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小張跑來告訴李文韜,說張德祿主任被人打了,剛剛送往市醫院去了。

李文韜很驚訝,心說張德祿好長時間沒來上班,剛上班沒兩天就被人打了?他問小張:“是被什麼人打的?因爲什麼事?”

小張說:“不大清楚,今天早上,張德祿主任來上班,剛走到市政府門口,衝過來一輛摩托車,後座上的人舉着鋼管,朝張德祿主任的後腦勺上來了一下子。摩托車上的兩個人都戴着頭盔,保安沒看清楚,等保安衝過去,人家已經跑沒影了。

李文韜更驚訝了,問:“就在市政府門口挨的打?”

小張說:“是呀,就剛纔。”

李文韜聽着玄乎,怎麼像是港臺的黑道電影?張德祿在市政府門口捱打,玩笑開大發了吧,張德祿是市長萬長卿跟前的紅人啊!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打他?張德祿捱打,不就等於市長萬長卿捱打嗎?何況還是在堂堂市政府的大門口?他一面向歐陽一民彙報了張德祿被打的情況,一面吩咐小張準備準備,跟他一起去醫院看看,怎麼說張德祿也是他手底下的副主任,副主任捱打住院,他這個主任,無論如何也得在第一時間趕到醫院。

路上,李文韜又跟市公安局聯繫了一下,簡要地說了說情況,讓他們派兩個人過來。

李文韜和小張剛進醫院,還沒走進張德祿的病房,看見市刑警隊隊長帶着兩個隊員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

刑警隊長說:“李主任,誰吃了豹子膽,敢打你?”

李文韜說:“不是我捱打,是張德祿主任捱了打。”

他們邊說邊進了病房。市醫院李院長親自在給張德祿做檢查,他說:“下手比較狠,但沒什麼大礙,有點兒輕微的腦震盪,沒事兒,觀察幾天就好了。”

緊接着,萬長卿和歐陽一民也趕了過來。

李文韜一看那架勢,感嘆人跟人就是不同。張德祿被打住院,萬長卿立馬就趕到了醫院;如果捱打住院的是他李文韜,萬長卿大概連面兒都不會露。

萬長卿一指刑警隊長,厲聲說:“你們局長呢?讓他馬上過來!”

刑警隊長一看情形不妙,趕緊躲出去給局長打電話。不一會兒,市公安局長就趕了過來。

萬長卿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他說:“你這個局長怎麼當的?歹徒打人都打到市政府門口來了啊?你讓我們的幹部還有沒有安全感?雎陽的老百姓還有沒有安全感?限你三天之內破案,破不了案,你自己擼了局長的帽子來見我。”

萬長卿是真火了,這一段時間跟劉定國發生摩擦積下的陰火,全衝着公安局長髮了出來。

公安局長連忙說:“請萬市長放心,我馬上安排人立案調查,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破案。”

萬長卿說:“不是爭取破案,而是一定要破案;不是短時間內,而是三天之內!我想我強調得夠清楚了吧?”

公安局長說:“是是是,三天之內一定破案,一定,一定破案。”

等萬長卿和歐陽一民走了,公安局長不住地埋怨李文韜:“李主任你也是的,電話裡怎麼不說清楚萬市長也在這兒呢?”

李文韜朝刑警隊長努努嘴,說:“你問他吧,我也不知道萬市長會來,我們剛進來,萬市長緊跟着就進來了。”

公安局長只好自認倒黴,給刑警隊長和他的手下佈置任務,說:“你們也看到了,萬市長很惱火,下令三天之內破案,這樣吧,兩天之內,兩天之內破不了案子,你這個隊長就不要當了。”

刑警隊長一愣,嘴巴半張開,半天沒說出話來。等局長走了,才小聲嘀咕:“挨訓就挨訓了唄,幹嗎在我們身上出氣?”

牢騷歸牢騷,不能閒着,他立馬向張德祿瞭解情況,詳細問了事情發生的時間,地點,有沒有看清歹徒的面目,記不記得摩托車的牌照,最近有沒有得罪什麼人、招惹什麼人,有沒有接到騷擾電話之類的事情。

張德祿的回答幾乎一點兒價值都沒有,他不記得最近得罪過什麼人,更沒招誰惹誰,也沒接到騷擾電話、恐嚇電話,更沒發現有陌生人在他家附近轉悠。

刑警隊長認爲,想偵破這個案子,十有是一句空話,敢在市政府門口打人,肯定是預謀在先,而且有周密的計劃,憑他多年的刑偵經驗,這案子只怕破不了。但市長和局長都發話了,破不了也得破,實在破不了,他擼了帽子去見局長,局長擼了帽子去見市長。

刑警隊長髮了半天牢騷,給自己的副隊長打電話,查查最近有沒有失竊的摩托車,他自己則帶人去找市政府門口的保安了解情況。

李文韜對張德祿說了些“好好養傷”之類的安慰話,留下小張和市府辦的另一個工作人員在醫院照顧,自己則回單位上班。

李文韜回到辦公室,不由得想起某個小品裡面的一句臺詞,說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李文韜就覺得奇怪,好端端的,張德祿怎麼就莫名其妙地捱了一悶棍,而且就在市政府門口。這讓李文韜的內心很不踏實,這算什麼事?沒招誰沒惹誰,卻被人有預謀地打了,還一點兒破案的線索都沒有。幸虧只是輕微的腦震盪,如果嚴重點兒,那條小命只怕就沒了。他琢磨,沒準兒張德祿真得罪了什麼人,對方明着不敢來找他,卻暗地裡下了黑手。

雎陽的治安狀況歷來就比較差。有一年,萬盛的孟少爺帶着保鏢在街上溜達,一個小老闆的奧迪轎車從他身旁開過,車速很快,剛好旁邊有一個小水窪,車輪子碾過,水花四濺,弄了孟少爺一褲腿的泥漿。孟少爺破口大罵,見對方沒有停車的意思,反身就上了跟在後面的悍馬,指着已經跑遠的奧迪,命令司機:“追,追上去給我碾死狗日的。”

孟少爺價值六百多萬的悍馬車風馳電掣般追了上去。待追上奧迪後,悍馬橫着就堵在了奧迪的前頭。開奧迪的那個司機搖下車窗,罵了一句:“找死啊!”

孟少爺說:“狗日的敢罵我?”

孟少爺推開司機,自己坐到駕駛員位置上,一踩油門,高大的悍馬車就衝着奧迪開了過去。只撞了一下,奧迪的車頭就癟了。那個司機嚇壞了,但怎麼也打不開車門,眼看着悍馬車退回去又撞了上來,只好撞破車窗玻璃,連滾帶爬地翻了出來。孟少爺開着悍馬,一下又一下地撞擊奧迪,直到奧迪車完全變成一堆廢鐵疙瘩纔算罷休。旁邊,孟少爺的保鏢已經把那個司機打了個半死。過了十來分鐘,那個小老闆趕了過來,劈手就給了自己的司機倆大嘴巴子,說你也不睜開狗眼看看,看招惹誰了?又連忙給孟少爺拱手作揖,接連賠不是,好話說了不下一籮筐。

孟少爺看這小老闆還算乖巧,大大咧咧地說:“行了行了,我這褲子只怕是穿不成了,你給我賠條褲子吧;你這車呢,是我撞的,看樣子只能賣廢鐵了,這輛悍馬,你開走吧,權當賠你了。”

小老闆哪敢要人家的悍馬,自己的奧迪車充其量十萬,人家孟少爺的悍馬,是從國外特別定製的加長版,超豪華版,六百多萬呢!

圍着看熱鬧的人有數百人之多,但沒有一個人敢報警,巡邏的交警車開過來,交警隔着車窗看了看,知道沒辦法管,又開走了。

這都是幾年前的舊事了。但像今天這樣在市政府的大門口行兇打人,打的還是一個處級幹部——市長跟前的紅人,在雎陽的歷史上,只怕是頭一遭。

稍事休息,李文韜給歐陽市長去送文件。

歐陽一民說:“文韜,來坐吧,我正準備找你呢。”

李文韜在沙發上坐下來,以爲歐陽一民要了解張德祿的情況,就主動彙報說,張主任的傷勢不是很嚴重,刑警隊那邊已經動起來了,估計很快就會有結果。

歐陽一民擺擺手,說:“不談這個。”他從辦公桌後面站起來,走到門邊,碰上門,說:“文韜啊,我有點兒私事,需要你出面給處理一下。”

李文韜說:“您客氣了,有什麼事需要我跑腿的,直接吩咐就成了,我一定努力辦好。”

歐陽一民拿過自己辦公桌上的兩個牛皮紙信封,走過來,坐到李文韜邊上,說:“我很矛盾,也不知道該怎樣處理纔算合適,想來想去,只有你出面,纔不會引起別人太大的猜疑。”

歐陽一民說着,從信封裡抽出兩張卡來,是建設銀行的銀聯卡。歐陽一民說:“這兩張卡,一張是萬盛的孟學非安排人送來的,一張是楊之棟親自送來的。每張卡上都有五十萬。”

李文韜心裡暗暗吃驚,心說,乖乖,一出手就是五十萬,那得他多少年才掙得回來啊?給一個常務副市長送五十萬,那給書記和市長得送多少?看來,孟少爺和楊之棟爲了新工業園區的選址問題拼上血本了。

歐陽一民接着說:“你知道,楊之棟的勢力和財力,足可以左右雎陽市的官場,這樣的人,不是我歐陽一民得罪得起的,而萬盛的孟學非,這個人的身世背景幾乎沒有人知道,但他卻可以在雎陽呼風喚雨……這兩個人,我這個小小的副市長,誰都招惹不起,他們送來的這兩張卡,我只好收下。

“如果我不收,也許在短時間內,我就不再是雎陽的副市長了,但收下,你清楚,這就是兩顆定時炸彈,說不定哪天就引爆了,會炸得人血肉橫飛。

“新工業園區的選址規劃,常委會上討論了兩三次,都沒能定下來,原因就在孟學非和楊之棟身上。後來,萬市長提議把兩套方案報到省發改委和其他相關部門,請他們裁奪,這才讓這件事情告一段落。但是,方案還沒有報到省上去,楊之棟已經動身往省城趕了。孟學非倒是不見什麼動靜,照舊開着他的悍馬在雎陽城裡四處逛蕩。”

李文韜內心風起雲涌、驚濤拍岸,臉上卻強裝平靜。他想,孟少爺和楊之棟,極有可能只給兩個大院裡真正說話起作用的人送了錢,別的常委恐怕輪不到這樣的“好事”。這是不是“好事”,還很難說。設身處地地想想,歐陽一民這個角色,還真挺爲難的,別人行賄,你想拒絕都不行。不收吧,怕成爲衆矢之的遭人暗算;收吧,違背黨性原則是一個方面,一旦出事,何止血肉橫飛,怕只怕就是一場十二級的地震。

“紀委有一個廉政賬戶,你去把這個錢轉到他們的戶頭上——一定要注意保密。紀委常書記表面上看起來唯市委書記馬首是瞻,實際上是一個很正直的人,你去跟他接個頭,讓紀委出具個東西,切記,不要告訴他是誰讓你辦的,也不要讓除你們兩個人之外的第三個人知道。”

歐陽一民說得既嚴肅又神秘,讓李文韜有種做賊的感覺。他又感覺他和歐陽一民就像是抗戰時期的地下工作者,正在秘密接頭。李文韜能夠理解歐陽一民的難處,不管是楊之棟和孟少爺,還是劉定國和萬長卿,歐陽一民哪個都得罪不起,得罪他們就等於葬送自己的政治前途。但是,除了讓李文韜偷偷摸摸地去把這兩筆行賄的贓款存進廉政賬戶以外,歐陽一民還有更好的辦法嗎?向上級反映,說有人行賄,數額龐大。可是對方有沒有給其他市上領導送錢,你不知道。即使對方給其他領導也送了錢,其他領導收沒收,你同樣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是,你舉報的受賄者除了你自己,再沒有其他人,跟其他領導沒有任何關係——事情就是這麼簡單,簡單得沒有任何懸念。

離開歐陽一民的辦公室的時候,李文韜擡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那幅碩大的刺蝟圖:它的眼睛裡充滿着謹慎和驚恐。歐陽一民是不是也和這隻刺蝟一樣,在有意識地保護自己,以免受到敵人的攻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