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二人隨意慣了,自不再多言,奚玥獨自一人回了郡主府。
奚策在王府府門前,將馬匹交由守衛牽走,自己則一轉身,再次朝隴景城東城區步行而去。
他要找一個人,那個人的棲身之所是東城區河岸邊的一間窩棚,騎馬去還不如步行方便。
奚策熟門熟路,拐了幾條街巷,終於摸到河岸邊,幾間歪歪斜斜的窩棚零落在岸兩側,不過放眼望過去,皆一溜的黑燈瞎火,沒有一間是亮的。
黑燈瞎火不代表窩棚內就沒有人,奚策清楚,這些叫花子爲剩點燈油錢,通常早早就歇睡了,他唯一拿不定主意的是,這麼冒然闖進去,會不會驚動窩棚裡的其他居住者。
“二殿下,您來了?”正在奚策猶疑不定的時候,從身後的黑暗中,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小人猜到二殿下會來,在此等候二殿下已久。”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青果兒?怎纔回來?”奚策沒有回身,而是徑直下了石階,走到臨河的石臺邊。
石臺四周各立三、四石柱,中間橫以觀景圍欄,皆是以細溜的石條鑿孔貫穿而成,故歷經長年累月風吹日曬,依舊牢固結實。
奚策一手扶了石柱,半身探出圍欄,黑黝黝的河流表面,幾縷晃動着的光影迷離了奚策的雙眸,只有微微拂面的夜風,才讓他的心緒稍許平靜。
“怎麼不說話?”奚策知青果兒跟了過來,等了半晌卻不見對方開口。
“小的,小的不知如何開口……”平日裡嘴巧的青果兒似乎有些異樣。
奚策的瞳孔猛縮,心跳好像一瞬間停止。
隔了半天,他才從牙縫間擠出一句話,“人見到了嗎?”
“見到了,二殿下。”
“念秀庵沒事吧,沒有遭受亂兵襲擾吧。”
“庵廟尚好,未曾毀損,只是亂軍入攻,庵上早斷了香火,庵裡的姑姑們,日子過得很是艱難。”
奚策深吸一口涼氣,驀然回首道,“那
靜容師父呢?”
青果兒的頭垂得更低,他從破爛的衣兜內摸出一隻小布包,打開布包,裡面是一串念珠和一隻香囊,青果兒將兩樣物件遞給奚策,“靜姑姑讓小的交給二殿下。”
奚策眼珠發愣,死死地盯着物件,卻不肯伸手去接,他一字一頓道,“你去了念秀庵不止一次,靜容師父從不會讓你帶東西給我,這次爲何迥然?”
青果兒沉默,沉默地保持着遞送的姿勢,一動不動。
“到底,出了什麼事?”奚策緊緊bi問。
“靜姑姑已圓寂,這是她平日從不離手的念珠,說每一粒念珠都是她對二殿下的心意,請二殿下好生收存,佛祖自會佑護二殿下平安長生。”
“什麼,圓寂?”奚策的驚愕中明顯帶着難以置信的神色,他低聲嘶吼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念秀庵斷糧,姑姑們都靠挖些野菜熬清粥度日,靜姑姑身體一向不好,到底,到底沒能撐住……”
“你胡說!”奚策一把揪住青果兒的衣領,勃然怒道,“靜容師父怎麼可能就此圓寂?都是你瞎編的,對不對?念珠和香囊也是你偷的,你怕不好交待,就編了瞎話哄我!”
“二,二殿下……”青果兒被勒得喘不過氣,斷斷續續爭辯道,“我,我要見錢眼開,幹嘛,幹嘛才偷這,這兩樣……不值錢的玩意兒……”
“如果靜容師父圓寂,爲何沒人來通知景王府!”
“小的不,不清楚啊,或,或者隔,隔幾天就會有信兒……”
奚策死死地bi視青果兒,眼神像是一口要將對方吞掉的野獸,一改平日的溫爾而雅,他眼看着青果兒在他手中掙扎,臉相憋紅扭曲,青筋暴脹,終於慢慢地鬆了手。
“什麼時候的事兒?”他轉過身去,重新俯視黑暗的河流,臉色冷白髮青。
“咳咳咳……”青果兒跌跪在地,好一陣猛烈的咳嗽,半天才喘着粗氣道,“二殿下說讓小人能多陪些日子就多陪
些日子,小人不敢疏怠,便替二殿下守了三日靈,算上回來的四天,大概七日前圓寂。”
“七日前!”奚策一拳砸向身前的石柱,石柱上所雕的含珠蟾蜍瞬即裂開了一條不易察覺的細縫。
“七日前!”奚策似渾然不覺疼痛,仍舊機械地重複這三個字,他無法想象安汐姍生命中最後一段時日是如何度過的,更無法接受安汐姍已離世的現實,他未能盡孝,甚至連生母最後一面,都沒見上。
“除了物件,就沒有別的話帶給我嗎?”奚策喉頭哽咽,說不出的苦澀瀰漫心間。
“有,二殿下!”青果兒緩了勁兒,拾起掉在地上的布包,重新爬起來,“只有一句話,她說她很欣慰,因爲從此可以不用成爲二殿下的拖累與牽掛了,願二殿下往後的人生,忘掉她這個不稱職的母親,做自己想做的事,好好把握自己的一生。”
一滴淚不知不覺滾落,記憶如潮水襲來,又如河水的暗流將他徹底吞沒,奚策在失聲痛泣之前,只來得及說了句,“放下東西,滾!讓我獨自待會兒!”
淚水便放縱地噴薄而下,再也無礙無束。
何曾料牽腸掛肚,終是一別,天涯咫尺共晨昏,咫尺天涯斷音信,芳顏既去,月渺風蕭,從此隻影向誰?
或者安汐姍心知肚明,兩個兒子奚昂、奚策,奚昂受景王妃的寵眷甚多,對她的感情薄淡,甚至還以有她這樣卑jian的生母爲恥,唯奚策人靜話少,內心卻從來只將她視作唯一親母,這造成了景王對奚策的嫌厭,以致奚策在王府的處境十分被動,過得難盡人意。
是故安汐姍彌留之際,只道是一生的解脫,平靜撒手塵寰,奚策身上再沒有她的影子,應該可以從此生活得更快樂些吧。
不知流了多久的淚,河面上微涼的夜風,似記憶裡母親輕柔的手,默默地替他拭去生命的疼痛與傷絕,奚策回身,從地上捧起母親僅留的遺物,也是這個世間僅存的,帶着安汐姍生前溫暖氣息的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