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許婷馨愈發冷漠,以前獨往獨來,徹夜不歸,如今乾脆流蕩在外,有家不回。
錦顏獨坐在冷清的廂房裡,心比這間華麗的空屋更爲空曠。
這便是他所期許的婚姻嗎?他還清楚記得新婚之夜,第一次見到許婷馨時,便被夫人的容貌氣質所征服;蕙心紈質,玉貌絳脣,比畫像中更爲淑儀閒華。尤其是那雙微挑的鳳眼,雖清冷些,卻正是這份淡淡的疏離讓人見之忘俗。
錦顏滿心喜歡,他終於找到了自己心目中的“洛神”。縱然許婷馨比他年長8歲,仍擋不住他油然而起的濃濃愛意。他暗自發誓,要傾其一生追隨愛妻,用自己全部的才華輔佐夫人大展經綸。並且開始仔細調理身體,希望能早日開枝散葉,興家旺宅。
可僅僅半年,滿腔熱忱的錦顏便冷卻消沉,涼的像捧殘灰。
錦顏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也不知道許婷馨爲何對自己萬般冷落,甚至是厭惡怨恨,難道就因爲一間書房一堵牆嗎?
錦顏委屈至極也失落到極點。曾幾何時,自己是那麼耀眼。
南都的票號裡,男掌櫃鳳毛麟角!錦顏就是其中一個,那時的他睿智幹練,獨當一面;衆所仰望人盡傾瞻。愛慕追求者更是趨之若鶩,可錦顏對此只是一笑了之。如今,沒人能想到這位如孔雀般絢麗的男人,被丟在深宅高院中倍受冷落,無人問津,彷彿一件傢俱,只能煢煢孑立的呆在屬於自己的角落。
錦顏心灰意冷的看着滿屋的金石玉器,牀榻桌几,這些都是孃親爹爹精心爲他置辦的嫁妝。大婚之時,隨着他一併擡進許府。期望他這個錦府獨子與夫人青陽啓瑞,桃李同心。如今,錦顏真的不敢告訴家裡,他並未如父母所期許的那般幸福,這半年裡,與他做伴兒的只有這些傢俱擺設。
錦顏緩步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一片豔陽裹着暖風措不及防的撲面而來,把他的眼睛刺的微微發痛。錦顏回回神,定睛一看,窗外的後院,春意盎然,煦色韶光。
“不入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原來屋外,早已是暖春。”
錦顏慵懶的團坐在窗臺,完全把自己浸在一片風嬌日暖中。陽光滿滿撒在他的臉上,把他俊美的五官映的愈發精緻絕倫,也映的愈發晃白和寂寞。
一陣春風掠過,惹得院中花兒搖曳飄飛,拉着滿滿的芳菲旖旎,爭先恐後的竄進錦顏的眼中。這些花兒已不知被關在這老舊陳濁的後院多少年,沒人在意它們是否美麗或芬芳,只得在寂寥中空付韶華,自生自化,像極了現在的自己。
錦顏無奈的看着滿園的春華豔露,自嘲的低吟起最愛的戲詞:“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呵呵,沒想到,我竟真的活進了戲本,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溶溶春色中,錦顏藏着滿心的撕痛淒涼的笑了起來。
“大爺!大爺!”
這日午後,小童多多一路瘋跑着衝進了錦顏的廂房,忙慌慌的連門都忘了敲,把獨自看書的錦顏嚇了一跳。
“瘋跑什麼!野馬似的!”
“大爺,夫,夫人回府了!在老夫人房裡過話呢!”
“什麼?”
“老爺正讓莫小叔叔預備新鋪蓋和沐浴用的花露。大爺,夫人就要回來了!”
錦顏一怔,眼神瞬間黯淡下去。看來今夜,許婷馨或許會回來。錦顏心裡莫名的牴觸。他已經不大願意與自己的夫人共處一室,甚至後悔當初,不該固執的讓許婷馨搬回廂房,讓自己自取侮辱,成了許府的笑話。
“我累了,出去玩吧。無事不要打擾我。”
“大爺,不收拾……?”
“出去!”
“是。”
多多揣着滿心不明白,蔫蔫兒的跑了出去。他實在不懂,夫人好不容易要回來了,錦顏爲啥會擺出這樣一張臉,難道不應該高興嗎?就不怕夫人當真再也不回來?
錦顏放下書,又一次獨自來到後院。幾場綿雨過後,院子已經被瘋長的雜草徹底覆蓋,前些時日還淋春沐露的花兒已湮滅其中,圖剩幾株含苞待放的牡丹,帶着一抹豔麗,倔強的傲然挺立在一片荒蕪蕭疏中。
錦顏想進去扶一把牡丹,可院子裡滿是爛土污泥,根本找不到下腳的地方。
無奈,錦顏對着牡丹淺淺一笑,道:“實在不忍看你們埋在這殘垣斷壁中,像我一樣空負時光。可惜,我無能爲力。呵呵,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韶光淑氣中,錦顏沉沉的閉上了眼睛。
次日傍晚,冷清多日的廂房燈火通明,流光溢彩,終於有了幾許難得一見的暖意。
錦顏與許婷馨面面相對的坐在餐桌前。莫青帶着多多,仔細爲夫人和大爺收拾着牀鋪,認真的烘着香薰。
“這是什麼香薰,味道這麼甜膩。”
錦顏捏着有點微漲的額頭,不悅的道:“從哪兒得來的這東西,膩的讓人噁心。我從本家帶來的松枝薄荷呢!?散上些,把這味兒壓壓!”
“回大爺,這玫瑰果炮製的香薰,是夫人的最愛。”
“哦?”錦顏皺着眉頭掃了眼莫青,道:“我怎麼不知道?”
莫青挑脣一笑,分外恭敬的道:“夫人一直忙於公務,宿於書房,大爺自然不知道。”
錦顏一怔,啞口無言。莫青風輕雲淡的嘲弄,徐徐點燃了淤積在他心底的無名之火。
“你還有旁的要忙嗎!”許婷馨冷冷瞟了眼莫青,道:“若有,便去忙;若沒有,出去!”
“是,夫人。”莫青一陣臉白,尷尬的退出廂房。廳堂裡只剩下許婷馨、錦顏,和一桌精心準備的酒菜。
令人窒息的沉默瀰漫在整個廂房。錦顏許婷馨二人沉默不語,誰也不多看對方一眼。
錦顏委實不想和許婷馨多說半字。因爲許婷馨對他來說過於陌生,陌生到不知該說些什麼;還有,他着實不想再從許婷馨眼中看到嫌棄和厭煩。自己沒那麼多尊嚴可供這個女人踐踏。
許婷馨一如既往的對錦顏熟視無睹,專心用自己的筷子把飯菜一分爲二,只吃自己的那一半,絕不越壘半步。那份疏離和蔑視不僅讓錦顏心如刀割,更讓他無法承受的是侮辱。
錦顏冷冷看着燭輝裡的許婷馨,一如初見時清雅絕塵,即便是吃飯,也依舊散發着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可正是這張曾令錦顏心曠神馳的臉,如今卻變得醜陋,猙獰,甚至是噁心!錦顏真恨不得狠狠煽上一巴掌!
“你在看着什麼!?”
許婷馨發現錦顏正在注視着自己,瞬間覺得一陣嫌惡,厭棄的道:“我不喜歡旁人這麼看着我,吃飯!”
“我不餓!還有,我不是旁人!是你夫君!!”
許婷馨碗筷一放,冷眼挑看着錦顏,道:“你想幹什麼!?”
“夫人一走十幾日,這是去哪兒了!?連個音信都不曾留下!你把我這個夫君置於何地!”
“公務!!”
“好!”
又是一陣沉默的對峙,廂房裡壓抑至極。小童多多瞟着兩位一觸即發的主人不寒而慄,悄悄摸了塊糕餅,一溜煙兒的偷跑了出去。
良久,許婷馨帥先打破僵局,鄭重其事的道:“昨日我與母親商議了你我之事。我官拜五品又華年正盛,應以公務爲主。自這月起,每逢初一十五我會回來,其餘時候,我要忙正事,你自己保重。”
“今日是初八,夫人。”
“今日我在你這裡歇息。”
“哦?那今日,算是夫人的打賞嗎!?”
錦顏徹底被許婷馨的冷漠引燃,他咄咄逼人的瞟着許婷馨,眼睛徐徐變成紅色。
“我這裡?!難道夫人除了這間廂房,還有別的去處!?你可還記得,你嘴裡這個所謂的“我這裡”,是你我的婚房!!昨兒夫人與母親商議了什麼?你我之間除了寡恩疏離,還有什麼是二位高堂的糟心之事!!”
“寡恩疏離?!他們的糟心之事就是你!成日鬱鬱寡歡,牢騷滿腹!我許府錦衣玉食的怕是吃撐了你,讓你一再挑事!搞得府裡上下風聲鶴唳!”
許婷馨拍案而起,對着錦顏一通呵斥。把淤積在自己心裡的壞情緒通通宣泄在自己的夫君身上。因爲壓在她身上的東西太多,已讓她不堪重負。而錦顏又太不聽話,太不隨她心意。
“那夫人要我怎麼做!是不是像這滿房的傢俱般,不出一聲,不動一動才稱夫人心意!!如此這般,夫人爲何不娶個假人回來!!”
“若早知道你是這般心胸狹窄,刁鑽任性,我還真不如娶個假人回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心胸狹窄!?刁鑽任性!?”
錦顏只覺全身的血都涌進了頭裡。他含垢忍恥,委曲求全換來就是句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真不知道這半年時光他到底在等些什麼!
“哦,那可真是委屈了夫人!”
“你夠了!我已然答應母親初一十五回來,你還想怎樣!你就,你就那麼慾壑難填嗎!!”
“你說!什麼!“
許婷馨的話就像刀,直指靶心的刺中錦顏的命門!也徹底讓錦顏放下最後的隱忍。他咬牙切齒的盯着許婷馨,聲音微顫的道:“夫人還是別難爲自己,忙您的公務吧!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夫人這般勵勃上進,若不待以不次之遷,真是白白辜負這份辛勞奔營!哼哼!我現在就告訴你!這間廂房不歡迎你!你愛去哪裡就去哪裡!滾——!”
嘩啦,一桌飯菜被錦顏掀翻在地。
“呵呵,早知道你會是這般嘴臉!一介商甲出身能有幾分教養!簡直是個潑貨!!”許婷馨鄙夷的剜了眼夫君,拂袖而去。
喧鬧過後,廂房又一次變的空曠。
錦顏剝開滿地狼藉,伏身從地上撿起一塊紅棗栗子糕。他吹吹糕餅上的浮土,目光離落的端詳着手裡的點心,記得大婚時,同是這間廂房,還是這款點心。那時的他滿懷憧憬。如今,只剩這一屋破敗和淒涼。
“呵呵,呵呵呵,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憑什麼這樣對我!憑什麼!”
一片燈火通明中,錦顏一口口吃起了點心,吃的屈辱,吃的心寒。
隱在屋外的莫青,靜靜聽着屋裡的一片嘈雜,不禁露出一抹嘲諷的淺笑。他低頭看看手中那盞半涼的湯藥,不屑的低語道:“看來,這藥也用不着了。”隨即,擡手把藥一潑,轉身離去。