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說,肯定是他們乾的,肯定。女人的話有些語無倫次。
李文韜耐心地聽女人唸叨。他必須有耐心。這個叫程小鳶的女人,自從丈夫不明不白死了以後,就什麼也不幹了,整日裡四處奔走喊冤告狀。她逢人就說,自己的丈夫是被人害死的,是***,她丈夫做了犧牲品。
程小鳶的丈夫原本是雎陽下轄的衢水縣常務副縣長,年輕能幹,在當地老百姓當中的口碑也好,縣長離任,他是最有實力的縣長候選人之一。誰知,他竟莫名失蹤,等找到的時候,已經是在半個月之後了,這個副縣長連人帶車泡在一個水庫裡。這件事在雎陽的官場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動,老百姓當中也是謠言四起,情殺啦政治謀殺啦,說什麼的都有。公安機關介入調查,好長時間過去了,沒有找到任何線索,這個副縣長的死就成了懸案。
“肯定是他們乾的,李主任,你要給我主持公道啊!”程小鳶說着,眼淚就掉了下來,“人家都說,整個市委市政府,就唯獨你既不是書記的人,也不是市長的人,我就相信你。”
這句話李文韜已經聽了不下十遍了。他只有苦笑的份兒。他不知道程小鳶是傷心得糊塗了還是病急亂投醫。在官場上,尤其像李文韜這樣的角色,人們說你既不是市委書記的人也不是市長的人,那無異於告訴你,你的官場前途玩完了,再沒有任何奔頭啦。哪個領導會無緣無故地提拔非自己派系的人?沒人提拔你,你怎麼辦,憑自己的能力往上爬?對不起,一個小小的市府辦主任,充其量是一個老秘而已。領導說,這個人幹得不錯,你就真的幹得不錯;領導說,這個人,還不太成熟,得放放,得,你就進冷宮吧。也有不隸屬於任何派系卻在官場上混得風生水起的,但從古至今,許許多多的事實證明,這樣的概率小之又小,李文韜自認起碼不會落在自己頭上。
程小鳶的理由也很簡單,李文韜既不是書記的人,也不是市長的人,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秉公執法,才能爲她申冤。
問題是,李文韜只是一個小小的市府辦主任,他不代表執法機關,也沒有權力干涉執法機關相關人員的工作,這個冤怎麼申?更何況,從一開始,公安機關就介入調查了,只是沒有找到任何線索而已,換誰也沒招啊。
但程小鳶不聽他的解釋,她認爲李文韜也懼怕權貴,被官場腐蝕了。她說,事實就擺在那裡,他們要衢水的那塊地,自己的丈夫沒答應,他們就起了殺心,和另一個願意給他們地的領導合謀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全雎陽的人都知道,他們手下養有打手。
程小鳶口中的那位領導,就是衢水縣的常務副書記。當時,常務副書記和程小鳶的丈夫都是縣長候選人。程小鳶說,那個叫孟少爺的,看上了衢水的一塊地,想開發,派人來給自己的丈夫送禮,被自己的丈夫拒絕了,他就和常務副書記合謀害死了自己的丈夫,條件是常務副書記當上縣長以後,把那塊地劃撥給孟公子的公司。
李文韜聽着有點兒懸,好像推理小說似的,而且,那個常務副書記最終也沒能當上縣長。但他還不好反駁,只好勸程小鳶,說得有證據,沒有證據,是不能亂說的。
程小鳶說:“我有證據啊,怎麼沒有?他們來送禮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呢!”
李文韜說:“程小鳶同志,首先,你作爲證人,法庭認可不認可,還很難說;其次,即使法庭認可了你的證人身份和你的證詞,他們行賄,你丈夫拒賄,這件事情存在,但這跟你丈夫的死有沒有直接關係?如果有直接關係,那麼,證據呢?說來說去,就是證據。”
程小鳶張了張口。好半天,她說:“證據?證據?證據會有的,他們害了我丈夫,證據會有的……”
程小鳶的話像是說給李文韜聽,又像是自言自語。
程小鳶離去的時候,眼神有些茫然。她並不是太老,卻顯得異常憔悴,她腳步踉蹌着走出李文韜的辦公室。
李文韜心裡就涌出一股涼意。他不知道這個叫程小鳶的女人將來的日子怎麼過。她的丈夫死得不明不白,至今卻連案都破不了,她整日四處上訪、告狀,都成了信訪局重點監控的對象了。
人啊人,這輩子……李文韜想發一句感慨,卻不知道自己要感慨什麼,只好深深地嘆了口氣。
在官場待得久了,人就存了一份小心,李文韜就是這樣。陳小瓷說,天底下最危險的行業就是當官。話雖偏頗,但也不無道理。剛參加工作那陣,李文韜還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在外人面前雖不高談闊論,但在老婆面前,時不時針砭時弊,憤而慨之。十幾年老秘當下來,李文韜不得不承認,在官場,你的一腔熱血和正義感,還真不起什麼作用,反過來,領導還會認爲你這個人幼稚。就拿當秘書來說吧,這原本不是一個具有多大含金量的職位,但領導的秘書,要求卻很嚴格,多幹少說,多服務少提要求——這是最基本的規矩。李文韜發現,凡是提拔得快的秘書,口風都特緊。由此,李文韜總結出了一套經驗,那就是:給領導當秘書,要學會“三緘其口”。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堅決不說;非說不可的,也要繞着彎子說。儘管李文韜總結出了這樣一套經驗,但李文韜顯然不屬於提拔得快的那類幹部,只不過是有一塊“餡餅”意外地從領導的手指縫裡漏了下來,偶爾砸在了他李文韜的頭上而已。
對孟少爺,李文韜並不是一無所知,市府辦這樣一個部門,是各類消息的集散地,官方和非官方的任何消息,起碼都會從他們的耳朵眼裡過上一遍。孟少爺就是萬盛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老總,名叫孟學非。人們當面叫他孟總,背地裡叫他孟少爺,時間長了,原名反倒很少有人記得,唯獨“孟少爺”的諢名倒是越傳越遠,越傳越響亮。孟少爺五短身材,大頭,凸肚。這樣長相的人一般呆頭呆腦的,智力好不到哪兒去。但這孟少爺不但不呆,反倒聰明絕頂。數十年前,雎陽響應上面的號召,去南方某發達市招商引資,結果,就把孟少爺“引”來了,爲了表示對來雎陽投資的企業的誠意,當時,市政府無償劃撥了一塊地皮給萬盛。結果,萬盛沒在雎陽投什麼資,只是不知通過上面什麼途徑,從省開發銀行貸了一大筆款,萬盛就用這筆貸款在市政府劃撥的地皮上開發樓盤,由此一發不可收拾,在雎陽及周邊地市逐步做大,一舉成爲身家數十億的房地產公司。
聽人說,孟少爺的背景很模糊,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具體出身和家世,但他在雎陽就是能呼風喚雨——這顯然不是一個普通人能幹的事情,但孟少爺,除了肚子大得出奇以外,他就是一個普通人,沒啥特別的。有人據此分析,認爲孟少爺肯定有一個大靠山,不是書記就是市長,但是,又沒有發現孟少爺跟哪個領導關係密切,因爲他極少露面,很多事情都是手底下的人在打理。程小鳶說,孟少爺養有打手——這倒是確定無疑。孟少爺只要在公開場合露面,總跟着一羣馬仔,吆五喝六的,很跋扈的樣子。在雎陽,如果說還有誰敢跟孟少爺較一把勁兒的話,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雎陽錳礦集團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楊之棟。
楊之棟是靠買山旮旯的石頭髮家的,那幾年,錳礦的價格是可着勁兒的往上漲,楊之棟的身家也是可着勁兒的往上翻。有人總結說,一個男人只要擁有權力、地位、金錢這三件法寶中的任何一樣,他的腰桿就會挺得筆直,在別人眼中的分量就會顯得特別重。這話不假。楊之棟還沒有做大的時候,見了書記市長等領導,點頭哈腰,一臉謙恭,見了要緊的科部局領導,也是不敢怠慢。等他逐步做大,身家翻着倍地變成幾十個億的時候,情況就發生了非常微妙的變化。科部局領導見了楊之棟,反過來給他點頭哈腰,極盡奉承之能事。而市一級的主要領導,跟楊之棟的關係,就跟兄弟似的,楊之棟用不着再給他們點頭哈腰做奴才狀,因爲這些個主兒,會時不時的來求他,財政發不出工資啦,借點兒,這一點兒就是幾千萬;要修橋鋪路、建希望學校啦,贊助點兒……諸如此類。
問題是,借的次數多了,數目大了,怎麼個衝減法?得衝減到猴年馬月?好在楊之棟有他自己的算盤,知道這些錢得掏,不掏不成,但是,得掏得有價值,得有足夠的回報。楊之棟要求的回報就是利用政府圈地,他知道,山旮旯裡的那些石頭總有挖完賣完的一天,而土地不會,地皮不會飛也不會跑,只會因需求量的增加和開發用地的逐年減少而穩步增值。孟少爺的腰桿硬,楊之棟的腰桿更硬。在雎陽,肯定有人不知道書記市長是誰,但沒有人不知道楊之棟和孟少爺的。兩個人都趁着政府大搞城市建設的機會大肆圈地。有意思的是,他們一個在河東圈地,一個在河西圈地——雎陽這個地方,有一條河穿城而過,這條河叫燕子河,雎陽城也就被分割成了東城和西城。孟少爺圈的大片土地主要在西城,楊之棟的主要在東城。這兩個人,當官的怕他們,老百姓更怕他們,因爲他們有錢,太有錢了。有錢就會有地位,有錢就能讓有權力的人爲他們服務。
李文韜知道程小鳶的丈夫肯定死得不明不白,但案子破不了,又能怎麼着?這個女人可憐歸可憐,李文韜卻不敢流露出什麼,這都是非常敏感的事情,所謂“禍從口出”,官場深似海,說不定自己一句話不慎,不但幫不了程小鳶,反倒會給自己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程小鳶惹不起孟少爺,他李文韜更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