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忽然變了,天一直都陰霾着,不見一絲兒陽光。這天,竟然飄起了細細的雪末子。過了小半天,地上就積了薄薄的一層,突然就有了冬天的感覺。李文韜緊了緊外套,匆匆朝家裡走。轉過街角,有個人一把拽住了他。李文韜嚇了一跳,一看,竟然是王大中。好長時間沒見,王大中顯得有些憔悴,鬍子拉碴的。
王大中說:“李主任,我專門在這兒等您。”
李文韜忙問:“有事嗎?大雪天的,去家裡坐吧,家裡說。”
王大中眼圈一紅,哽咽着說:“李主任,我知道您是好人。可我……可……”
李文韜一看,大男人家的,怎麼掉起眼淚來了?趕緊勸他,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別激動,幾步就到家裡了,家裡暖和,慢慢聊。”
王大中搖搖頭,說:“李主任,我就想找您說說話。您不介意的話,我們找個酒館,喝兩口。”
李文韜心想,就你這狀態,別說喝兩口,只怕聞見酒味兒,就會醉得一塌糊塗。他知道王大中肯定遇到了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古人怎麼說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王大中天生就是那種謹小慎微的人,李文韜雖然跟他接觸不多,但對這個人並不反感。人活在這個世上,都不容易,即使他李文韜,自負才高八斗,試圖在政界混個名堂出來,但時至今日,他還不是在夾縫中苟且求生,什麼抱負、遠大志向、理想,通通都是扯淡。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這個市府辦主任有多麼風光呢,知道的人大都清楚,在人家主要領導眼裡,他李文韜根本就算不上一盤像樣的菜。
李文韜扶住王大中,說:“這樣吧,咱們打個車,去找個川菜館怎麼樣?吃點兒,喝點兒,暖和暖和。”
王大中點點頭。他們攔了一輛出租車,到僻靜的街巷裡找了一家小川菜館,坐到包廂裡,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瓶白酒。李文韜原本不打算要酒,但王大中不依,非要點兩瓶,意思是一人一瓶,跟吹啤酒一樣對着吹。李文韜露怯,他怕王大中喝過頭了,出什麼意外,就堅持只要一瓶,以一瓶爲限,喝完爲止。
服務員給他們斟滿酒就退了出去。王大中先端起面前的酒杯,咕嘟咕嘟,兩大口,大半杯下去了,至少有二兩。李文韜知道勸也白勸,反正只要了一瓶酒,由着他的性子喝。男人嘛,遇到過不去的坎兒,你得允許他發泄發泄,放縱放縱。
王大中一張口就帶了哭腔:“李主任,我窩囊啊我……”
他一仰頭,杯子裡剩下的酒就全灌進了喉嚨。他說:“李主任,您知道張德祿那狗日的是誰打的嗎?”
李文韜不解地望着王大中,怎麼扯上張德祿了?張德祿當時被人打了,市長萬長卿很惱火,嚴令市公安局三天之內破案,破不了案就要局長擼了帽子去見他。但半個月都過去了,案子還是沒有一點兒眉目。
王大中卷着舌頭繼續說:“我……我打的……我僱人打的,三千塊錢,就……就擺平了,錢嘛,小意思。”
李文韜吃驚不已,他怎麼也想不到,張德祿是王大中花錢僱人打的。那邊刑警隊還在奉市長之命風風火火地查案,這邊,幕後主使人卻猛然現身在自己的面前。
李文韜奇怪地問:“你跟張德祿無冤無仇的,幹嗎僱人打他?”
“狗日的,他張德祿還算是人?他還算是人……他……他……他勾引我老……老……老婆。”
這下,李文韜就更吃驚了。張德祿勾引王大中的老婆,這倒是新鮮事。有人說,當今這個社會,男人壞事通常壞在兩件物事上:一個是上面的嘴,吃了不該吃的,說了不該說的;一個是下面的,進了不該進的,幹了不該乾的。這個張德祿挨一頓打,也不算冤枉他。
王大中說,他的老婆在電視臺工作,名牌主持人,長得跟鞏俐似的,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李文韜這下明白了,敢情王大中的老婆是市電視臺的沙麗娜。沙麗娜三十出頭,比王大中小十幾歲呢。那個女人,不僅僅是漂亮,渾身都透着股狐媚勁兒,只要是男人,見着她沒有不腿軟的。前段時間,因爲有人投了告狀信,紀委常書記還專門帶人來市政府調查張德祿,其中有一條,就是指控張德祿跟市電視臺某主持人關係曖昧,但沒查個名堂出來,看王大中這架勢,想來告狀信所指控的,是真有其事了。
王大中說:“自從她出名以後,工作上的事情就忙了,緊接着,跟我的關係也緊張起來,是我辛辛苦苦求爺爺告奶奶地,把她從一個鄉村中學調進市電視臺的,結果怎麼着?嫌我這身肥肉噁心。當初結婚的時候怎麼不嫌惡心?我知道肯定事出有因,就多了個心眼,偷偷地注意她的動向。有一次,我偶然發現自己的老婆竟然有兩個手機,我把那個我不知道的手機號碼記下來,去移動公司調出了通話單,發現那張卡就是張德祿給辦的,用的竟然是張德祿的身份證,連電話費都是你們市府辦按月給交的,通話單子上,接打都只有一個號碼,每逢她出遠差或者加班的時間段,肯定就有跟那個號碼通電話的記錄,而且有好幾次,她說是出差,卻有人在水榭花苑看到過她。那個號碼我也查過了,顯示的名字是張德祿……張德祿這個狗日的,給我戴綠帽子……”
王大中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李文韜聽得心裡酸酸的,一個大男人,有什麼比自己的老婆出軌更傷自尊的呢?在同情王大中的同時,李文韜覺得張德祿真不是個東西,你找女人不要緊,但別影響人家家庭啊?而且連養情人的手機費都是自個管轄的市府辦給結賬?
王大中告訴李文韜,從那以後,沙麗娜就跟他分居,有段時間還從家裡搬了出去,但不長時間又搬了回來,聽說是張德祿怕影響不好,把她的領導叫去訓了一通,給沙麗娜做工作,讓她搬回來的。這沒良心的娘兒們,雖然搬回來了,卻三天兩頭嚷着要跟他離婚。
李文韜心想,即使沙麗娜和王大中真離了婚,只怕張德祿也不會娶她。張德祿的脾性,李文韜雖然不敢說知道得一清二楚,但畢竟在一個單位裡一起混了那麼久,多少還是瞭解一些的:那是一個把自己的政治前途看得比自己的身家性命還要重要的人。試想,這樣一種人,他怎麼會爲了一個女人而放棄自己的大好前程呢?偶爾上上牀,玩玩可以,談婚論嫁,對不起,免談。何況張德祿有自己的老婆兒子,怎麼可能爲了一個渾身透着一股子狐媚勁兒的女人而拋妻棄子呢?再說,張德祿也是一個半大老頭子了,沙麗娜看上他什麼呢?身份、地位、錢財,還是未來的前途?還是他跟市長鐵哥們兒一樣的關係?不可能啊,好像都是很沒譜兒的事情嘛。
李文韜說:“大中啊,別胡思亂想,沒準兒是你誤會了呢?”
“我誤會她?不,不,不可能……我有證據……有證據……”
終究沒能攔住王大中,他嚷嚷着又要了一瓶白酒。王大中幾乎沒有吃菜,只是咕咚咕咚地往肚子裡灌酒。李文韜一時心情沉悶,也沒了吃飯的胃口。
世事無常,古人常說,家有醜妻值萬金,看來還是有一定道理的。王大中攤上個漂亮妻子,豔羨者有之,妒忌者有之,直接下手如張德祿者亦有之,給自己帶來了什麼?除了無窮無盡的煩惱,就是被戴了綠帽子的痛苦和屈辱。李文韜撫撫胸口,心想自己遇上陳小瓷不知是前世哪輩子修來的福分,陳小瓷不是特別漂亮,但也不怎麼醜,比較平順的那種,有主見不說,也懂得照顧丈夫,凡事通情達理,這讓李文韜省了不少心。
王大中最後醉得一塌糊塗。李文韜連王大中家住哪兒都不知道,只好給一中的佘校長打了個電話,讓他來把自己的大舅哥送回家。
回到家裡,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陳小瓷還在批閱學生的作業。李文韜就在旁邊陪着,王大中那張鬍子拉碴、涕淚縱橫的臉,老是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那天晚上,熄燈上牀以後,李文韜緊緊地摟着妻子,生怕一不小心,妻子就會飛走了似的。
省委辦公廳打來電話,說省委鄭副書記不日將帶隊來雎陽視察,重點是考察雎陽的廠礦企業,爲下一步整頓整合A省的資源型企業做前期準備。
劉定國和萬長卿都不敢馬虎,親自坐鎮指揮,安排接待參觀等相關事宜。
這兩年,國家對資源型企業的整合整頓力度不斷加大,要求各省市盡最大可能地淘汰劣質落後產能,支持優秀企業兼併重組,做大做強企業。這一塊兒,原本不屬鄭副書記分管,但鄭副書記既然是從中央部委空降下來準備接任省長的,那麼,在他履新之前,有必要先燒一把火,給A省的幹部和老百姓們留個好印象。整頓整合A省的資源型企業,就成了鄭副書記的第一個突破口。要整合A省的資源型企業,雎陽是很重要的一塊兒,任誰都繞不過去。用省委書記盧家達的話說,雎陽的企業都是靠賣山旮旯裡的那些黑石頭髮家的。所以,鄭副書記考察的第一站就放在了雎陽。
既然是未來的省長來雎陽視察,對官場中人來說,就頗爲微妙。因爲鄭副書記剛來A省,對全省的幹部隊伍還不太熟悉,鑑於這種情況,鄭副書記去一個地方視察,往往蘊含着某些說不清楚的機遇。劉定國和萬長卿同樣把這次視察當做一次難得的表現機會。給省上領導獻殷勤,怎麼個獻法兒,得慎之又慎,弄不好殷勤沒獻成,反倒成獻拙了。市委專門召開了常委擴大會議,重點佈置近期的主要工作,要求各部委局、各區縣務必做好準備工作,不管鄭副書記去不去你這個點,你都得準備紮實了,以防萬一。同時,要求各區縣的頭頭各自把自己的地盤管好,把自己地盤上的人管好,絕不能出現上訪或者類似於上次未就業學生羣體衝擊市委的行爲和現象,一旦誰的轄區出了這樣那樣的紕漏,對不起,市委市政府在給你擦屁股的同時,會順手摘走你頭上的那頂帽子。
劉定國在市委常委擴大會議上的講話有些嚴肅,一改往日的沉穩與溫和,這與他近段時間與市長萬長卿的關係比較緊張有關係。他是真想給現任省委副書記、未來的省長留下點兒好感。萬長卿背靠省委書記盧家達,他靠誰?靠楊之棟?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楊之棟未必幫得了他。跟市長萬長卿較上勁兒,不是什麼好事情,弄不好就是兩敗俱傷,但又不得不較勁兒,形勢把他和萬長卿逼到了那個份兒上。如果能給鄭副書記留下個不錯的印象,無疑就是跟未來的省長搭上了線,那樣的話,他劉定國上副省級還是大有希望的。
一切安排就緒,劉定國又親自打電話跟省委辦公廳聯繫了一下,落實了鄭副書記帶隊下來的確切時間,以及隨行的相關人員名單,等等。這樣還不放心,又通過省上熟人的關係,試圖先摸摸鄭副書記的底,看看他都有哪些嗜好,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平常在社交場合喝什麼酒抽什麼牌子的煙,衣食住行上有哪些值得注意的細節。省上熟人瞭解了半天,給劉定國回話的時候說得很含糊,好像這個鄭副書記並沒有什麼嗜好,或者說沒人知道他有什麼嗜好,至於他的脾性、生活習慣等等,跟普通人一樣,沒發現有什麼特別的。劉定國並不太失望,鄭副書記剛來A省時間不長,對他的瞭解還有待時日,沒人知道他的脾性和嗜好,一點兒都不奇怪。入住酒店就安排在了雎陽唯一的四星級酒店——萬盛酒店,給鄭副書記準備的是萬盛酒店最好的也是最豪華的總統套房。
劉定國不放心,還專門和萬長卿一塊兒去萬盛酒店瞧了瞧,就連衛生間都仔細地看了一遍,看後覺得沒什麼紕漏,才放下心來。臨離開的時候,劉定國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記得早些年,看到過一則新聞報道,說過去有個領導,去一個偏遠落後的小縣城視察,該縣的縣委書記和縣長爲了慎重起見,在給這位領導準備的房間裡的馬桶裡面撒滿了花瓣,結果弄得這個領導一進衛生間就便秘——原來他是農民出身,見慣了農村人在野地裡屙野屎,用土疙瘩擦屁股,後來當了大官,見了馬桶就比較稀奇,沒想到現在還能見到馬桶裡面漂滿香噴噴的花瓣,更感到稀奇了,這一稀奇不打緊,結果弄得屙不下屎,便秘了……這則新聞報道,是真是假劉定國不知道,但是卻突然啓發了劉定國:越是劍走偏鋒的怪招,越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立馬吩咐市委辦公廳的工作人員,馬上去弄一些新鮮的花瓣來,撒到馬桶裡面。工作人員一時沒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立即唯唯諾諾地照劉定國的話去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