如今與安德榮,差不了多少。”看向車外高臺方向,“她若還在,必會責備我做錯了。”
衛晞正欲接話,車簾卻被撩起,淨遠的聲音竟然微微含了焦急:“晞兒!”
她不及反應轉身下車,對柳安策道:“前輩好生休息。”甫一下車就聽見鞭子的“噼啪”聲,一驚之下擡頭看向臺上,只見那個給柳安策下毒的男子手中不知何時竟多了一條軟鞭,而長鞭攜着驚雷之勢衝着無力跪倒的謝玄懌襲去,衛晞尚來不及前去,就見憐兒飛身一躍,袖中短劍出鞘將那鞭子擊偏,同時身後馬車中傳來柳安策虛弱的聲音:“陸青熠,涼州陸家二爺的小兒子。”
衛晞本以爲陸青熠會罷休,卻不曾想他一擊未中竟然又揮出一鞭,比上一鞭更多了幾分力道,而這次的目標竟然是憐兒!
衛晞心下驚怒,反手握住袖中梅落劍,足尖點地,疾速飛身落在憐兒與謝玄懌身前,長劍灌注內力迎着鞭子而去,一擊之下,那精鋼所鑄的細鞭竟被鉸成數段!
同時飛身而去的還有凌淨遠,他將幾近昏迷的謝玄懌扶起,拿過他手中長劍,隨後站到衛晞身邊。
衛晞的聲音冰冷徹骨:“陸公子此舉未免太過了些,此處乃是雲暉堂,倘若謝莊主今日喪命於此,雲暉堂與凌家必不會善罷甘休。”
陸青熠所向披靡的武器被衛晞絞斷,心中震驚,卻不曾表現在臉上,雖然失了兵器,但他還有一招衛晞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想到此處,他不由笑道:“既然是比武,那有傷亡亦屬正常,姑娘......不,夫人何必如此大驚小怪?”
他這話毫無道理可言,若在平時必會激起衆怒,然而今日臺下衆人卻都是安靜地看着,一動不動。只怕想動也動不了,衛晞冷冷一笑,言語譏諷:“陸公子與身中軟骨散的人比武,想必十分有趣。”
陸青熠臉色這才一變,不可置信:“你...你怎麼會知道?!”
長劍銳利的尖端忽然直直刺向他胸口,他甚至來不及躲開。然而就在劍尖距他不過一寸處時,劍勢猛然一轉,鋒利的劍刃橫在了他頸上。不過握劍的人並非衛晞,而是一直沉默地站在她身後的凌淨遠。
空氣中的軟骨散早已被衛晞吩咐人灑下的藥粉解去,凌淨遠將手中劍扔在陸青熠腳下,語氣輕蔑:“我與你兩位哥哥也算是舊識,卻不曾想他二人如此光明磊落,他們的弟弟卻是這般的宵小之輩。劍拿着,我不與沒有武器的人動手。”
陸青熠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撿起腳下的劍,又見凌淨遠自衛晞手中拿過梅落劍,看着自己的眼光中帶了無盡鄙薄,不由怒從心起。
自己從小不如大哥,哪怕大哥自小體弱難以練功,哪怕他再努力,仍然有很多人拿他與大哥比:大哥言談溫和,謙潤有禮;大哥飽讀詩書,舉止不凡;大哥受病體限制卻仍然練得一身武功,而自己空有一副好身架卻不務正業。哪怕是如今,在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人面前,他仍然擺脫不掉大哥所帶來的陰影。他永遠在自己前面,容貌、談吐、舉止、武功,自己從未有哪一點勝過他。只要大哥在,從來不會有人正眼看他,包括他的親生父親——陸卓瀚。
所以他纔想贏得此次比武娶應家大小姐回去,哪怕是用再下作的手段,他都不在乎,只要能娶到應家大小姐就好——那樣他就獲得了雲暉堂的支持,那樣陸家的人就再不會看不起他。
可是他輸得一敗塗地!
他就那樣輕易地敗在那個容顏絕色的女子劍下!
如今,他不得不用自己的實力與凌淨遠一戰,因爲他再無路可退。
凌淨遠緩緩舉劍對着他:“陸三少爺,開始吧。”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剎那,陸青熠手中的劍就直直刺過來,他毫不費力地側身躲開,將自己手中長劍收在身後,只是躲避他的劍勢,並不攻擊。
可這對於陸青熠而言無異是更大的羞辱。他停下來,看着凌淨遠,一雙眼因憤怒微微發紅:“出劍。”
凌淨遠卻是一派淡然,頷首道:“好。”
梅落在手中反轉了一圈,疾速刺向陸青熠,他甚至可以聽到劍刃劃破空氣的尖銳聲音,尚且來不及擡起劍抵擋,梅落劍尖就已經穩穩指在胸口。
並不看他,凌淨遠只是道:“你輸了。”
陸青熠已經快要失去理智,但他仍然緊緊咬着牙,半晌,才努力擠出幾個字:“你是誰?”
“渝州凌家,凌淨遠。”
“那她呢?”
回頭看一眼安靜地站在自己身後的衛晞,凌淨遠轉回頭淡淡道:“我妻子。”
“好。凌淨遠,衛晞。”扔下那把劍,陸青熠頭也不回,“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