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還沒過完,越齊的使者就來了,夏淵感慨說:“荊鴻你去長興街擺個攤子替人算卦,肯定也能賺個盆滿鉢滿。”
荊鴻垂目笑了笑:“若是皇上御賜個神算子的招幡給我,想來生意會更好。”
夏淵被他堵了一下,嘴上哼道“你休想”,心裡卻是甜滋滋的。
從前荊鴻在他面前總是有些拘束,很少會開玩笑,近來明顯放鬆了很多,大概是藏在心裡的事情放下了大半,也能好好正視他們之間的感情了。這樣溫和恬淡的相處讓夏淵很是享受,感覺再煩的事都不怎麼糟心了。
越齊使者初次覲見便表明了來意,他們要與華晉結盟,共同抵制越境的蒙秦。
夏淵一手撐着頭,聽他慷慨陳詞了半天,細數兩國結盟的種種好處,什麼共退強敵,共同獲利,什麼簽訂協定,越齊與華晉十年交好,聽完後懶洋洋道:“說完了?”
越齊使者一怔,在他的預計中,華晉也被蒙秦欺得不輕,按理說應當同仇敵愾纔對,可他沒料到這華晉新帝竟如此不給面子,只得躬身道:“說完了。”
夏淵揮揮手:“說完了就下去歇着吧,想好了再來。”
說罷夏淵打了個哈欠離開真央殿,越齊使者一頭霧水。
被冷落了三天後,越齊使者坐不住了。他聽聞華晉的皇帝有位輔學,深得皇帝信任,於是備了厚禮前往朝陽宮拜會。
彼時荊鴻正抱着小太子畫老虎,他不擅長這個,奈何瑜兒就是要他畫,於是面前的宣紙上便勾了兩隻筆法拙劣的老虎,還暈着瑜兒的口水印。
見到使者來,荊鴻沒收他的禮,但把話說得直白:“皇上沒聽到他想聽的,沒得到他想要的,自然不滿意。”
使者問:“還請輔學大人賜教,什麼是貴國陛下想要的?”
荊鴻點了點紙上的老虎:“你看這兩隻老虎,一隻請另一隻共同去追一頭野牛,若是勝了,你說它們會如何?”
使者沒有說話。
荊鴻道:“野牛肉總要一分爲二纔算公平,拿個兔子肉來搪塞,怎麼也說不過去吧。”
瑜兒咂咂嘴,口水又要下來了:“肉肉,肉肉……”
荊鴻忍俊不禁,給他擦擦口水,對使者道:“前線戰事吃緊,還請越齊王早作打算。”
五日後,使者攜越齊王傳書來的誠意再次覲見夏淵:“我王願與陛下共治甌脫,以薩甘河爲界,以北歸越齊,以南歸華晉。”
夏淵這才正眼看他:“薩甘河是哪兒,我怎麼沒聽說過?”
使者攤開甌脫地圖,在羊皮捲上劃下一道:“薩甘河就是這裡,據說當年大旱,有仙人引水至此,河水甘甜,終年不盡,故當地人取名薩甘,這條河可爲兩國共有。”
“哦,仙人引水……”夏淵想起謝青折就是在這裡招惹上宇文勢的,心裡很是不爽,但總不能因爲賭氣把百姓的水源給斷送了,只得咬牙忍了,“那就這麼辦吧。”
“謝陛下。”使者終於鬆了口氣。
夏淵此時幽幽道:“是他提點你的吧?”
使者愣了愣:“陛下指的是……”
夏淵漫不經心地說:“朕的輔學,他收你的禮了嗎?”
使者以袖拭汗,老老實實道:“輔學大人廉潔,不曾收下。”
“哎,就知道他不會爲自己想想,白做這份好人有什麼意思。”夏淵一揮手,“他沒收我替他收,多拿點你們越齊的龍爪參來,他要補補氣。”
“……是。”
二月初一,華晉正式向蒙秦宣戰,不過不是直接加入甌脫的混戰,而是使了一招圍魏救趙,只分撥了兩支小部隊前往甌脫,皇帝御駕親征的王師直奔望江,誓要雪恥。
夏淵穿着鎧甲縱了一會兒馬,身上出了不少汗,紮營休息時,荊鴻拿了汗巾給他擦,夏淵就勢把他拉近帥帳:“陪我一會兒,一想到要去跟那個宇文勢幹架我就靜不下來。”
荊鴻幫他卸去鎧甲,聞言沒有說話。
夏淵把臉埋在他脖子裡嗅嗅:“怎麼?心疼了?心疼他還是心疼我?”
荊鴻嘆氣:“陛下,你就是沒事閒的。”
夏淵捧起他的頭,笑着跟他柔柔地接了個吻,得到令自己滿意的迴應才放過他。
“你讓我把朝政交由安慶王代管,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陛下不計前嫌,如此坦蕩待他,若是安慶王再意圖不軌,那就真是不識時務了。而且皇城有孟小將軍守着,當不會失。”
“也對。”夏淵無所謂地說,“要是他真有那個本事篡我的位,這回我也不回去搶了,幹掉宇文勢,然後帶着兒子帶着你,跑到個山青水秀的地方過神仙日子去!”
“……”荊鴻給他遞水的動作頓了頓。
“怎麼?”見他在發傻,夏淵轉頭問他。
“沒什麼。”荊鴻把水送到他脣邊,斂目隱去眼中的感懷。他知道夏淵說的未必是真,然而這玩笑一般的話,卻道出了他心中所想。
如果有的選,不爲王,不爲官,只過尋常百姓的日子,也未嘗不好。只是身在局中之人,往往將自己越困越緊,再難逃脫。
宇文勢與曾經的謝青折都是這樣,難得夏淵既有成王的野心,又有放手的胸襟,所以他的王者之路纔會勢不可擋。
蒙秦腹背受敵,戰事一時陷入膠着。
然而就在此時,原本坐鎮後方統籌大局的蒙秦王,竟一夜之間消失了。
宇文勢只留下一封書信交待給百官,說自己要親臨戰場。
至於是哪個戰場……
望江三城是由望江的兩條支流分開又交匯形成的三座江中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無論是對華晉還是對蒙秦而言,都是單獨隔離出的一塊地域,在戰略位置上不如甌脫,但同樣可以作爲一個擴大領土的突破口。
桑沙站在望江樓上,面對視野兩側的滔滔江水,心急如焚。
“戚傑,從蒙秦到望江,最多十來天行程,怎麼君上還沒到?”
“君上之前傳信說要過來,可現在突然失蹤,不知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要不還是讓我帶一隊人馬去尋吧。”
“你去尋?你要往哪兒尋?”桑沙冷靜下來,還是覺得應當沉住氣,“君上特地下令讓我們嚴守望江等他過來,想必是不想讓我們插手他的事。罷了,至少桑琳還在君上身邊,出了事她一定會跟我們聯繫。”
戚傑皺了皺眉:“就她一個人護衛,沒問題麼?”
桑沙道:“這個你放心,就算你右臂完好,也未必是我妹妹的對手,她能常伴君上身邊,護衛和自保的能力還是有的。”
與此同時,通往望江的長汐古道上,華晉的軍隊正在緩緩行進。
這處臨崖而建的古道甚是兇險,一面是刀削斧鑿的絕壁,一面是滾滾翻騰的江水,然而這裡卻是華晉進入望江周邊腹地的捷徑。兵貴神速,夏淵想在蒙秦兵力調度過來之前先給他們一記下馬威。
古道十分狹窄,所有人只能徒步通過,因此夏淵只帶了急行軍走這條路,大部分馬匹和物資都由大路運輸,原本他想讓荊鴻也跟着大部隊那邊走,但荊鴻執意要隨他一起,他假意勸說了幾句也就作罷,能這麼“共患難”一把他也高興。
“你是擔心我吧?還不承認,死鴨子嘴硬。”夏淵得意洋洋地說。
“……”荊鴻懶得理他。
“其實就是路難走一點,不會有什麼危險的。我之前叫人探查過了,容易坍塌的路段都做了修繕,應該還算穩妥,你不用太擔心。”
“我不是擔心這個……”荊鴻皺眉望着遠處的羣山,他總覺得有什麼在那裡等着他們,一個避無可避的陷阱。
“嗯?那是什麼?”
荊鴻搖搖頭沒有說話。
夏淵因爲他的不安也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再次加強了探查與護衛的任務,在通過古道之後,也依然保持着小心謹慎。
他們翻越第三座山頭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山間路陡,夜裡的視線也不好,夏淵最終還是決定暫且紮營,等待日出再繼續前進。
爲防止野獸襲擊,營地周圍點了火把,夏淵和荊鴻的營帳被圍在正中,是最爲安全的地方,但荊鴻的緊張感依然沒有減弱,他遲遲不睡,夏淵瞅着都心疼了。
“睡吧,別想太多了。”夏淵把他按在榻上,強制他睡覺。
“……嗯。”荊鴻看到夏淵眼底的疲憊,也不忍讓他過於擔憂。
兩人躺了一會兒,夏淵的呼吸漸漸平緩,荊鴻僵着身體,始終睜着眼。
除了守夜的士兵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外面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動靜,然而就在此時,荊鴻緩緩坐了起來。
那個人來了。
他在找他。
空氣中飄散着一股引蠱香的味道,這種香常人聞不到,也沒有任何危害,但對於荊鴻而言卻是十分明顯的信號。他體內的固魂蟲蠢蠢欲動,叫囂着要他前往引蠱香所在的地方。
荊鴻並不是不能剋制這種躁動,但他猶豫了。
那人一定不是帶軍隊來埋伏的,私下前來,潛藏在這種地方,用這種方式要求與他見面,這不是他一貫的作風,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荊鴻不會貿然去見他,正在思索對策時,夏淵醒了。
夏淵摟着他打了個哈欠,見他臉色不對,問:“你怎麼了?”
荊鴻道:“宇文勢來了。”
夏淵一個激靈,頓時睡意全消。
夏淵和荊鴻深夜出了營帳,護衛立即跟來,夏淵下令他們繼續駐守營地。兩人循着引蠱香一路南行,大約走了四五里,荊鴻停下了腳步。
“就知道這個跟屁蟲會跟過來,青折,你養的寵物還真是聽話。”
低沉的男聲從前方的陰影中傳出,夏淵凝神細聽,這附近確實沒有設伏的跡象,宇文勢就這麼單槍匹馬地來了?
“如果我沒記錯,我們兩國是剛剛開戰吧,你身爲一國之君,就這麼跑到我華晉的地界上來,難不成是來送死的?”
夏淵擋在荊鴻身前,警惕地盯着他。
“我想你誤會了,我只是來找故人敘舊的。”宇文勢從暗處走出來,當真未着片甲,甚至連武器都沒有。
夏淵眸光閃了閃:“蒙秦王這話我就聽不懂了,這裡哪有你的‘故’人,又哪裡來的‘舊’可以敘?”
宇文勢哼笑:“你聽不懂很正常,那時候你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奶娃娃呢。”
夏淵毫不示弱:“是啊,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可我現在知道,你要找的那個什麼人,已經死了好幾年了,屍骨都冰涼了吧。”
“行了。”荊鴻不想浪費時間聽着這兩人吵架,他站出來看着宇文勢道,“你這麼費事把我叫出來,要跟我說什麼?”
“跟我回去吧。”宇文勢道。
宇文勢和夏淵都看着他。
荊鴻無動於衷:“夏淵是個小傻子,你比他還傻。”
直接被捅刀的宇文勢:“……”
莫名被拉下水的夏淵:“……”
荊鴻道:“可我不能再傻下去了,回蒙秦去吧,這一仗你必輸無疑。”
宇文勢的臉色變了變:“這麼說我無可挽回了?”
荊鴻淡然地看着他:“你已經贏得夠久了。”
宇文勢勾起了脣,目光陰冷地掃向夏淵:“沒有他,我就能一直贏下去。”
說罷,他飛身一掌襲向夏淵,林子裡的落葉被氣勁捲起,唰啦啦飛了漫天,霎時將三人籠在其中。
夏淵丟下手中黑鋒刃,亦是手無寸鐵,正面迎上,於半空旋身接住宇文勢的掌風,一時間兩人氣力對衝,把周圍揚起的落葉震了開去。
兩人都沒有硬拼內力的打算,掌心一觸即分,隨即近身纏鬥,轉瞬間就過了上百招。
宇文勢招式狠辣,有着雷霆萬鈞的沉厚,而夏淵以巧化險,任他再強再重,總能尋到破綻以克之。兩人風格雖有不同,但無論武技還是內功,竟都是燭天一路。
宇文勢嘲道:“他所教給你的,無非都是我練剩下的。”
夏淵毫不示弱:“他以前是瞎了眼,教出你這麼個廢物徒弟,比我多吃這麼多年飯,也就比我高個兩重功力,還不一定贏得了我。”
宇文勢冷哼了一聲,手上殺招直逼夏淵面門。夏淵因爲被他分了個神,招式慢了一步,眼見再無退路,卻不知從那兒甩出個短刺,純黑的刺尖咻地一聲穿進了宇文勢的肩頭。
宇文勢身體失衡,只得強行收手,腳上蹬踹樹幹,試圖躍至安全距離。
“你暗算我?”
“你以爲我扔了兵器就真的空手跟你打了?我的黑鋒刃你不是也在武鬥大會上見過麼,裡面的機關我自己都怕,你也不知道防着點。”夏淵囂張地說,“再說了,我跟你講什麼道義,你在我身上使的暗算還少了嗎?”
夏淵一朝得勢,豈肯放過他,步步緊逼,想趁着這人受傷乾脆一下子解決算了。不過他倒沒想叫營地裡的士兵來,到底是年少氣盛,這人爲私事而來,他就要私下跟他決個勝負。
“夏淵,別去了!”荊鴻突然在他身後喊道。
夏淵腳步一頓,還未回過神來,就見一道暗色的身影飛速掠過,將宇文勢帶離戰圈,那道暗影手持雙鉤,死死護在宇文勢面前。夏淵定睛看去,竟是個容貌俏麗的姑娘家,只是那凌厲的眼神也是殺手的眼神。
“哦,還是帶了個幫手嘛。”
就在夏淵的注意力被桑琳引開之時,荊鴻看見宇文勢袖口微動,一個東西消無聲息地掉在了厚厚的落葉上。
天色太暗,荊鴻沒看清楚是什麼,但宇文勢定在他身上的眼神意味深長。
宇文勢道:“看來你是不會跟我回去了,以後便是戰場相見了。”
荊鴻如同告別一個陌生人般:“後會有期。”
夏淵還是放人走了,在他看來,這是個莫名其妙的夜晚,宇文勢莫名其妙地出現,又莫名其妙地罷手,難道真的只是來看一眼荊鴻?
不過荊鴻卻知道宇文勢真正的目的。
趁着夏淵低頭擺弄黑鋒刃的時候,荊鴻撿起了宇文勢故意遺落的東西。
那是宇文勢未能打開的錦囊。
束口處的蠱縛親暱地勾纏着他的手指,像是想要喚回他曾經的念想。
他若是死了,天下便再無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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