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正好,容青殿比往常熱鬧許多,僕役們打掃着院子,竹林、池塘、假山都被仔細地清理過,有多嘴的小丫鬟,時而小聲議論幾句。
“君上對婉妃真是上心呢,前幾日從竹林裡溜出來兩條蛇,也沒怎麼着,君上就緊張得不得了,要我們打掃整個容青殿。相比之下華妃那裡可就冷清多了,聽說那兒的野草都長了半人高了也沒人管。”
“別胡說,華妃是太后生前做主賜的姻緣,君上還未登基的時候就常伴左右,那麼些年君上身邊也就她這一個侍妾,一夜夫妻百日恩,再怎樣君上也不會苛待她的。”
“可恩寵統共就那麼多,君上難免厚此薄彼呀,這都好幾個月沒去韶華殿了吧。哎你們說,有沒有可能那兩條蛇就是華妃讓人放的?”
“不會吧……”
“誰說不會,爲了爭皇后的位子,什麼都有可能。”
“哎?君上要立後了嗎?”
“你這話說的,立後是早晚的事吧,只不過立誰還說不準。雖然我們蒙秦不像華晉那般愛給皇帝養上後宮佳麗三千,但君上也不可能就此不娶了吧,況且眼下兩個妃子都還沒有子嗣,將來是誰做皇后還真不一定呢。”
不遠處的偏殿中,謝青婉側靠着窗櫺,聽到這些話,笑了笑說:“她們說的都不對,宇文心裡早有了皇后人選了。”
謝青折也聽到了外面的嘰嘰喳喳,無奈搖頭:“小丫頭們愛嚼舌根,你別放在心上。”
謝青婉從窗外收回目光,開玩笑般地說:“要我講啊,他心目中的皇后人選不是我,不是華妃,也不是其他什麼人,就是哥哥你。”
謝青折收拾行裝的動作微滯:“瞎說什麼呢。”
一陣難捱的沉默。
“哥……”謝青婉神色複雜地看着他的背影,雙手無意識地攥緊裙裾,她想說她知道宇文勢近來每晚留宿在他那裡,她想說他們三人究竟是誰錯付了誰,她想說哥我們還能再回頭嗎,但她最終什麼也沒說,緩緩鬆開手指,撫平了衣裙上的褶皺。
謝青折收拾好了東西,對妹妹道:“我會盡快回來,你要照顧好自己。”
謝青婉點頭:“我知道。”
“最近蒙秦王宮裡不大太平,你儘量不要離開容青殿……”
“哥,上次那兩條蛇,是你放的吧。”謝青婉太瞭解自己哥哥的行事手段,她知道那兩條蛇不是用來嚇唬容青殿裡的人的。
“是,那些人是衝着我們來的,我們現在根基不穩,抓不到他們的把柄,不如自己來個打草驚蛇,多提防着點,讓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宇文明白我的意思,他會護着你的。”
“哥,你真的要爲他這麼做嗎?”謝青婉問,“你算過會有怎樣的後果嗎?”
“我……算不出。”謝青折垂眸,“也許見到那個孩子,便會知道了吧。”
謝青折此番去找小夏淵,沒有等宇文勢來送他。
那時候他並不知道,這一去一回,竟改變了他們所有人的命運。
此後十年,謝青折輔佐宇文勢開疆拓土,謀劃甌脫之戰,找尋侵吞華晉的切入口。
謝青婉眼見他殫精竭慮,眼見他在無止境的殺伐中越陷越深,就像是在飲鴆止渴,用無數個過錯來彌補當初對夏淵犯下的罪孽,她知道他們走錯了路。
他們逆了天命,就要付出代價。
爲了不讓哥哥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謝青婉寫了封家書寄回臨祁,她以愧悔之心向家中叔伯求助,詢問他們解救之法。
自先祖謝滄海以來,臨祁便有“不得擅自涉世”的戒律,每一代入世的臨祁人都必須是鏡語選定之人,謝青折是這一代的入世者,而謝青婉那時跟去就已破了戒。
不知是不是給他們的懲罰,當初謝青折下山,他的叔伯萬萬沒想到,這個原本要去匡扶天命的子侄,竟會糊塗至此,犯下大錯。心痛之餘,他們也曾想去制止,可天命之示瞬息萬變,後來就連鏡語也測算不出,猶豫再三,他們還是不敢貿然插手。
然而如今天下陷入危亂,後輩又苦苦哀求,謝慎和謝悵終究狠不下心撒手不管,只想着就下山這麼一趟,規勸謝青折收手,接回這兄妹二人,便不再過問世事。
他們到底是想得太簡單了。
所謂塵世,從來就不是要來便能來、要走便能走的,惹了一身俗塵之人,又如何能孑然一身地離去呢?
果然,謝家一行五人進入蒙秦地界後暴露了行蹤,得知他們要來帶謝青折和謝青婉離開,宇文勢勃然大怒,將他們全部關入了大牢。
謝青折爲此與他起了爭執:“宇文,他們都是我的親人!”
宇文勢冷笑:“他們一個個把我當做煞星,想盡各種辦法要帶你離開我,擅闖王宮襲擊侍衛,散播謠言蠱惑人心,甚至還要給我下蟲毒,我爲什麼還要對他們以禮相待?沒殺了他們已經是看你的面子了。”
謝青折心中悲涼,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知道叔伯是想勸他回頭,但他真的回不去了,從他迫害了那個孩子開始,就沒有退路了。
他頹然道:“宇文,放了他們,我求你了,我不會走的,我也走不了了……”
宇文勢安撫地摸摸他的後頸,輕咬他的耳垂:“是的,你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你絕對不能棄我而去,絕對不能。”
“哥,別去觸怒他了。”謝青婉跪坐在鏡前,長髮未經梳理,零亂地披了滿身,“他不會放我走的,我是他留住你的鐐銬……”
“青婉,對不起。”
“錯的是我,我不該偷偷跟着你下山。”謝青婉的淚水跌碎在鏡面上,“哥,十年前我就後悔了,這塵世一點也不好玩,身在這裡,什麼都被消磨光了,只剩下身不由己。”
“青婉……”
“所以我一定要離開,哥,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在這裡出生。這塵世都瘋了,瘋到我一點也看不清自己和這孩子的命數。”
“孩子?”謝青折愣住了。
“是啊,孩子。”謝青婉輕撫尚且平坦的腹部,“十年前你回來時說,施與夏淵的那一劫,會讓宇文勢一生沒有子嗣,那這個孩子又爲何會出現,還是他註定會死在我腹中?”
“這不可能……”謝青折臉色刷白。
“哥,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你告訴我,你見到那個夏淵之後,究竟算出的是什麼?”
謝青折抿脣,他沒有與任何人說過那個鏡語。
他不能說,因爲他算得出,卻勘不破。
縱然宇文勢不鬆口,謝青折也要用盡一切辦法讓妹妹離開。
他先去大牢見了叔伯一行人。
二伯謝慎和四叔謝悵各帶了一名弟子前來,還有已故大堂兄的兒子謝驚鴻也來了。小一輩中,謝驚鴻的天分最高,而且他從小就愛跟着謝青折,與他的感情很是親厚。總算宇文勢顧及情分,沒有爲難他們,吃穿用度一應俱全,否則他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他們。
謝青折心中內疚,跪在叔伯面前說:“青折多謝二伯和四叔捨命相救,但是青折不能走,自己種下的惡果,就要自己來嘗。只求二伯和四叔答應青折一個請求,帶走青婉,再也不要讓她爲了這些俗事煩憂痛苦。”
謝驚鴻大爲驚訝,他不懂,這個一向冷靜自持的小叔爲何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小叔,你爲什麼不跟我們走?那個人他不是好人啊,他只是在利用你而已!你不明白嗎?”
謝青折笑看着他:“驚鴻說的是,只是身在其中,誰與誰不是在互相利用呢。”
宇文勢利用他來謀宏圖偉業,他又何嘗不是利用宇文勢來成全自己?
謝慎道:“隨你吧,青婉我們會想辦法帶走,但有件事我要問你,你去見過華晉那個孩子了,既然站在蒙秦這一邊,爲何沒有徹底斬斷那孩子的命數?”
謝青折磕了個頭,只答了一句:“二伯,世事有因果。”
他走後,謝悵嘆了口氣:“這孩子入世太深,身不由己,好在也不算太糊塗,不知是否還有挽回的餘地。”
那時正是準備重啓甌脫之戰的時候,宇文勢違背約定,把釋放謝慎謝悵之事向後延了幾日。他的本意是把謝青折的心栓得更牢點,卻不曾想給了朝中佞臣可乘之機。
謝家兄妹一個深得君心專寵,一個身居上卿之位,權傾朝野,加之宇文勢登基之時,謝青折爲他出謀劃策,得罪了許多肱骨老臣,一些有心之人早就欲除之而後快,如今覷準時機,趁謝青折未及從甌脫歸來之時,在蒙秦翻騰了起來。
宇文勢察覺不對時,想要把人放走,但“臨祁人妖惑君王”的傳言已經傳開,謝慎謝悵一行人剛出牢獄就糟了不明人士的追殺。
謝青婉被軟禁在容青殿,叔伯等人想帶她出來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她沒想到的是,對她施以援手的竟然是華妃。
華妃一把火燒了自己的韶華殿,吸引了王宮侍衛們的注意,又故意大鬧容青殿,給謝青婉製造了逃脫的機會。
謝青婉問她:“我以爲你很恨我,爲什麼要幫我?”
華妃道:“你們想要他放過你們,我想要你們放過他。外頭說臨祁人妖惑君王,這話其實不假,自你們來了,他就被蒙了眼,失了心。”
看着這個神色清淡的女人,謝青婉不禁動容:“他真是個瞎子。”竟看不見身邊最珍視自己的人,竟將一個女人最炙熱的情感,冷落成了深宮裡的浮塵。
華妃緩緩關上兩人之間的宮門:“快走吧,我也是爲了自己而已。”
有人心有執着,有人甘願放手。
正是這一環環的執着與放手,造就了那一夜的悲劇。
謝慎和謝悵等人到底敵不過源源不斷的殺手,謝青婉想救他們,用鏡語向哥哥和宇文勢求援,但在被追殺的途中,過度使用的靈術令她體力透支,她只覺腹中一陣鈍痛,腿間有溫熱血液流下,霎時慘白了臉……
當謝青折趕到的時候,謝青婉已香消玉殞,那孩子終究逃不過一劫。
謝慎、謝悵和兩名弟子都被殺害,謝驚鴻拼着與敵人同歸於盡的心,給自己餵了毒血蟲,這種蟲毒性甚烈,凡被他抓傷咬傷的人,都身中劇毒而死,但蟲毒本身對宿主的侵蝕也是巨大的,謝青折發現他時,他體內的毒血已過了心脈。
……
“我用靈術把青婉封進了冰河裡,不想讓任何骯髒的東西靠近她。當時我已經被仇恨衝昏了頭腦,根本聽不進宇文勢的辯解。
“當然,他也沒什麼好辯解的,若不是他一意孤行扣下他們落人口實,若不是他縱容了那些人在朝中的殘餘勢力,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那時候我才徹底清醒了。
“我明白我是真的錯了,因爲我的一錯再錯,害死了我的至親。我明白無論我怎樣做,那些失去的都不會再回來了。我明白謝青折這個人,再不能存在於這個世上了。
“所以我把滾燙的金錐刺進了心口。我告訴他,遇見他是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
那些他最無能爲力的恨意,最後都留在了那具屍體裡。
夏淵道:“可是你並沒有死。”
荊鴻笑了笑:“這只是一個小把戲,我也沒想到竟然能成功。當時眼見驚鴻救治無望,我在自己和他身上種了轉生蟲,金錐刺心之後,由於宇文勢沒有立時葬了我,轉生蟲將我的血換到了驚鴻體內,於是就有了今天的我。”
聽完這些,夏淵的膝蓋已經被算盤磕得生痛,站起來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
媳婦兒跪完了,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是時候做點什麼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對門外高聲喊道:“蕭廉,把麻袋扛進來!”
蕭廉依言照做,夏淵在荊鴻面前打開,指着謝青折的屍體說:“我要把這個燒了,燒給宇文勢那個瘋子看,連灰都不給他剩下。”
“我要把這個燒了,燒給宇文勢那個瘋子看,連灰都不給他剩下。”
“還請陛下三思。”蕭廉先前守在外面,並沒有聽到他們說了什麼,只是覺得夏淵這麼做可能所有不妥,便諫言道,“陛下,我們千辛萬苦把這人偷了回來,照蒙秦王對這人的重視,少說也可以跟他談談條件,他們的增援剛到,能牽制他一下也是好的。”
“我不想跟他談。”
“陛下,您這麼做很可能會激怒蒙秦王。”
“激怒就激怒,此次望江之戰原本就是一場硬仗,還怕他不成?”
“陛下……”
“算了蕭廉,別勸他了。”荊鴻從旁插話,“陛下要做什麼,就讓他去做吧。燒一具屍體而已,也該讓逝者安魂了。”
他語氣平淡,似乎是在說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蕭廉無奈,伺候的君主這麼任性,他也是無能爲力了。
話分兩頭,宇文勢那邊剛剛對援軍做好部署,就聽說下城被破,更令他驚怒的是,謝青折的屍體竟然被夏淵盜走了。
他的確懷疑過夏淵孤身探營的目的,他猜測佈防圖是他的首要目標,甚至還安排了一張假的佈防圖在主帳,等着夏淵來偷。不過夏淵看都沒看一眼,他冒着性命危險到望江城裡潛伏了好幾天,似乎只在糧草庫放了把小火,鑿漏了三艘戰船,玩了點蠱蟲的小把戲。
就在宇文勢重挫華晉軍銳氣,準備集結援軍對長汐城大舉進攻之時,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冷不防被夏淵一刀捅了後心。
望江下城的將領戰戰兢兢地回來覆命,宇文勢聽到那句“賠了上卿折了家”的嘲諷,氣得當場震碎了那名將領的腦殼。
再見面時,便是王對王的局面。
夏淵帶着少年人的囂張:“聽聞蒙秦的上卿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朕把他帶回來一看,什麼嘛,不過是具死而不僵的屍體罷了。守着一具屍體三年,再惜才也沒有這樣的,蒙秦王,你這不叫癡心一片,這叫得了失心瘋吧!”
宇文勢冷道:“說我瘋了,你這華晉的皇帝又比我好多少?丟下陣前萬軍不管,丟下黎民百姓不顧,處心積慮來我蒙秦大營,就爲了把我這位上卿偷回家,又有哪裡光彩了?”
夏淵不緊不慢地招招手,就見主船上緩緩放下了一葉扁舟。
那扁舟上躺的,正是神情安寧的謝青折。
宇文勢喝道:“你要做什麼!”
夏淵在長弓上搭了一支火羽箭,拉開弓弦:“你猜?”
“住手!你不是要與我談條件嗎?”
“蒙秦王說笑了,穩贏的仗,朕爲什麼要跟你談?”
宇文勢立時變了臉色,即刻命人去追那艘小船,但對面船陣緊密,而且江上風大,不過瞬息,載着謝青折的小船就已向下遊漂遠。
咻——
拜少時與夏浩比箭所賜,夏淵這一箭勢不可擋,火羽在空中拉成一道灼眼的線,釘在了小船中的油木上,不偏不倚。
剎那,火光圍住了謝青折,從那華美的袍角開始,一點一點吞噬。
“啊……”宇文勢驟然啞了聲,他衝到船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那人就在他眼前燒成了灰燼,化爲細小的微塵,被風吹散在江雪裡。
再不可尋。
恍然間像是一切都被清了空,他們的死別,錯付,相識,從最後那雙絕望的眼,一幕幕地倒退,直至退回了原點,終不過是……
殘夢碎,骨成灰。
一句無聲的“青折”堵在宇文勢的喉間。
那艘小船沉在了遠方。
良久,宇文勢轉過身,眸中血紅:“青折的一生都毀在你的手上,你纔是瘋子,你毀了他,就是毀了荊鴻!”
夏淵道:“荊鴻是我的,他的軀殼、他的靈魂都是我的,這個世界不需要兩具他的身體,我也決不允許別人的手碰他。”
望江上最慘烈的一戰,從那一天開始,足足打了三個月。
那天荊鴻一直坐在船艙裡。
他什麼也沒聽,什麼也沒看,什麼也沒想。
夏淵回來後緊緊抱着他,在他溫暖的頸側磨蹭,咧嘴笑着:“你別嚇我呀,怎麼跟個空殼子似的?身體沒了,魂也丟了麼?”
荊鴻說了兩個字:“何苦。”
夏淵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宇文勢執着的是那個死去的人,是那個什麼都肯爲他做的謝青折,所以他一心想讓你的魂魄回到那具軀體中,卻從沒有想過要挽回真正活着的你。他知道,你不再是謝青折了——這便是他的苦。”
宇文勢敗了。
蒙秦軍在甌脫和望江的戰場都遭到重創,只能敗退。宇文勢身中一箭,箭簇都未及取出,便匆忙逃往蒙秦的邊境雁城。
在這座峽谷中,攔截他的是荊鴻。
宇文勢擦去咳出的血沫:“一生紫氣,盡散於淵……青折給我批的命,當真一句也沒錯。夏淵讓你來截我,真是有心了。”
荊鴻擡手,命衆將收起了箭矢與落石。
他說:“是謝青折給你指了一條虛假的王者之路,他欠你的債,我也一併還了。”
宇文勢道:“你放我走,不怕我捲土重來,再來一回逆天改命?”
荊鴻斂目而笑:“都太傻了,什麼逆天改命,不過是世人想要順着自己的願望去活。”
……
宇文勢走出峽谷時,荊鴻丟給他一樣東西:“走吧,好好對她。”
進了雁城,宇文勢攤開手心。
那是謝青折留給他的錦囊。
錦囊上的蠱縛已經解開了,裡面是一張方子還有一瓶蠱血,解的是冰螢蟲的蟲毒。
宇文勢知道,這錦囊裡的東西被換過了,但他已無力再去追究。
謝青折費盡心力封藏起來的鏡語,被荊鴻隨手丟棄在湖水中,化成漣漪,就此湮沒。
那是個永遠不該被揭開的預言——
夏淵是天命所歸,如果他當初真的殺了他,這孩子的命數亦不會斷。
謝青婉會誕下一個命中帶煞的孩子,宇文勢統一四國的大業未竟,那孩子便會奪其王座,成爲一代暴君。屆時生靈塗炭,天命亦會走上完全不同的一條路。
這會成爲一場輪迴的報復,一個他承擔不起的罪孽。
見到四歲的小夏淵後,謝青折推算出了這個鏡語,他後悔了,也止步了。
十年後的那場劫難讓他終於看透,他逃不出自己的命。
他這一生,都會與那個孩子糾纏不清。
兩年後。
望江收復之後,甌脫也劃歸了一大部分給華晉,如今華晉雄踞中原,在夏淵的治理下,開創出一番強國盛世。
這天瑜兒扒拉着小短腿往前跑,一路喊着“雞糊雞糊雞糊雞糊”,然後在邁門檻的時候吧唧一下栽了。好在這孩子皮實得很,自己爬起來揉揉腦門,看到荊鴻朝自己走來,高興地張開手臂要抱抱。
“雞糊雞糊,我跟你說哦,三王叔又跑掉了,父皇又沒抓住他,然後父皇就生氣了,說沒有人幫他,非要叫瑜兒陪他寫字,可是瑜兒都看不懂的,瑜兒想要畫畫,雞糊你教瑜兒畫畫吧,瑜兒想跟你一起玩……”
不知道是不是小時候太孤單了,夏瑜長成了個話嘮娃,什麼事到他嘴裡都能咕嚕嚕說一大堆,前言不搭後語的,也就他親爹和荊鴻能聽明白。
事情是這樣的,夏淵還算善待他的兩個弟弟,他給安慶王夏澤封了南疆的屬地,讓他安安穩穩地做個藩王,定嘉王夏浩沒事的時候就待在京中做個閒散王爺,如果邊境有什麼戰事,也會讓他跟在孟啓生後面帶帶兵。
相比在京中經常被拉來幫着看摺子算賬本,夏浩顯然更喜歡到邊境去,所以夏淵每次喊他來幫忙他都推三阻四,好不容易逮到了,沒一會兒人就又跑了,把夏淵氣得要死。
憑什麼大家都能閒下來玩,就他不行啊!
他也想跟荊鴻待在一起“玩”一會兒啊!
這股怨氣無處可發,最終就落在了可憐的夏瑜身上。沒人陪他看摺子,他就讓夏瑜陪他看,總之他抱不到荊鴻也不能讓兒子抱到!
於是夏瑜好不容易掙脫魔爪後,就有了上面那一幕。
荊鴻把夏瑜抱在懷裡,揉揉他腦門上的包:“瑜兒還疼嗎?”
夏瑜撒嬌地在荊鴻脖子上蹭蹭臉:“有點痛啊,雞糊給瑜兒吹吹吧,吹吹就不痛了,然後再親親吧,親親就會好了。父皇說親親最管用了,雞糊你是不是總是會受傷呀?父皇經常親你呢,上次在朝陽宮,父皇親你肚子……”
“瑜兒!吃不吃橘子?”
“要吃要吃!”
荊鴻終於堵住了這孩子的嘴。
顧天正木着臉說:“你怎麼又來了?”
蕭廉調侃:“我怎麼就不能來了?”
顧天正頂開劍鞘:“別過來,再靠近一步以刺客論處。你已經不是侍衛了,皇上不是準你回幽篁山莊了麼?”
蕭廉繼續假不正經:“那又怎樣?我想去哪兒誰管得着?皇城門口那個孟小將軍攔不住我,你也攔不住我,誰也攔不住我。”
“蕭廉,你不要太囂張了……唔!”
“我囂張有囂張的本錢吶。”蕭廉欺身靠近這個想了幾個月的人,滿足地、狠狠地咬在他嘴上,“誰讓皇上給了我那麼好用的賞賜呢。”
當初蕭廉與皇帝陛下共患難去“偷人”的情誼還在,夏淵答應給他一個重賞。最後再三斟酌,就賞他了四個字——“朕知道了”。
之後蕭廉被家裡的老爺子召回去,夏淵批覆“朕知道了”。再之後他又想回來扒着顧天正,夏淵也批了“朕知道了”。
於是蕭廉成了唯一可以自由進出皇宮內院的江湖人士。
苦了顧天正,在皇帝的默許下,被這人吃得死死的。
春意盎然。
碧心亭中,吏部尚書陳世峰,戶部侍郎柳俊然,太醫院竇文華,還有現任司徒荊鴻四人坐在一起品茶談天。
竇文華說:“前幾日皇上又發什麼火了?從我這兒開了好幾副清肝去火的藥茶,荊司徒你又怎麼惹他了?”
陳世峰好奇:“你怎麼知道是荊鴻惹了皇上?”
竇文華哼了一聲:“火氣大,只要把火氣發出來就好了,能把皇上憋得喝藥茶都壓不住火的人,除了荊司徒兼荊太傅兼荊皇后之外,還能有誰有這本事?”
柳俊然道:“不愧是太醫院出了名的毒舌妙手。”
“好說。”
“怪不得沒人敢請你診病。”
“……”
“所以,皇上到底是爲了什麼事發火?”
三人把目光移向荊鴻。
荊鴻無奈答道:“清明要到了,我不過是說想回臨祁給族人掃墓。”
“哦,照皇上的脾氣,絕不會給你批的。”柳俊然說。
“對,皇上三天看不見你就要上房揭瓦了。”陳世峰說。
“嗯,我回去再準備幾帖藥茶,你們還要吵幾天?”竇文華說。
荊鴻:“不管他批不批,我明天就偷偷溜走了,都準備好了。”
另外三人轉瞬間出了亭子,速度快得都看不清,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
他們衝他遙遙拱手,口徑一致:“大人好膽量!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聽見!您自求多福!好自爲之!”
……
“他好大的膽子!”
不出衆人所料,夏淵果然大發雷霆,紅楠着急忙慌地又去太醫院開了幾帖清火的藥茶,只不過盛藥茶的茶盞都被皇上挨個兒打碎了。
瑜兒得知他的雞糊不見了,難過得當場尿在了褲子上。話也不肯說了,張口就是乾嚎,那嗓子跟小時候一樣嘹亮。
夏淵牽着哭抽了的兒子滿腹怨氣地回了寢宮,一擡頭,看見一塊白玉手板在眼前晃着,就掛在庭中的那棵大樹的東南枝下。
清明。蒙秦王宮。
宇文勢去衣冠冢祭奠了謝青折。
兩年了,他再也碰觸不到那人,然而曾經的記憶卻越發真實。
他本以爲會刻骨銘心的,都只剩下淡淡的痕跡,他本以爲是浮雲輕塵的,都如同深深的楔印刻在心上,常常在夢裡浮現。
他路過韶華殿的佛堂,看見華妃跪在裡面。
爲了求一個此生得不到的東西。
虔誠地白了發。
荊鴻回到臨祁,真真有一種“到鄉翻似爛柯人”的感覺。
外界傳言臨祁是個高深莫測的神秘之境,有無數機關、無數高人、無數不可傳的秘術,但其實,這裡也不過是個很普通的小山村罷了。
祠堂裡有幾名謝家的弟子在學習鏡語和靈術,小孩子們在空地上玩着騎馬打仗,一切都安寧得讓人心生感慨。
有人見到他,喊他“驚鴻”,他點頭答應。
有人知道些山下的事情,下意識地避開他,他也並不在意。
在叔伯的墓前,荊鴻聽見有人喚他。
“哥……哥……”
他回頭,看見謝青婉躲在一棵樹後,怯怯地望着他。
這不是曾經的謝青婉了,這是個健康的、空蕩的軀殼,在冰螢蟲的保護下,她原本虛弱的身體恢復了,但記憶都消失了,如今所能記得的,都是喚醒她的人灌輸給她的。
看到荊鴻有所迴應,她笑了。
他們一起給先祖敬了香。
他們兄妹倆,一個只有靈魂沒了軀體,一個只有軀體沒了靈魂。
好在,終於求得一個安穩。
夏淵放下那塊白玉手板,牽着兒子去午睡了。
白玉手板被紅繩墜着,在風裡打着轉,那上面刻了一行字:
夢裡渡魂無歸路,此心安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