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她側身,對着空落落的會場,揚聲喊道:“阿生。”
趕車的僕從從花影裡走出,躬身立於原地。
“備車。”雲子桑啓步,向外走去。
身後,是散亂的會場,案上卷冊胡亂攤開,筆墨擱放隨意,風一吹,筆亂滾,塗了滿案墨痕,如千思萬緒,繚亂不堪。
寶馬香車,招搖過市,從德莊商會會所,直行到了府衙。
府衙後堂,盧東陽剛回來不久,屁股還沒捂熱,便聽差役來報,雲仙子到了。
雲仙子?是啊,她是該來了。
盧東陽放下還沒來得及喝的茶水,站起身來,看見迴廊上那道飄逸出塵的身影后,忙大步迎上去,遠遠的便拘禮道:“見過仙子。”
雲子桑並未理會他,白紗浮動,華裳輕揚,她行過他身旁,對他視若無睹,直接步入了大堂。
盧東陽本就極差的臉色,更難堪了,他看了眼周圍躬身候着的僕從,廣袖一拂,道:“都下去。”
大宅子裡久呆的僕從,那察言觀色的功夫自是不弱,見此情景,均眼觀鼻鼻觀心,懦弱應道:“諾。”
見人都退下後,盧東陽回身邁入大堂,他見堂中主位已有人安坐,絲毫未動怒,自覺上前,躬身肅聲道:“下官明知仙子計劃,卻未能阻止官文下發,下官無能,請仙子降罪。”
冪籬下的面容看不清楚,但云子桑自從坐下後。整個人便很平緩,絲毫不見怒意,她端起案几上的茶杯,看了一眼杯中茶色後,未飲,直端端的放了下去。
她並未讓盧東陽久候,轉過頭來,沙啞的聲音,低而平淡的道:“以你一己之力,又如何能與各司抗衡?此事。錯不在你。”
“多謝仙子諒解。”盧東陽深深垂首後。直起身來,他看了眼案几上湯色不算上乘的茶,行至門口,喚人換新。
仙子何時對茶如此挑剔了?盧東陽皺了皺眉。不解。也就不在這些小事上糾結了。
很快。一個婢女便泡好了新茶呈上來,她收拾好案几上的東西后,又垂頭倒退出去。整個過程,只發出了一些細微的聲音。
雲子桑未置一詞,待婢女出屋後,她飲了一口鮮茶,潤了潤先前說過太多話的嗓子,待喉嚨舒適些了,方問道:“扶桑可是被押來了府衙?”
東楚商人扶桑?仙子何以問起他?盧東陽皺了皺眉,雖則不解,卻也不多話,點頭道:“正是。”
片刻後,他看着端着茶杯,靜默不語,似在出神的雲子桑,不由遲疑問道:“仙子可是有何指示?”
有何指示嗎?雲子桑側了側耳,似還能聽到那聲撕心裂肺的求救呼喊,她靜得有些凝重,半餉道:“依你看來,扶桑所犯之罪,會被如何量刑?”
未有遲疑,盧東陽很肯定的道:“錢財盡數充公,杖刑四十,服役十載。”
雲子桑問:“這是昌律?官府最後可能下的決議?”
盧東陽道:“按照昌律量刑,不離十。”
雲子桑聞言沉默,盧東陽見此,鷹眸一轉,心頭一凝,不由肅穆說道:“仙子莫不是想救他?若是,下官以爲不妥。”
他道:“青州受皇城束縛雖然較小,但畢竟還是以天子爲尊,現如今欽史代陛下前來,且現身不久便下了此道命令,還弄得人盡皆知,實在不好違背。畢竟,咱們不論暗處如何與之較勁兒,明着,卻是要恭恭敬敬的。”
見雲子桑但聽不語,他進而道:“再則說,這扶桑之事,經了各司之手,雖未最終定奪,卻也不能輕率了之,否則,下官實在不好交差。”
雲子桑一直聽着,白紗下淳厚通透的目光,定定落在手中茶杯上,眸光捉摸不透,待盧東陽說完,她方低低一句:“沒有時間了。”
聲音清淡無情,還帶着幾分幾不可見的惋惜。
這是何意?盧東陽皺了皺眉,疑惑地看向她。
雲子桑放下茶杯,平靜的回視着盧東陽,沙啞的聲音,有些微冷的道:“十載光陰,等他出來,當真是黃花菜都涼了。我沒時間等他出來,也沒時間等你尋找契機。”
“既如此,那便讓他消失吧。”沙啞低吟,落地即散,雲子桑的目光,通透的有些銳利,她看向盧東陽,清楚說道:“輕刑你不好量,重刑總好判吧?扶桑僞造官文,惡意擾亂市場,掠奪錢財物資,條條件件,都不可饒恕,判個死刑,儘快執行,合情合理合法,未有不妥。”
這話……是這麼個意思,但又似乎,不是這麼個目的?
盧東陽皺眉,他看不清雲子桑的表情,但能從話語中,聽出她的迫切。
能讓一向鎮定自若的雲仙子如此急迫的,定然是那位了。
盧東陽心中亦不安了起來,他不由躬身,遲疑地道:“主上……可是不滿了?”
冪籬下的視線,下意識掃視了四周一圈,雲子桑平緩的聲音裡,含着幾分顯而易見的不滿,她低聲道:“難道不應該嗎?糧案被識破,又被疫症拖累,本想借一把舶來之風,卻又偷雞不成蝕把米。現如今不止一事無成,還搭上了神算子的聲譽,莫說主上不滿,便是你我二人,自己可有臉面?”
盧東陽垂下他那顆驕傲的頭顱,深深俯首,使勁兒嚥了幾口氣,方澀聲道:“是屬下無能。”
“非是你我無能,而是這一次,遇上了勁敵。”雲子桑淡淡的說着,彷彿這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她豐腴的指腹輕壓在茶杯肚上,下意識的摩擦了兩下,目光有些怔怔的。
此言,盧東陽深以爲然,他鷹眸中目光狠辣,冷聲說道:“自從在金銘遇到那個叫田蜜的小姑娘,此後諸事,事事不順,她就如同天生的剋星般,專跟我們過不去。”
“是啊。”白紗下的目光幽深起來,雲子桑緩緩握緊住茶杯,低聲道:“我見她大放光彩,還曾有愛才之心,想着她一個小姑娘能有今日的成就,實屬不易,甚至,還想將她捧得高高的,越高越好。”
“可若她的高,是以我的低爲代價,那便不同了。”雲子桑徐徐說着,音調越是平靜,反而越有股殺伐之氣。
她扣住茶杯的手緩慢移動着,最終靜靠在案几邊上,那沙啞的聲音,無波無瀾的道:“我本不想多生事端,但她今日,卻步步緊逼,幾言幾語,便打破了我多年經營出的神話。”
“盧大人。”雲子桑沉寂如死水的眸子,動也不動的看着盧東陽,啞聲道:“我也想讓她嚐嚐這種滋味,苦心經營,一夕破碎。”
音落,手鬆,只聞得“嘭”的一聲,上好的瓷杯墜落在地,四分五裂,茶漬橫流。
茶水染了鞋面,盧東陽並未在意,他素來肅穆莊重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硬的笑容,深深俯身道:“諾。”
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他早就說過,那個小姑娘,留不得。
田蜜感覺很糟心,特別的糟心,本是誠心和徐師一起前往稅務司商議舶來事宜,但到了稅務司議廳,見着不止一點不配合,還專門擡扛找茬的柳長青,她就心塞了,心塞的滿滿的。
“柳長青一大把年紀了,還跟我這種小丫頭較勁兒,有意思嗎?”田蜜趴在棋盤上,看着對面一臉閒適的某人,噘嘴道:“在官場上混了這麼些年,還這麼拎不清,我也真是無言以對了。”
對面那人一雙漆黑的眸子靜靜看着面前書卷,執筆蘸墨,字跡行雲流水般鋪成開來,他聽着那軟軟脆脆的抱怨,未有不耐,淡紅的脣角揚起輕微的弧度,眸光溫軟,卻並未移動分毫,輕聲應道:“柳長青爲人刻板,奉魏老爲師後,便容不下行內他人,他不配合,也是意料之中。”
待毛筆吸滿了墨,他又邊寫邊道:“不是還有徐師在嗎?既如此,你便與徐師商定好了,由徐師去與官府交涉,有督審司從旁監察着,他即便心中不願,也莫可奈何。”
也是,稅務司向來滿忌憚督審司的,兩司相看兩厭,卻又不得不維持表面上的和諧。
田蜜點點頭,將思緒拉回,她看着恬靜謄書的喬宣,長而捲翹的睫毛輕垂,靜默了片刻,清脆的聲音,輕輕的道:“喬宣,你這麼急着給我抄書,可是因爲……”
她頓了頓,低聲道:“抄不了幾次了。”
說完,她下顎往交疊的雙臂間拱了拱,巴掌大的臉,有一小半都窩在雙臂間,只露出一雙琥珀般瑩潤的眼眸,如小鹿般溼漉漉的看着喬宣。
喬宣流暢的動作頓了一頓,他看着蜷縮在棋案上的嬌小身影,對上那雙明明想回避,卻又固執地眨也不眨看着他的眼睛,心莫名的軟了下,溫聲道:“也不是。只是,可能無法再像現在這般,有許許多多的時間,可以隨時爲你抄書了。”
他漆黑眼眸中,仍舊有淺淡的光,眉眼溫軟,整張臉舒緩而安然,從容續道:“也是時候了。”
笑容輕淺,聲音舒緩而綿長,未有惆悵,未有不捨,彷彿這只是個驛站,來去皆無需掛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