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而澄澈的眼裡有薄而瑩亮的光,田蜜緩緩眨了眨有些溫熱的眸子,靜了許久,方微笑着點點頭。
其實阿潛造訪,她就知道,喬宣安於此處的時間,不長了。
阿潛雖未大張旗鼓的宣揚,但他如何想,如何做,都不可預料。喬宣雖有個正大光明的身份,但那身份,卻並不討青州諸人的喜歡,甚至,還隱隱對立。
喬宣呆在他們家,從一開始便是有風險的,現在既然已經暴露了,那便沒有再繼續隱藏的必要了,否則,對誰都沒好處,不是嗎?
各歸各位,是最明智的選擇,他們都很清楚。
只不過,離開之後,就如同他不能再隨時爲她謄書一般,他也不能同她一起做許多事了,吃飯、聊天、坐房頂……甚至,他都未必,會認她。
濃密如蝶翼的睫毛緩緩煽着,瑩亮的目光有些發怔,她肉乎的臉頰被雙臂擠成一團,顯得有些楚楚可憐。
她抿了抿肉乎的嘴脣,一派老成的嘆了口氣,想到,離別總是讓人傷感。
正多愁善感着,感覺有東西在眼前晃來晃去,田蜜定了定神,見面前攤開一隻熟悉的大掌,掌心裡,有一物靜立。
小小的人兒坐在大大的掌心,嘴角誇張地大咧着,歪着腦袋,一派天真的看着面前的人,笑得十分喜慶。
脣角隨之扯了扯,田蜜忍不住笑了,她伸手小心的接過來。仔細收好。
不喜歡這樣的氣氛,她皺了皺小巧的鼻子,轉移了話題,噘嘴道:“說起來,迄今爲止,城外都沒有消息傳來,今早問林當家的,總覺得他笑得有些賊。”
林微雅要是知道她從賊這個詞來形容矜貴無比的他,估計能不顧形象的追殺她千萬裡遠。
唔,當然。拋去這個。這個話題,似乎也並不能讓人愉悅……
“也該快了吧,時間過去了這麼久了,無論好壞。都該有消息傳來了。”喬宣漆黑的眸子裡有幾分淺淡的光。他看着遠處。正想開口說點什麼,便聽廚房裡傳來譚氏的呼喊:“吃飯了。”
“好。”田蜜匆忙收起糖人,一蹦而起。飛快向廚房跑去。
跑得比兔子還快,只是,看她的神情,似乎有點悲觀呢,好像就此訣別了似得。
其實,也沒有那麼壞吧?明明這樣更好,不是嗎?
喬宣無奈的搖了搖頭,他將案几上的筆墨紙硯收拾好,起身,向堂屋走去。
晚飯桌上,田蜜埋頭,一個勁兒的扒着飯,譚氏間或給幾人夾着菜,陽笑和田川神情都很正常,田川以無比正常的口氣問喬宣,“宣大哥什麼時候走?”
喬宣慢慢咀嚼完口中的飯食,含笑看了眼支起耳朵的某人,也不點明,自然回道:“今晚。”
“這麼快?”譚氏有些詫異,她忙放下筷子,起身道:“那我現在就去收拾東西。”
“不必了,夫人。”喬宣隨之起身,漆黑的眼中光芒柔和,他溫聲道:“在下來時便身無一物,走時,便也不必費心收拾。”
好嘛,來也空空去也空空,倒是蠻瀟灑的。田蜜憤憤戳着碗中米飯,垂着頭,扁着嘴,不去瞅那人。
譚氏卻難得地堅持,她柔美的臉上一片溫柔,輕聲嗔怪道:“公子來時雖是孑然一身,但住了這麼久,哪能什麼都沒添?雖談不上多名貴,但衣裳鞋子,小婦人也是做過幾件的,公子若是不棄,便都帶走吧?再裝些吃的,以備不時之需。”
外面的事情,譚氏一無所知,她還以爲喬宣是要回家去了,所以按出遠門的標誌來準備着,且不待喬宣拒絕,便忙活開了。
夫人有雙巧手,她做的東西,他一直是很滿意的,既如此,那便卻之不恭了,無須客氣。
喬宣輕淺一笑,道了聲“勞煩”,便安然坐下來了。
倒是心安理得得很,田蜜咬着筷頭,暗自腹誹。
喬宣總會走,田家人都早有準備,因此說突然,卻也並非太突然,更多的,還是那份少了一個人的不適感。
譚氏和田蜜本想送他一程,但他無奈看向兩人,哭笑不得道:“又不是永別,何須如此在意。”
輕飄飄的一句話,硬是堵得二人有口不能言,再聽他下一句:“再則說,我也不挑時辰,就如同往日一般,指不定晚上什麼時候就出去了。”
說的,就像出去溜達一圈似得。
好吧,反正他神出鬼沒慣了,他們也拴不住他,那就隨他去吧。
隨緣吧,臥房裡,田蜜輕嘆一聲。她看了眼窗外暗沉的天色,收拾好攤開在案几上的書卷,吹熄燭火,爬上了牀。
黑暗中,她枕着胳膊,靠在牀頭,藉着羸弱月光,睜大了澄亮的眸子,看着手中笑得傻啦吧唧的糖人,長長的睫毛緩緩地眨着,目光怔怔,許久許久。
無論喬宣表現的多雲淡風輕,田家之人,尤其是譚氏和田蜜,還是有些悵然若失的,這股愁雲,一直壓在田家小院上,經久不散。
這邊是愁雲慘淡,另有一邊,卻有雷霆奏響。
此刻,阮府書房,方圓幾十丈內,人跡罕見,衆僕從有多遠躲多遠,連上個茶都你推我我推你,生怕殃及池魚。
今兒個稅監大人回來後,火氣可是大得很,直接叫人去督審司把潛公子‘請’了回來,一副要興師問罪的樣子。
潛公子,凶多吉少啊。
想着那個神情雖請冷,容顏卻分外俊逸的少年,衆人不由惋惜,深深地爲他捏了汗。
而那個請冷冷的人,此刻正單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容顏平淡,寂靜得很。
他就這樣跪着,身子動也不動,未曾開口求過半句饒。
而他不開口,那人便也不鬆口,任周遭的壓迫感越發地沉重。
阿潛的面前,有一張巨大的梨花木書桌,桌後大椅子上,坐着一半百老者。
老者皮膚鬆懈,眉眼下掉,從層層堆積的眼簾下射出的目光,尖銳冷厲,活像要剝人一層皮。
阮天德微眯了眯眼睛,看着面前抿緊着嘴的少年,手中端來做裝飾的茶,已經冷卻了很久了。
快半個時辰了,他一直貴的筆直,未動分毫,這個義子,如今便是連他,都有些佩服了。
阮天德總算放下一口未飲的茶水,稍有些尖細的聲音,沉沉地道:“阿潛,你可知我爲何叫你跪下?”
“阿潛不知。”阿潛擡起頭來,清澈的目光,平靜的落在阮天德身上,靜靜說道:“阿潛只知道,義父讓跪,阿潛便跪。”
依舊是如此的服從,服從到沒有自我。
阮天德看着面前這個冷清地彷彿沒有靈魂的少年,心中搖擺不定。
他是該信他,還是不該信他?
這些年來,但凡是他的吩咐,阿潛都完美完成,阿潛就是他最稱手的利刃,每次出手,均快、準、狠,從未叫他失望。
但是這一次,他卻幫了外人,幫着外人來對付他,簡直不可饒恕。
但這也是雲子桑的片面之詞,他還沒老糊塗。
阮天德腦中數個念頭滑過,面上卻分毫未顯,他仍舊冷冷地看着阿潛,面無表情的開口道:“聽雲仙子說,你好像中意那個田蜜的小姑娘?”
難得的,阿潛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垂着頭,不言不語。
世人都說情愛有毒,難道連阿潛也沉溺其中,被迷昏了頭,變了?
可是那個臉頰上還帶着嬰兒肥的小姑娘,真心是打哪兒看,都看不出半分美人樣來啊。她要怎麼迷惑男人,這還真是缺乏想象力。
難道,向來清心寡慾的阿潛,偏就是好這口?
阮天德的面色,古怪的變了變,他正了正容,一雙厲目狠狠地颳着阿潛,手掌一拍,直接將那結實的扶手拍碎在地,只聽轟然炸響中,他寒聲道:“那小姑娘屢次壞我們好事,你幫着她,又將你義父我置於何地?!”
這一擊,暴戾如雷霆,那原本敦厚的木頭,碎裂後,竟如利劍般銳利,所過之處,擦痕無數,其中一道,就落在阿潛完美無瑕的臉上。
鮮紅的血液從頰邊滑落,一滴一滴,滴在他銀白長袍上,那紅薰染開來,竟如冬雪中的梅花般,清冷孤傲,美得動人心魄。
便是連心狠手辣的阮天德,目光中也隱見惋惜和後悔。
觸目驚心的紅,印在潔白無暇的臉頰上,長眉未皺,阿潛未動,他恍若未覺,只是擡起頭來,安安靜靜地看着掩着略有些顫抖的手的阮天德,不答反問道:“原來,義父以爲我是在幫她。”
阮天德眉一皺,疑惑的反問:“難道不是?”
阿潛搖搖頭,清澈眼眸,如水中隔紗,朦朧地有幾分不真切,但聽他清淺如山泉的嗓音,輕而肯定地道:“當然不是。”
清漣的眼眸中波光瀲灩,他看着有些迷茫的阮天德,輕輕淡淡地道:“與其說是在幫她,不如說是在加速她的消亡。”
阮天德的眉皺的更深了,眉宇間幾道深深的摺痕,都能夾死幾隻蚊子,他看着他已看不透的少年,聽着他清清淺淺的道:“此一次,確實是她大獲全勝,但贏了,就一定有好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